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个大房子
作者: 刘浪1
真是不好意思,涧河第六中学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情,我也听说了。
我还听说,你们都认为那件事情性质特别严重,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好像是比天还大的程度。这我就有不同的意见了。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本身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跟天做对比了,天是最大的。而与此同时呢,天又不能比天本身更大,就像你不能比你自己更加漂亮或者更加难看,是吧?
在我看来,涧河六中发生的那件事情,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吧。如果你们不是死死盯着它的话,再过上个三天四天的,它就平息下去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这样一说,你们就会不淡定了,就会像余国萍一样,遇事从来不先过一下脑子,张口就批评我冷漠啊,没有同情心啊,欠收拾啊什么的。你们一定会是这个样子的,嗓音声嘶力竭,表情义愤填膺。
我之所以说那件事情不那么上得了台面,是因为它就发生在我们七(1)班,从头到尾,连根带梢,我都眼睁睁地看着呢,而你们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至于我刚刚说的余国萍是谁,老实说我真的不愿意提到这个人,这就像你们在饭桌上一定不愿意提到苍蝇或者大便一样。但过一会儿,我一定还会要讲到余国萍的,我们没有办法绕开。没有办法。
怎么说呢,我是真心希望发生在我们班级的那件事情,能够好玩一点,能够拿得出手一点。我打个比方吧,如果那件事情是我的同桌江畅闲得无聊,就突然之间长出了两个鼻子,或者是黑板右侧饮水机里的纯净水基因突变,就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这样是不是就有意思得多了?就算意思不是很多,但起码不会让人犯困,是吧?可惜,不是这样的。
那件事情,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只是齐小齐同学没来上学嘛。类似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的。你们可以调查一下,十月份的第三周,也就是我们升入初中之后第一次月考结束的第二天,齐小齐就没来上学。
我牢牢记着这个日子,板上钉钉一样记着这个日子,是因为我很生气。我本来以为月考之后,学校怎么也要给我们放一天假呢,我好在家多睡一会儿,老师们也好在这个时间里把卷子批完。可是学校偏偏没有给我们放假,而且,一夜之间,老师们就把所有的卷子都批完了,还把初一到初三所有年级组的学生分数做了排榜,什么班级排名啊,年级排名啊,还有单科排名,一清二白的,一五一十的。他们这种工作效率,真是称得上凶狠啊,说是凶残都不过分。
我当然也牢牢记得,齐小齐这天没来上课,结果呢,我的同桌江畅遭到了余国萍的批评。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是那天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江畅问余国萍,老师,齐小齐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不来上学?
余国萍两条眉毛中间的皮肉,一瞬间就打出了一个死结,就像一只蠢胖蠢胖的蜘蛛趴在那里,大大咧咧的。余国萍没有回答江畅的问题,而是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欠?能不能不这么欠?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管齐小齐来不来上课干什么?你说你的英语成绩,是九十九分吧?是九十九分,才九十九分,你就不能加把劲得满分一百?这一分你都没得着,你还英语课代表呢你,你还好意思管人家齐小齐?人家齐小齐英语怎么就能打一百分?
江畅愣愣地看着余国萍,缓不过神,他实在不知道余国萍这是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他的两道目光呢,就像两根木棍一样了,回不过弯来。
余国萍接下来说,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江畅深吸一口气,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去了厕所。不出意料之外的话,江畅撒尿的时候,一定是在心里大骂余国萍了。换成是我,我也会骂。
事情讲到这儿,不用我再做什么解释,你们一定已经知道了,余国萍,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盆摔了去跟碗算账,驴跑了就提着鞭子去抽马,天知道是因为什么。
到了这天最后那节课的时候,我们班级开了家长会。
傻子都知道,所谓家长会,当然应该是家长来开会了。但我们班级偏偏不是这样的。余国萍把学校食堂的蓝色塑料凳子都借来了,而这些凳子都不争气,一个个都缺胳膊断腿的,都带死不活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们班级的学生和家长,一共一百一十几个人呢,一股脑挤在了教室里,就像一大瓶沙丁鱼罐头一样。教室中的空气也就没了空气的样子,因为汗酸、脚臭,还有化妆品的稀奇古怪的味道,被活生生地填塞在了里面。
家长会开始了。余国萍先是讲了一堆废话,之后呢,她当然是又讲了一堆废话。这样一来,教室中的空气就更加不成样子了。余国萍的这几堆废话,其实用一个句子就能概括出来,就是“家长要无条件地配合老师管理好学生的学习”。请注意,是“无条件地”。另外,余国萍还说她的工作作风是认真的,是严肃的,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如果哪位家长怕自己孩子吃苦,觉得自己的孩子成绩什么样子都无所谓,那好,现在就报上名来,她今后可以不管这个孩子,她一定说到做到。
聋子都听出来了,余国萍的话明摆着就是要挟人嘛,可偏偏就没有一个家长敢站起来反对。他们不反对也就算了,偏偏还有几个家长说,现在的孩子,就是要严格管理,就是要严肃对待,就是要棒下出孝子。最让人生气的,是数学课代表王耀阳的爸爸,他假装嗓子痒,干咳了两声之后说,余老师辛苦了,把孩子交给您,我们家长都放心。
放心你个大头鬼!
这样磨磨蹭蹭了一个多小时,余国萍总算说了一句似乎有用的话。她说,现在我宣布,我们班级的学习委员,今后由齐小齐同学担任。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次月考,齐小齐同学的总成绩班级第一,年级第三。
余国萍话音刚落,有几个家长就沉不住气了。比如我们班长王意涵的妈妈,还有我同桌江畅的爸爸,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问余国萍,余老师,哪位是齐小齐?
余国萍说,齐小齐今天请假了。最近这一周,齐小齐一直在发烧。昨天在考场,他烧到四十度,真让我心疼啊。我坚信,要不是因为发高烧,齐小齐同学这次一定能考全年级第一,一定会,百分之百。我建议,为齐小齐同学能够带病考出这样的好成绩,我们大家为他鼓掌。
教室里就真的响起了掌声,不算热烈,也不算冷清,像一摊温吞吞的水,或者说是像一摊黏糊糊的鼻涕。
余国萍的脸阴了下来,一把攥得出水似的。她说,大家不觉得掌声不够热烈、不够整齐吗?
掌声就稍微整齐和热烈一些了。
我的同桌江畅,他就是这个时候搞清齐小齐没来上学,原来是生病了,发高烧。而据我所知,齐小齐前几天的确是发烧了,但是不是像余国萍说的那样烧到了四十度,就不好确定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水,非要烧开了才好,是吧?
接下来,余国萍邀请齐小齐的妈妈来到讲台前。余国萍是要让她说一说齐小齐为什么能考班级第一,说说他平时在家是怎么学习的。
齐小齐的妈妈微笑着站起身来,她显然已经想到了,余国萍是要把齐小齐树立成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她就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快要到讲台的时候,不知道是她没有走稳,还是绊到了哪位家长的脚,反正她轰隆一声摔了个大前趴。整个班级里,超过半数的人都笑了起来。
齐小齐的妈妈站起身来,整张脸红得像要窜出血那样。她来到讲台前,刚一张口,教室里就沸腾了起来。除了余国萍之外,我们班级中所有的人都笑起来了,哈哈哈,嘻嘻嘻,哇哇哇,嘎嘎嘎,这些笑声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张油腻腻的网,很是霸道地在教室的上空兜来兜去。
2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齐小齐的父母不是涧河当地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齐小齐的爸爸应该是来自凉山,齐小齐的妈妈呢,她的老家是成都,她在泸州长大。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四川人。我也不是很清楚,三年之前,他们一家是因为什么来到涧河的。也许是因为齐小齐爸爸的工作调动吧,也许是齐小齐的妈妈听说了,涧河的高考录取分数线要低于四川那边。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交代完了这个背景,我想你们就会明白开家长会那天,齐小齐的妈妈一张嘴,其他家长和学生为什么会笑了。事实上,齐小齐的妈妈那天在讲台上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不中听,有特别浓重的四川口音。当然了,如果只是有口音,这应该并不会招来大家的嘲笑。问题的关键在于,齐小齐妈妈说话的声音实在不好形容。怎么说呢,齐小齐妈妈说话的声音,给人的感觉是尖利的、倔强的,而且还是抽搐的、拧巴的,就像一团细碎的玻璃碴子一样四下飞溅,透着一种脏乎乎的油腔滑调,还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古怪。这样一来,一部分学生和家长就忍不住笑了。而笑这个东西是有传染性的,我们教室就这样沸腾了起来。
据说多年以来,齐小齐的妈妈对自己的嗓音也是很不满意。在他们一家刚来涧河的时候,一连半年多时间啊,她每天都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跟那些新闻主播学习发声。结果呢,nl仍旧不分、fh仍旧不分,音质连一纳米那么大的改观都没有,反而更加粗糙、沙哑,她就不得不放弃了。
齐小齐妈妈的这段经历,让我很是感慨。我真是觉得啊,有的时候,一个人所遭遇的问题,非常非常有可能是他本人无论怎么样努力,都解决不了的——比如齐小齐妈妈的口音。我再举个例子吧,我的同桌江畅,他想出生在北京,这样一来,他将来考北京大学似乎会简单很多;我们班的班长王意涵呢,她想出生在马云家或者王健林家,这样一来,她每天的零花钱都一定会有踏踏实实的着落。无论赌注有多大,我敢跟你们每个人打赌,我这两个同学的愿望,不管他们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了。至于我的后桌刘安琪呢,她竟然在一篇作文中说,她想让嫦娥做她的姐姐,如果嫦娥不同意,那么做她的妹妹也行。老天爷啊,除了你老人家,谁也帮不上刘安琪的忙了。
好了,我扯得有点远了,我得赶紧把话题拉回来,接着说前面的家长会。
齐小齐的妈妈在家长会上说,齐小齐每天放学回家,先是吃饭,一定要在15分钟之内吃完。饭后呢,他不是马上就写作业,而是先用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复习一遍当天所学的所有功课,之后再写作业。她说齐小齐每天都是把每一科作业当成考试来看待,而不是一过来就写,遇到不会的地方就去翻书。
齐小齐妈妈的话,让台下的家长和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很多家长都在轻轻地点头。王意涵的妈妈呢,她拿过一支0.5的中性笔,在一张红格的英语小条纸上写下了“作业考做”四个字。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大咧咧地抻着胳膊蹬着腿,很是任性,很是放肆,就像一群蟑螂在撒欢。王意涵的妈妈能把字写成这样,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下来,余国萍又问了齐小齐妈妈一个问题,齐小齐的妈妈自然是回答了。
齐小齐每天晚上几点写完作业?余国萍问。
齐小齐的妈妈说,八点半左右,最晚一次是九点。
教室当中嗡的一声喧闹了起来,就像全世界的苍蝇都连跑带颠地赶过来了一样。
齐小齐的妈妈提高了嗓门,她大声说,大家请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每天写完作业,我让我们家小齐再背一背当天要背的功课。十点钟之前,我让他准时睡觉,我要让他每天保证八个小时睡眠。
说完,齐小齐的妈妈向余国萍点了点头,走下讲台,向她的座位走去。
教室里面就更加吵闹了,用沸腾来形容显然是程度不够的,简直就像是发生了爆炸,甚至是发生了核聚变。很可惜啊,我讲不来这种大面积的乱糟糟的场面,那我只说说教室最后那排几位家长的表现吧。
刘宇的妈妈瞪圆了眼睛,好半天不眨一下,她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雕塑的半成品。王晨的爸爸张大了嘴巴,大得你们都能看到他的会厌软骨。那个脸色黧黑、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我不知道他是李萌的爸爸,还是李亚松的爸爸。只见他抡起右手掌,啪啪地拍着桌子,一边拍一边嘟哝,八点半,我靠,八点半,我靠。
还有一位家长,我就不说他是谁的家长了,他竟然忍不住站起身来,忍不住动起了手。具体说来,就是他开始揪扯他家孩子的耳朵了,上下左右那样揪,东西南北那样扯,揪得全方位,扯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一边揪扯,他还一边高声大骂,你个完犊子货,败家玩意儿!人家老早就把作业整完了,你为啥天天给我磨叽到十一二点?你个败家玩意儿,我操你个八辈血祖宗的,你咋就不嘎巴一下瘟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