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短小说四题
作者: 阿丁狗越来越不够用
你有所不知,我是老师所有门徒中唯一通兽语的。鉴于此吾师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给我布置了一项针对性作业,即,让我潜入狼群,看看有无把狼驯化成狗的可能。假如一切顺利,结业时再写一篇有关“狗的确是由狼驯化而来及相关驯化细则”的论文即可满师。如你所知,那年月尚未发现狗是由狼驯化而来的铁证以及,我所生存的世道狗越来越不够用。
师命不可违,何况他老人家把闺女都嫁给我了,虽说——反正决定与狼为伍并没有太费思量我就决定了。倒也不难,不远处的南山就有狼,向日上山砍柴时也有过不期而遇,我跟那狼用它的语言说,我的肉并不鲜美,口感跟兔子差太多,还不如野猪肉有嚼头,说不定比羊还要腥膻,总之不吃为妙。那狼没答话,只远远地嗅了嗅我,掉头就走。必定是觉得我并未欺瞒于它。那是头母狼,两耳如矛,额上有几道灰白的褶,看上去颇有些愁苦,我就叫它“回”,颜回。此番上山,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不承想刚走至后山,就撞见被荆棘覆盖的一处狼穴,狼崽子们奶声奶气的叫声清晰可闻,心想这下可简单了,抱两只下山就是了,我和宰我分个早晚班,白天我来,晚上交给他驯便是。
正窃喜时,就觉得脖颈冷飕飕又热辣辣,不敢回头,回头就是个死,只得硬生生稳住心神,紧着尿泡道:“莫恼,莫恼,我是万万不会伤害你的狼宝宝的。”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颜回,使我冷飕飕的是它刀剑般的目光,热辣辣的是这位目眦欲裂的母亲,狼嘴中喷出的火般的怒气。“你你你且息怒,容我取出一物,看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只听它在身后闷哼一声,我知道已得默许,便从怀里扯出一条束脩,两指捏了,轻轻放到脚下。那可是我一整年的学费啊,呜呼哀哉,奈何舍不得束脩套不着……
这一条松木熏制,虽年深日久,却依然泛着腊肉光泽的束脩静静匍匐于地,饶是我家自产,低头看时舌下也有口水沁出,偏那母狼瞅也不瞅一眼,嗅也不嗅一下,倒是真有几分吾师所言“箪食瓢饮”的狠劲儿,那可是肉啊,风干的肉也是肉,莫非这也贿赂不了你吗?可那兽就是不为所动,只是死死盯住我,眉宇间那几道纹愈发地深,此时她已收起獠牙,自那狼吻中发出令我不寒而栗的声音——
听懂了。她说:“敢动我的崽,我就咬死你。”说完还补充道,“你的肉的确不好吃,不过我可以嚼碎了喂他们,我的崽还小,只需要营养,远不到挑食的时候。”
“了然,了然。”我赶忙用狼的语言回答,辅以丰富且不无谄谀的手势,表明我绝无伤害她家幼崽之心,反而想跟她们一家结为知交。此外还表明自己通鸟兽语,在狩猎这件事上颇能给予些帮助。
“不用。”她的回答极为简单,“滚。”
可我不气馁,为了完成学业,脸面是大可以豁出去的。自此我便死皮赖脸地留下不走了。初时距离近了,她还朝我龇牙低吼,见我实在是毫无威胁又没羞没臊,也就不以为意了。入夜时还默许我睡在狼穴边上,仿佛白尽义务的门卫。白天她出猎,就咬着发髻把我提溜起来,让我跟着,想必是怕我趁她不在害她的崽。我只好乖乖尾随,苦些就苦些,心想你终归是兽,终有疏漏之时。奈何委实是苦啊,跟她在丛林中窜山越脊,没多久我那身衣服就破烂无比,比光着屁股强不到哪儿去,通体都是刮痕和淤青,好在没白受苦,那阵子她收获颇丰,兔子野鸡猪獾麋鹿捉了一堆,过冬时的储备粮都有了。
非我自夸,这些收获大都是因了我听得懂兽语的好处,把诸多鸟兽的出行栖居摸得门儿清,她要做的不过是听我指引半路坐等,或者直奔其巢罢了。这母狼倒也知道感激,总会分我些生肉来吃,还知我撕咬不易通常还帮我把皮都扒了。一开始茹毛饮血实在是难以下咽,渐渐的,也吃出些生肉原本的甘美了。
那窝狼崽她也开始容我接近。小狼们到底是阅世不深,很快便跟我耍到一处,咬着我残破的裤腿儿加入他们,玩些模仿捕猎的游戏。玩耍中,我尝试以人抱狗崽的方式抱他们,却遭遇激烈的反抗,挠得我皮肉皆破,小崽子们似乎读出了我抱他们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们掳走的目的,不得不放弃,转而学着他们的娘老子,用牙齿叼着脖颈上那块皮,把跑得离穴过远的狼崽子叼回来。看得出,此举得到了她的称许,晚餐的肉又多了三两块。
又一日,我掩好洞口的荆条,跟她出门巡猎,行之不远,就听到头顶桑树上乌鸦聒噪,便赶忙告诉她,今天简单了,省劲儿了,“那乌鸦说,‘南山东边的山涧下摔死一只岩羊’,我们只需把它拖回来就是了。”
“死了多久?”她问。
“也就三两日吧。”我说。
“我们不吃腐肉。”她冷冷地说。搞得我臊眉耷眼的。好吧,你再牙尖爪利,也不过是禽兽而已,偏偏还给自己设个底线,饿死你也不多。我在心里恨恨地骂。她猛地调转身子,所谓“狼顾”,狠狠地瞪着我,朝我逼近——“好啦好啦,记下啦,不吃腐肉。”我赶忙伏低告饶,“不如我领你去捉新产下的一窝小野猪。”从此连腹诽我都不敢了,跟一头会读心术的野兽朝夕相处,首要是活下去。不吃腐肉就不吃腐肉吧,以后不予置评啦。
戒除腹诽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不思不想或许更能达成所愿呢。自此每日与她一同捕猎,一同照顾她那几个狼崽子,这几头小兽肉眼可见的长大,跟最大的那只摔跤我已经渐落下风,看这样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跟着他娘老子去捕猎了,我们的队伍便又壮大几分。最小的那只是小母狼,也比原来重了一倍,这可是我亲手掂量出来的,也就是说,她竟然容许我抱她了,那一刻我心中压抑不住的窃喜,不过要命的是,窃喜的确是窃喜,可我全然忘了为什么窃喜,以及,我又为什么用这种非狼族的怪异姿势跟她亲昵。想不通就不想啦,反正我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行为,仍旧以牙齿咬住她后颈的皮,叼着她荡来荡去,平日里她最开心的就是我这样跟她玩。
假如我意识尚存的话,我会为自己咬合力的增大而惊掉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捕猎团队已堪称团队,遇到大型猎物时,有的负责佯攻,有的负责围堵,最小的那只因为身量小,还会装瘸,通常都扮作诱饵。她说她是跟我学的,可我全无印象。这一日,在南山西边林木稀少的巉岩上的那株孤松下,我们发现一头以两足行走的怪物,头上顶着一绺火,静时火焰下垂,行动时火焰就一甩一甩地燃起,还背着个古怪的东西。作为佯攻手,我龇出獠牙匍匐前行,我的脊柱紧绷,臀部高耸,随时准备一次逼真的扑击,然后掉头就跑,好把这怪物引入包围圈。正待出击时,我们的首领喝止了我,“把它吓走就是了,这东西不在我们的食谱之列。”她说。于是我们收缩着圈子,向那怪物逼近。
“子长,子长,你认不得我了吗?老师喊你回。”怪物大声嘶吼着,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是子路啊!”
圈子即将合围,眼看那怪物除了攀岩而下就无路可逃了,蓦地,见那怪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摘下背上那古怪的东西,绷紧了身子——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直愣愣细长的东西钉在我跟前,尾部的羽兀自颤抖。不知是什么东西,却知道再近一点就会钉在我的前爪上。我哀嚎一声,夹着尾巴往后退,假如我有尾巴的话。这时我看到她,我们的首领,我们那护崽心切的母亲,悲嗥一声,径自朝那怪物扑去,没料想那怪物动作极快,两足蹬地,只一纵就攀上了那株孤松,紧接着发出一声长啸,须臾,就有一头比这怪物更大的怪物四蹄狂奔来到树下,昂头嘶鸣——
我们正发愣间,却见那怪物从树上一跃而下,骑在那头四蹄怪物上,呼喊有声,头上那团火高低纵跃,片刻间就隐入林中。
山林归于寂静。母亲走向我,低头舔舐着我的前爪,见我没有受伤,放下了心。天光黯淡下来,好大一轮圆月从涧中升起。母亲带我来到山顶最高处,一同对月嗥叫。这是我头回享此殊荣,欣悦不可言说。
父亲的质地
病一好,父亲身上就出了古怪。所以我们也拿不准他那谁也叫不上名儿来的病究竟是好了,还是又转成了别的什么病。照理说一个人恢复了健康,就该从床上起来,跟家人一起吃饭说话,或者干点啥,反正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日子。可父亲就不是这样,他倒是能坐起来了,却凭空悬着,屁股和脚后跟没有哪儿挨着炕。我们都被吓坏了,醒过神儿来的哥哥姐姐跑出去喊妈妈,剩下的小不点儿都扬起下巴颏傻乎乎地看着半空中的父亲。
父亲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就像跟那场从冬天一直持续到春天的病只是睡了一大觉似的。这会儿他揉揉眼,手撑着床——就跟真的撑着床似的——扭过身子,伸腿去趿拉鞋,就瞅见了我们,父亲反倒吃了一惊,身子弹了一弹,脑袋差点儿碰到屋顶。后来我们回忆起来才意识到,那一刻父亲是吃惊他的小崽子们怎么变得更小了,对自身状态发生的改变似乎并不意外。这时候妈妈和外婆都进了屋,我们簇拥着两个大人,难得的不弄出响动,无比期望她们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看到这一幕,她俩也愣住了,尤其是没了牙的外婆,嘴张得能住进一整窝燕子。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妈妈,她先是把食指立在唇边,低声命令我们关上门窗,随后扯住父亲的腿死命往下拽。
要说妈妈的劲可真大,父亲就从高处坠下来,那么快,我们都没看清,他就摔在床上了。妈妈也吓了一跳,她可能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大劲,忙松了手,可她刚一松手,父亲就又弹了回去,跟个皮球似的,头蹭到屋顶,又慢慢落下来些,悬停在半高不高,妈妈踮起脚也够不着他的高度。我们扬起下巴看父亲,喉结咕噜咕噜的,一只手绕到屁股后面捂着尾巴骨,口中嘶嘶地吸着冷气,一定是刚才墩疼了。妈妈指着父亲压低了嗓子骂,说着别装神弄鬼,赶紧下来之类的话。这当口倒是我们这些小崽子发觉了爸爸身上的另一个变化——
父亲成了哑巴。虽然喉结一上一下地证明他在说话,可那些话肯定比他的身子还轻,刚出嗓子眼就飘走了,所以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所以真的可以说他变成了哑巴。
妈妈随即也发现了,越发来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蹦着高,试图把父亲揪下来。不过他似乎很快就在悬浮中积累了经验,在空中越来越灵活地躲闪着妈妈的手尖、笤帚和拖布把儿,死活不肯下来,还在空中发出我们听不到的笑声,可那的的确确是笑声,屋顶糊着的报纸的抖动,不断落下的欢快的灰尘可以证明。这时外婆颤巍巍蹭过来,大人到底是大人,手里捏着的东西证明她比我们更加敏锐地留意到了父亲的质地。
是根针。
妈妈从外婆手里接过针,显然有些疑虑,毕竟她虽然疯了似的想把父亲拽下来,让他重新脚踏实地,可也更担心一戳之下她男人落在地上万一成了一堆软塌塌的皮。外婆却坚定地怂恿着,还帮妈妈把针鼻儿安装在扫帚柄上,以弥补高度的不足。妈妈看来是下定了决心,开始举着扫帚在我们的小屋子里追逐她的丈夫,父亲在空中闪转腾挪,看得出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正在针尖的小小寒光中迅速提升,动作轻盈巧妙,像个游泳冠军。孩子们心惊胆战地围观着这场地对空战争,我们最小的妹妹终于在父亲一次惊险的闪避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总算住了手。深夜,我们都睡着之后,妈妈和外婆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想趁着黑咕隆咚的时候把父亲戳下来,却遍寻不见。半夜起来撒尿的弟弟悄悄告诉我们,爸爸早就飘到外屋去啦。
追逐每天都在重演,外婆和妈妈想出了更多的法子对付父亲,但都被他一一化解。到这份上她俩还没认输是因为仍然两班倒地坚守着门窗,同时威胁我们绝不能打开门窗让爹溜出去,否则就要饿肚子。我们可都是听话的好孩子,除了最小的妹妹。父亲一直最喜欢这个小鼻涕虫,在某些安全的时刻他会飘下来,凑近妹妹的耳朵说着什么,她好像真的听到而且听懂了似的,咯咯地笑,还搂住父亲的脖子亲个没完,听到妈妈和外婆的脚步就赶紧松手。我们之中也只有她想起来把吃的扔给半空中的父亲,可他又摇摇头笑着潜下,把那些吃的塞回她手里。看来父亲不用吃饭也不会饿了,反正看上去他既没有瘦也没有胖。
妹妹不在的时候,父亲就飘到窗前,脸挨着最高的那根窗棂往外看,看上去有些焦躁不安,只是不像误入房间的鸟那样一个劲儿扑腾罢了。
再后来妈妈也没了耐心,对父亲不闻不问,外婆却不死心,一刻都不肯丢下拐杖,时不时地去捅她女婿一下,自然是捅不到的,更像是于事无补的示威。何况她越来越老了,总是前一秒钟还在嘟囔着什么后一秒钟就打起了盹儿。也就是在外婆某次打盹儿的时候,妹妹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她摆着小手,示意父亲悄悄飘落,拿根蓝色线绳系在他腰间,然后像牵着风筝那样蹑手蹑脚走出屋门。整个过程父亲都微笑着,无比配合,真的就像个气球一样任妹妹摆弄。她似乎要放飞我们的爸爸。
孩子们之中有的看到了,可就是没有人吱声儿,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
醒来的我们踮着脚尖跟在妹妹身后,妈妈不知道干啥去了。妹妹已经走出院子,她一圈一圈放开线轴,好让父亲升得高些,但又不至于太高,被树杈刮到。父亲在空中变换着姿势,深深吸了口初春时清冽的空气,跷起二郎腿,后脑勺枕在交叉的手上。那样子别提多舒坦了。这时我们才发现那根线绳看不见了,父亲跟妹妹的小手之间只有一方蓝汪汪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