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渡
作者: 熊生庆一
三叔是新水库建成那年冬天回来的。
老西陵水库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深达一百三十余米。九十年代末,牂牁江暴发洪水,老水库堤决坝溃,只剩下七八米高的坝基。一晃十年,也就是我爹当上镇长那年,才在堤坝原址上筑新水库,最深一百七十余米。
当年水库溃坝不久,三叔就失踪了。我爹和大伯四处找他,一度以为已不在人世。失踪第三年,三叔给家里来信,说他在云南帮人开车,已经成家,过得很好,不用挂念。我爹照着地址去信数次,却没有回复。第八年,又收到他的信,说他在边境做生意,赚了些钱,但离婚了,也许会考虑回乡发展。我那时才知道,当初三叔失踪,是因为跟我爹吵架,负气出走。但他们争吵的原因,跟西陵渡的许多事情一样,始终是个谜。我唯一知道的是,那次争吵一直是我爹的心结。无数次酒醉,我爹一遍遍说,我对不起老三,我欠他的。
三叔回来后买了条大货船,用来运煤。江水上游一个叫鲁嘎的村子盛产无烟煤,西陵渡的石灰厂煤炭需求量大,运来的煤一部分供应石灰厂,一部分散卖给机关食堂、学校和镇上住户。新水库建成前江水浅,大家都用小船运煤,那些小船没法跟三叔的货船比,他成了西陵渡的名人。我们上学的路要沿码头往上游走一段,常常看到三叔在清晨昂首阔步走上货船,有时还会朝我们挥手,威风无比。
然而没多久,三叔就把货船交给了大伯。此前大伯一直开小船捕鱼,和他儿子四清一样,大伯脑子不大灵光,这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知道的是,三叔回来后,竟悄悄资助大伯,帮他拿到了货船驾驶证。那个清晨,当大伯换上崭新的卡其布工作服,满面红光走向货船,人们羡慕不已。可他刚踏上船板,便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岸边十几双眼睛盯着他。他爬起来,像只肥胖的乌龟,慌忙梭进驾驶舱。
三叔把货船交给大伯,是因为他有别的事要做。把船交给大伯前,他频繁来家里找我爹长谈。我每次见到三叔都很兴奋,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三叔,你这些年去哪儿啦,都干了些什么。三叔轻轻一笑,并不回答。我爹说,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闲事。我说,爹,我已经十五岁,不是小孩啦。
三叔要做的事是当老板。把船交给大伯不久,西陵渡唯一一家旅游服务公司成立了,地点在码头边那栋叫“瞭望塔”的白楼。三叔招了十几个人,有负责开车的,有坐在办公室敲电脑的,还有啥也不干的。
公司成立两个月,码头上突然冒出来一艘豪华游船。人们的热情再一次被点燃。我敢打赌,在我们西陵渡,见过这么豪华游船的人,顶多不超过三个。一个是我爹,作为镇长,他当然见多识广。另一个是三叔,我爹说,三叔现在是青年企业家、致富带头人。最后一位是我们的校长兼历史老师老杨,尽管他比较啰唆,我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的课,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是西陵渡最有文化的人。
与此同时,一个戴眼镜、络腮胡的瘦高个走进西陵渡人的视野。三叔逢人便介绍,这是邹总。私底下他叫财神爷。有一天我爹对我妈说,老三之前在云南就是帮邹总开车,邹总也是咱们鹤城人。我发现无论三叔还是我爹,都对邹总毕恭毕敬,很敬重他的样子。好在邹总不常来,来也不会待太久。
每天放学,我们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码头看游船。想象中,当马达轰然响起,江水便会如布练一般被船身撕开,高傲的游船挺直胸脯,乘风破浪,畅行无阻。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期待的这一幕并没发生。游船就那么泊在码头边,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那天,当我们再次来到江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游船,四清突然说,我想当船长。你说什么,我问。我想当船长,他又重复一遍。我们哈哈大笑,笑得快岔了气。四清疑惑地看着我们说,很好笑吗。我问他,你想当什么样的船长。四清指指游船,喏,就这个,游船停了这么久,显然是缺一名优秀的船长,否则早开到江上去啦。当时,我们谁也没把四清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江面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船翻了,船翻了,裴家的船翻了。
二
那是第一次翻船。大伯躺在黎家兄弟船里,面色如漆,狰狞可怖。苏醒后,他惊叫,水怪,有水怪。我爹骂他,别胡说,光天化日,哪里来的水怪。大伯喊,水怪,有水怪。
起初人们将信将疑,有人甚至笑出了声。大伯一遍遍喊着,人群渐渐安静,大家都不说话,看看大伯,又看看江面,莫名的凉意袭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爹让卫生院护士把大伯拖走,站到船上说,都回家吧,这里没事了。几个打算下水捞船的汉子穿上衣服,看样子是不敢去了。我爹拿起喇叭,大声说,我哥脑子不太好使,大家都知道的,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西陵渡没有水怪,全中国、全世界都没有水怪。
消防队赶到现场才驱散围观群众。这时,我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四清不见了。我径直往家走,他们家门锁着,四清不在。我准备去卫生院看看。要是我爹发现四清不见就坏了。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告诫我,不准欺负四清,他是你哥,跟他爹是我哥一个样。长大些,我反驳他,四清的爹是你亲哥,但四清不是我亲哥,我不要这样的傻子当哥。爹怒了,他说,裴四明我告诉你,堂哥也是哥,你不光不能欺负他,还得保护他,否则老子揍死你。
我爹和三叔都在大伯病房里。大伯睡着了,脸色已经好些。我爹问,四清呢。我不答。三叔说,刚才还在这儿,大概回家了。
直到深夜大伯才醒来。我爹让三叔反锁门,把看热闹的人挡在门外,压低声音说,大哥,水怪这种事,可不能瞎说,到底怎么回事。大伯嘴唇翕动,颤抖着说,我开着船,匀速行驶在江上,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波涛,一条黑龙一样的东西突然从水里蹿出来,眨眼之间就把船掀翻了。然后呢,我爹问。大伯说,然后我就掉进水里,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爹接着问,你不是会游泳吗,你为什么不游起来。大伯拍拍脑门,说,是啊,我会游泳的啊,可是我为什么没游起来。
我爹没好气地骂了一声,转过头,对三叔说,要是江里有水怪的消息传出去,谁还敢来西陵渡?到那时,别说你的旅游公司搞不下去,就是我这个镇长,只怕也不好当。三叔紧咬嘴唇,连忙点头。
我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一根接一根抽烟。地上扔满烟屁股。大伯的话让我陷入了恐惧。在码头边时,我将信将疑,就像我爹说的,大伯脑子不好使,牂牁江怎么会有水怪呢,一定是他看错了。听了刚才的话,我感觉也许真有水怪。大伯可不像四清,他从不说胡话的。电视里关于水怪的场景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可好奇心让我无端亢奋起来,隐隐又希望是真的。水怪,想想都刺激啊。
我爹凑到床边,问大伯,那水怪长什么样,你说仔细点。
大伯想了想,说,很长,像条黑龙。
我爹骂,狗屁,你见过黑龙。
三叔说,大哥,你的意思是,水怪是黑色的,很长,对吧。
大伯点头,对对,就是。
据你估计,有几米长。
六七米,也可能更长,大伯说。他边说边打冷摆子。那水怪脑袋长什么样、尾巴长什么样、有没有鳞、鳍等,大伯说不上来,他说没看清。
我爹让人连夜把黎家兄弟带来病房。大伯翻船时,他们正在不远处的江面上撒网捕鱼,是他们发现及时,把大伯救上来的。我爹左问右问,问得黎家兄弟都发火了,还是没有收获。他们坚称,根本没看见水怪。我爹哈哈笑道,这就对啦,没看见就对啦。他派车把黎家兄弟送回家里,每人给了两条烟。
我回家时,四清家灯亮着,推开门,四清背对着我,端起水瓢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水。我问他,你去哪儿啦。四清喘着粗气说,找水怪。我心里一紧,说,不能乱跑,水怪会吃掉你的。四清握紧拳头,恨恨道,我会抓住水怪。
四清比我大一岁,我五岁那年,一个炎热的傍晚,我们正在码头边的空地上滚铁环,我妈急匆匆跑来,叫我和四清回家。随后听到大人们说,伯母跑了。我问我妈,跑了是什么意思。我妈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四清,出神地望着晚霞映照的江面,轻声说,被江里的水怪带走了,你们不能去江边玩,否则水怪会吃掉你们的。我朝四清努嘴,说,喂,你妈被水怪拖走啦,你没有妈啦。四清看看我,又转身看向金光灿灿的江面,哇的一声哭出来,直哭到天黑。那以后,四清逮住机会就往江边跑。他记住了我妈的话,不敢靠近江水,只是远远站在岸边,呆呆望着涌动的江水出神。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
长大些我才听人说,伯母是跟一条逐水船跑掉的。那时候江上常常漂来陌生的小船,售卖布匹、毛线、雪花膏等各色杂货,悄无声息地来,停留几天,又悄无声息逐水而去。带走伯母的那条船在西陵渡泊了四天。前三天,像其他船主那样,逐水船的船主、一个满脸堆笑的男人在码头上摆起货摊,大声叫卖他带来的杂货。据说,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宛如夜莺歌唱,西陵渡的人们都跑来买他的杂货。第四天晌午,有人远远看见伯母踏上那条小船,船主快速收起货摊,驾船遁入江中。人们赶到江边时,小船已无踪迹。
我把这消息告诉四清,他突然掐住我脖子,大声吼道,不,不准任何人说我妈,我妈是水怪抓走的,是水怪,我爹说过,没有逐水船,根本没有什么见鬼的逐水船。四清松开手,我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事。
三
黎家兄弟声称没看见水怪,但人们更愿意相信大伯,相信真的有水怪。消息不胫而走,一个可怕的传言悄悄在西陵渡散播开,闹得人心惶惶。
传言要从西陵渡的来源说起。清朝中叶,鄂尔泰总督云贵期间,在西南地区大力实施“改土归流”,兴修水利,发展经济。为方便往来官宦商旅、管理周边军民事务,鄂尔泰新开滇黔驿道,在牂牁江一带置都田、茶亭、纳坝、花贡等驿,以便利交通。驿道开通后,鄂尔泰将牂牁渡口改为官渡,用其姓氏“西林觉罗”命名,简称西林渡。至民国初年,西林渡改称西陵渡,沿用至今。
据说鄂尔泰新开驿道之初,牂牁江水患频仍,闹得百姓食不果腹,妻离子散。鄂总督先后派出多名官员赴牂牁治水,均无济于事。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江湖道士毛遂自荐,称有治水秘法。道士说,牂牁水患的根由,是江中有一条黑龙兴风作浪,只要收服黑龙,水患自然消停。鄂尔泰大喜,便命道士收服黑龙。那道士来到牂牁江畔,支起炼铁炉,耗时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一柄锋利无比的玄铁宝剑。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那黑龙酣睡之际,道士作法飞剑,将黑龙死死钉于江底。从此,牂牁江一带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传说流传至今,西陵渡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大伯翻船后,惊惧之余,老人们猛然想起,会不会是黑龙又出来兴风作浪了。那么大条船呢,他们边比画边说,风吹不倒、浪也打不翻的,不是黑龙掀翻的还能是什么。有人质疑,说即便真有黑龙,不是被道士钉在水底了吗。老人们打断质疑者,神叨叨说,从清朝鄂总督那时候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再锋利的宝剑,也该锈蚀干净啦。宝剑锈蚀殆尽,还能钉住黑龙吗。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将信将疑的年轻人,也听从老人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告诫,纷纷停船关张,原本热闹的江面上迅速冷清,一条船也看不到了。
消息传到县上,鹤城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我爹好说歹说,才把人给打发回去。那天晚上,他到家已是深夜,前脚进家,三叔后脚就跟了来。我爹忧心忡忡说,有个事你得帮我。和水怪有关吧,三叔说。什么水怪,我爹嗔怪道,你们一个个都着魔了吗,三句话不离水怪。抽上烟,我爹换种语气说,都怪大哥,现在大家都不敢动船,江面上闹鬼似的,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三叔说,我那船煤,全打水漂了。我爹说,消防队帮你把船拖出来就不错了,难不成还给你捞煤?沉吟半晌,三叔说,二哥你开口吧,要我帮你做什么。我爹说,你先放下手里的事,自己开船运煤,以证明江里没有水怪,更没有什么黑龙。
三叔一拍胸脯,斩钉截铁道,二哥,这事交给我吧,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这点胆子还是有的。再说,我损失了一船煤,真有水怪,我也得找它算账。听了三叔的话,我爹皱着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
四
第二次翻船,我们班最先听到消息的是四清。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老杨唾沫横飞地讲着慈禧专政这段历史,边讲边提醒我们,请注意,这是考点,赶紧画线。我们的课本早画满了,如果将那些线串起来,说不定够绕地球一圈。老杨讲得有多投入,我们就有多难受。这不怪我们,只能怪这该死的天气,六月的西陵渡实在太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