旗牌官的女儿

作者: 商略

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很猛的雷阵雨,老蒲头率领一帮毛孩子,光溜着身子,只穿了湿内裤,攻进我的闸房,而孟贯坐在店里的旧竹椅上,看着门外大颗大颗雨滴,啪、啪、啪地砸着路面,溅出小朵的尘烟,透过稀疏的雨条,她们站在常太太家的院子门外,在雨中,这个画面有些抖,是一棵红树,一棵蓝树。

女人身体壮实,穿一条鲜亮的玫红色连衣裙,绷得过于饱满,小姑娘穿蓝色上衣和灰黑色过膝短裙,一只手举着紫粉色书包,盖在头顶上遮雨,她身材细小,像一条带壳的绿豆芽,书包是绿豆壳,在雨中发着黑光。她们站在院门之侧避免挡路,脚下扔着两只蛇皮线袋。孟贯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起初瞟到过她们几次,直接忽略掉了。小姑娘书包挡雨的动作蹦入了孟贯的眼睛,他才正式看到她们。一个紫色闪电像鞭子抽在屋子外壳,噗一声脆响。小姑娘打了个战。接着一个惊心的炸雷,像一堆鹅卵石廓啰啰倒塌。空气中飘动着硫黄气味的威胁。

小姑娘的颤抖,是孟贯眼花,隔马路看不清的。但他后来对我说过,小姑娘头顶书包和打战,这两事打动了他,他想起了女儿,所以他冒雨穿过马路,请她们到店里避雨。竹椅让给了女人坐,小姑娘斜着身子站在妈妈的身侧,右手扶着椅子靠背,下嘴唇弯进了嘴里并包住下牙,舌头微露,脸上就出现了一个厚脸皮的笑。这也让他想起女儿。雨下大了,风一吹,雨条站不稳似的飘摇。马路上一道道流水,流动着白沓沓的泡沫。

常太太的院子在马路斜对面,有一种土不啦叽的大气派。两扇大铁门关着,右铁门里面开了一扇小铁门。插着玻璃片的白色围墙,围着狭长院子以及四层五开间的一幢楼房,楼上阳台包着茶色玻璃。山墙二楼的高度,竖着写了“二五八棋牌院”六个血红大字,旁边“冷气开放”这四个青色小字,写在两朵白云的简笔画上。

孟贯坐在方凳上,侧着脸看着落在白米堰街上的大雨,觉得满意,好像为女儿尽了一次心。如果他没有请她们到店里,她们就会淋成两股又红又蓝的水藻。她们很安静,妈妈问一句才答一句。妈妈答一句,小姑娘就短短笑一声,像是支持妈妈,又像是嘲笑。孟贯说,他问过她们是哪里人,但没听清地名,也没好意思再问名字。

那天下午本是很通透的天气,阳光灿烂焦辣,照在背上几乎脱皮。是在太阳西斜时才起的积雨云,云头从南山头出现,升得极快,层叠着伸展,侵入碧蓝的天顶。云层堆出一头周身白亮亮的大马熊,露出立体的狰狞。这时候我已经下了水。十多个少年在游泳,抢夺一个皮球,到猫山闸洗澡的人也已开始聚集。忽然起了森森的冷风,打个寒噤,水面死气沉沉地泛出暗白的光,波浪声细密而碎。然后是闪电。在水中遇到闪电,心里发虚,怕电死。我撩水洗了把脸,回闸房换短裤。这时雨滴开始嗒嗒砸下,砸脸上有点儿小痛。大坝上兵荒马乱起来,洗澡的人们嗬哟嗬哟地笑着叫唤,收拾脸盆和衣物逃回城。那群少年也游向岸边,爬上大坝。

跑上第一道楼梯时,雨声就已哗哗哗连成一片,雨水渗入了眼睛,还从鼻尖上挂面似的挂下。身子一淋雨,洗澡也是白洗了。我喘息着走进闸房,抹掉脸上的雨水,剥皮似的脱下湿短裤,赤条条站着,用毛巾擦拭身子。这时砰的一声大响,我一点也没防备,惊得经脉震动,门撞开了,一道亮光像睁开了一只眼睛。涌进一群嘻嘻哈哈的少年,光身子,只穿了内裤或游泳裤。有人喊了一声算是招呼:“借我们躲个雨。”他们的脚下很快流了一摊水。我有些懊恼,也不好发作。最后进来的是老蒲头,也光着身子,穿蓝色游泳裤。

老蒲头退休十多年了,到猫山闸洗澡的人数他最老。他瘦瘦高高,头发花白,长了个三角形的螳螂脑袋,全身皮肤打满了裥,肋部骨头绽出一排手榴弹,胸膛发黑,两只大腿是了无生气的涅白色,绷着长长的蚯蚓似的青筋。孟贯说他穿着总是很考究,上身是黑色短袖衫或银灰色T恤,轻薄光洁,下身一条灰黑色或天蓝色短裤,像是樟脑箱里翻出的,散发着清凉陈旧的老人气。他的短裤其实很挺括,甚至有棱线,远看却皱巴巴。

闸房从没聚集过这么多光溜溜的人。嘴里尝到一股泥土味,也许是真的泥土,大雨点激起地上的灰尘飘到了嘴里。我横了老蒲头一眼:“你这臭老太公,做人一点样范也没有,怎么带了一帮子赤膊小后生冲进来。”

老蒲头说:“没有没有,我没有带,我是跟跟来的,是这些小鬼头带我上来的。”

他笑眯眯的态度并不诚恳,还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观察这灰扑扑的丑陋闸房,从四壁看到天花板,看了一间又看一间,一会儿看完了所有房间,回到第一间时,脸上已出现了百内行的神色。少年们自成一个世界,挤在窗口叽叽呱呱看雨。我快速换好干净衣服,跳到办公桌上坐着。老蒲头双手比画了几下,满意地叹气说:“可惜没有照相机,下次你要让我拍几张照片。”

“那我卖门票算了。”我说。

“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的。”他含混地说,“我有个想法,以后慢慢和你详谈。”

“别详谈,我不谈,别找我谈。”我哈哈大笑。

天色变得浓黑,乌云几乎压到了江面上,率江两岸堤埂上的芦竹在大风中倾倒又掀起,一阵绿一阵白地发疯。这场大雨痛痛快快地下了大半个小时,蓦地泄了气,变成清新柔和的沙沙细雨,马马虎虎地飘洒了一会儿,忽然雨止,窗外透进了明黄的光。走到走廊上,看到天地间弥漫诡异的黄亮,浸泡了率江和两岸。少年们欢呼着奔下楼梯。老蒲头又说:“可惜没有照相机。”

老蒲头纠缠我好几天了。他说:“啥时候闸房开个门?给我参观一眼。”第一次听他这么说话,我吃不准他的鬼意思,相当不快。郑重其事的“参观”后面跟了“一眼”两字,显然是故意轻忽。我想,如果是荒唐要求,给他个呸,如果是阴险讽刺,请他吃拳头。

率江是舜江的支流。两岸堤埂上种满了碧绿的芦竹,风吹过就摇曳跳舞,风大就做墨西哥人浪。白米堰街截断了芦竹林,留出一个通往猫山闸的口子。芦竹有两三米高,人行芦竹间,像进了甘蔗林。猫山闸大坝是一条光秃秃僵卧着的死蚕,夏秋傍晚大坝东侧便是悬空沙城北男人的天体浴场。太阳开始软弱了,人们就懒洋洋地穿越口子,陆续走上大坝。阳光斜照,他们的影子投下,半截绊在脚下,半截跌下大坝。赤膊的人们坐在水边埠头上,光滑的背脊在阳光中熠熠发着油亮,下肢浸在水中,白生生地折弯。

站在闸房外走廊上,凉风吹着脸,身上精力弥漫。俯视大坝,假装那些赤卵赤膊的男人是我的棋子。棋子偶尔抬头看到我,也许会这么想:瞧那个人哪,吊在半空了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这是我当时的狗屎处境。

大坝南北走向,拦截了东西向的率江。废闸之后,闸门始终半开,大坝两侧水位落差不大。大坝截面是个直角梯形:坝西侧是直边,笔直的巨大陡壁,涂了灰泥,长着许多不规则黑块,陡壁脚下是深潭,潭底有个汪刺鱼的窠,躲藏着许多两三个手指大小的黑背汪刺,钓之不尽。坝东侧是斜边,左右和中间共三条窄梯,分割出两大块斜面,是一截斜坡间隔一截水平的埠头,是大跨度的巨人石梯,一直伸入水底去了。

人们在埠头脱下长裤、沙滩裤或短裤,穿了黑色灰色土黄色的平脚内裤,或红色绿色黄色的三角裤,露出圆肚子圆腿,或麻秆腿和瘦肋骨,少数人穿精致的游泳裤,偶尔也有人穿花短裤,晃动肥大的骚屁股。多数人是洗好澡换好短裤,才蹲在水边搓洗衣服,有几个中年人是脱了内裤全裸站水中搓洗衣服,洗好了再赤屁股上岸去穿短裤。所有人换短裤不避人,就在空阔的坝上,慢慢脱,慢慢擦干身子,慢慢穿上干净内裤,套上长裤、沙滩裤或短裤,穿上背心、短袖衬衫或老头汗衫,趿着拖鞋,抬起头,瞬间变回了体面而文雅。于是端了脸盆走回城里去。有一次晚霞怒放,我在水中游泳,看到人们在坝顶行走的剪影,非常绚丽斑斓的背景,以及贼形狗势的人模样。

我是唯一室内换短裤的。大坝北端连着猫山闸的大闸,大闸之上是一排闸房,需要走上三截楼梯。这是我们以前的办公室、机房、休息室、会议室、贮藏室,还有两间值夜班睡的小卧室。我换短裤总是在闸房里。也不是羞于当众脱光,而是个小习惯,或者说是小傲骄:闸房是吾的更衣室。

总是换好短裤,赤脚光背地下楼到埠头洗了衣服,回闸房晾晒了,这才正式穿上拖鞋、背心和沙滩裤,悠闲着空双手,神清气爽,踱出了闸房,倚着栏杆看坝上洗澡的人们,像检阅一个裸体之阵。那几天老蒲头总在闸房的楼梯下等我,我总是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他的奇怪要求。“参观个屁。”我说。好在他只提一句,并不多说,倒变成了一种招呼方式,对话也简化了。

他说:考虑得怎样了?

我说:考虑个屁。有意思吗你,不要玩。

他说:看你方便啦,安排个时间,我随时有空的。

一点不好玩,又无聊,又让人烦躁。他和我一起走回城,我也尴尬,感觉他的身子纸鸢般吊在了我的耳朵上,并散发出老人气,针一样戳我的脸。

我也没有不想让他参观,只是这破烂闸房完全没有参观价值,空荡荡硬邦邦,只剩了些搬不走的机械,破烂的桌子,几根桁架和水泥柱。如果是那帮小少年,就算挖洞、凿墙、揭瓦、破窗而入,我也理解,不奇怪。老蒲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家伙,赖着要参观,这算什么?要么他脑子有毛病,才起了这种执念,要么他开个玩笑开得没有能力停下。他的螳螂脑袋看上去盛不住任何思想,却一心参观闸房,仿佛盛了许多我所不知的思想。悬空沙人都知道,猫山闸未废之前,并不是戒备森严的保密单位,随时可以参观,参观十次百次,看放船进闸,看放船出闸,随便看,那时候他为什么不来参观?

我质问过他:“那时你怎么不来参观?”

他说:“那时我没想到猫山闸会废掉啊,那时我脑子里就没想过猫山闸是座闸,只当是个浴场了。”

既然已经拒绝过,我自然还是继续拒绝。如果终于放他进来,却只看到这么一座破烂的房子,他肯定会失望,这样又伤了我的面子。不过他趁着下雨天带着一帮小后生攻进闸房之后,似乎也没失望。他不失望也伤我面子,显得我以前拒绝他毫无道理,并且粗暴。

当晚,他请我和孟贯喝了顿啤酒,庆祝获得参观。

孟贯的录像带租赁店在白米堰街的北头,距堤坝二三十米。一间古旧的平屋,有上百年历史,窗框窗棂柱子椽子横梁桁条是年深日久的黑色,屋瓦上搁着三个破了的搪瓷盆,没有养葱,长了些青草。老蒲头是房东,退休后开了个画像店,曾经有过生意,后来租给了孟贯。画像店也没关掉,撤退到墙上,就是在外墙上挂了几张黑白的碳素画,画着阿波罗、荷马、柏拉图、阿里阿斯,还有一个满脸打裥的老太公,不知是谁。店中是一排排架子,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录像带,左边一角开辟了桶装水配送点,堆了十多个塑料水桶。这是奇异新产品:卖清水。现在生意是不大好,但孟贯说:“单等饮水机普及。饮水机一普及,生意推也推不开。”他摊开双手说:“等着发财。”他的名片上印了他的BP机号码,BP机不常响,偶尔滴滴一响,他就跑到隔壁小店打电话,问谁家需要送水。

有时钓到了鱼,会到他店里煎一煎,弄一包花生或兰花豆,小方桌拖到店门口水泥地,喝两杯啤酒。孟贯没有煤饼灶,没有煤气瓶,但有一个煤油炉。老蒲头请客也选在这里,拖出小方桌,拽出椅子凳子,赤裸着上身,当街坐着吹凉风,剥花生,撕鱼片,喝啤酒。我笑话老蒲头带领一帮少年攻打闸房,老蒲头笑笑。孟贯深思熟虑地问我:“既然闸房里没藏着什么狗屎宝贝,怎么一直不让老浦参观?”

我说:“他每次要求参观的时间都不对。他总是在我下楼回城的路上提要求,我不可能为了让他参观又回楼上去吧?他如果在我上楼时提要求,那不过是顺带,我也不可能赶走他是吧?随便他参观不参观。”

老蒲头说:“就这样?”

我说:“就这样。”

老蒲头吃了一口啤酒,身子伏低,脸几乎贴着桌子,吃花生。

孟贯迟疑地说:“你就这么懒惰,宁可让一个老人家恳求你一夏天?”我说:“屁个恳求,闸房又没西洋镜,他真的要参观吗?他只是看我笑话。”

“让你气气我就气气我,无所谓,反正我参观过了,哈,哈,哈。”老蒲头强调过自己绝不生气之后,气话还是出了口,“我这辈子从没后悔过请客,可今天这顿酒,嘿嘿,有些后悔的。”

我不想聊狗屁闸房。我说:“那两个女人怎么回事?站老半天了,姿势僵僵的,像两个新手乞丐。”

孟贯认为她们不是乞丐。她们到店里躲雨时,问了他贵姓,所以她们不是乞丐。他说:“乞丐永远不会问人贵姓。不需要,也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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