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美
作者: 张宝中1
他们进门时,王东霞正穿着黄底红花的纯棉睡衣睡裤,坐在客厅沙发里刷微信。罗卫国把不锈钢保温饭盒放在茶几上,像主人一样招呼陈永祥在沙发里坐下来。王东霞端上两杯咖啡,自己在旁边的拐角沙发里坐下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她刚化好妆,脸上搽了一层BB霜和干粉,像从面缸里拱了一下,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都看不见了;嘴唇血红血红的,两颗门牙上也沾了几丝口红。她保养得很好,体态丰腴,皮肤白皙,看上去比很多四十岁的女人都年轻。她打量着罗卫国,鄙夷地说:“这个烂人现在就是个小糟老头儿。”又打量着陈永祥说,“永祥还是老样子,挺精神的。现在还跑长途吗?”
王东霞睡衣最上面的那粒纽扣没扣,露着猩红色的文胸。陈永祥低下头,盯着手中精致的深蓝色瓷质咖啡杯说,他六年前就不跑长途了,当过几年调度,去年内退了,和老婆开了家五金店。儿媳妇怀孕三个月了,今年秋天他就会当上爷爷了。
王东霞嘴里“啧啧”了几声,说:“永祥这辈子挺好的,人就该这么活。”又问罗卫国,“烂人,你怎么样?”
罗卫国摘下黑色棒球帽,挠了挠光光的头皮,咧嘴笑着说:“我这辈子活错了,还是那个熊样。”
王东霞鼻子里“哼”了一声,笑了笑说:“你这辈子确实是瞎活。你不是那个熊样了,比上次来的时候砢碜多了。”
这几年,罗卫国确实明显衰老了,眼袋像注了水,脸上的皮肤松弛下垂。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阴阳怪气地说:“我无所谓,只要自己不嫌弃自己,就没人嫌弃。”
陈永祥小口呷着咖啡,悄悄环视着客厅。东方花园不愧是桃城最高档奢华的小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辽阔”的客厅——足有六十平方米,比客运公司的会议室都大。沙发、茶几、电视柜、置物架等家具都是红木的,边边角角都雕刻得十分精细。电视机的背景墙上贴着浅灰色大理石瓷砖。电视柜两边有两盆树,一盆是发财树,另一盆也是发财树,都高约一米五,树干拧得像麻花,茂密的叶子绿得冒油。置物架的格子大部分是空的,少数几个格子里塞着布娃娃、布狗、布兔子,脸都挤得变了形。最大的一个格子里供奉着一幅“五方五路财神大真君”金箔像,前面摆一只镀金香炉。健身房的门敞着,能看见跑步机、狼牙滚轴健身棒、瑜伽形体棍等健身器材。
这时,玲玲穿着肥大的浅绿色纯棉睡袍,从卫生间出来,慵懒地向衣帽间走去。她瞄了罗卫国和陈永祥一眼,淡淡地说了句“陈叔叔好”。
罗卫国忽地站起来,叫了声“闺女”。
陈永祥说:“玲玲,你爸爸来看你了。”指了指茶几上那个保温饭盒,“今天一早还给你炸了糖糕。”
玲玲又斜着眼睛瞅了罗卫国一眼,看了看保温饭盒,没吱声。
罗卫国坐下来,目光紧紧地缠绕着玲玲的身体,又盯着她脸上的青春痘看了看,大声说:“闺女,下个月你就三十二周岁了,也该嫁人了。”
玲玲眼珠子一翻,嘴唇翕动了几下,说:“我嫁不嫁人关你屁事,鸡抱鸭子闲操心。”说着进了衣帽间。
王东霞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九点半了,就说:“罗卫国,说吧,这次要多少。”
罗卫国咧嘴笑了笑说:“老伙计,不管怎么说,咱俩其实还是很默契的。”
王东霞说:“别扯没用的。快说,我一会儿要去门市了,今天有个大客户。”
罗卫国咂巴了几下嘴,鼓足勇气说:“借十万。”
王东霞说:“上次借那八万还没还呢,都五六年了。”
罗卫国结结巴巴地说:“老伙计放心吧,我会还你的,等那个老院子拆迁了,一分都不少。要是少还你一分钱,我出门就让车撞死。我干铝合金门窗不赚钱,想干点别的,不信你问永祥。”
陈永祥沉吟着正要开口,王东霞说:“永祥别说了,他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永祥是大好人,这面子我得给。”又转脸看着罗卫国,“十万,今天下午就打给你。我劝你一句,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你又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千万别瞎折腾。”
罗卫国嘴里说着“放心吧老伙计”,偷偷冲陈永祥做了个鬼脸,得意地咧嘴笑了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对折的32开浅蓝色横格白纸,递给王东霞,说:“老伙计,这一张是借条,一张是银行卡号什么的,都写好了。”
王东霞接过那两张纸,看了看借条,左眼下面的一块肌肉抽搐了一下,把借条递给陈永祥。陈永祥嘴唇翕动着,把上面的字小声念了一遍,又递给王东霞。王东霞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尖利的红指甲把借条撕碎,扔进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冷笑着说:“罗卫国,三十三年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
陈永祥呵呵笑了笑说:“你是东方的霞,这家伙把你写成冬天的霞了。冬天的霞也很美啊,还那么温暖。”
罗卫国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懊恼地说:“对不起老伙计,我再写一张。”
王东霞脸上的BB霜和干粉冻成了一层冰,一块一块“喀嚓喀嚓”往下掉。她冷冷地说:“不用了,不就是十万块钱吗,全当丢了。”
陈永祥狠狠地瞪了罗卫国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东霞别生气,你也知道,他就这德性,整天没心没肺,迷迷瞪瞪的,什么事都不用心。”
王东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忽然有些疲惫,低声说:“姓罗的,今天我又犯贱了,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话,真后悔死了。现在,你他妈的该滚了。”
罗卫国急忙站起来,说:“好好好,老伙计别生气,我滚,我他妈的滚。”说着,向王东霞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从东方花园出来,两人骑电动车直奔恒泰新城。恒泰新城也是桃城数得着的高档小区,里面有二十多栋单体别墅。路过附近步行街上的鸿运棋牌麻将馆时,罗卫国伸着脖子往里看了看,果然看见了郭淑娥。
棋牌麻将馆正对面是一家快捷酒店,相距不到三十米。两人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坐下来,隔着玻璃望着郭淑娥。那排沿街平房的门头都装饰得花花绿绿,时装店、烟酒商店、麻辣串店、打字复印部等鳞次栉比。棋牌麻将馆门面较大,落地玻璃窗上贴着“起手天听”“输赢无悔”八个金色的综艺体大字。里面的麻将桌能看见三个,郭淑娥坐在靠门的那张桌上,脸朝外。她穿着墨绿色的低领毛衫,头发烫得像菊花瓣,脖子里挂着金项链,鼻梁上架一副宽大的金丝眼镜。
罗卫国咧嘴笑了,说:“其实她眼睛不近视,也不花。真会装,跟个贵妇人似的。”
陈永祥也笑了笑。他觉得郭淑娥现在的整体形象,和二十多年前县酒厂那个来自城关镇郭楼村的临时工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罗卫国想让郭淑娥过来,当面说说借钱的事。犹豫了一会儿,他给郭淑娥打电话。手机一接通,郭淑娥就急不可待地大声说:“什么事儿?说。”
罗卫国和陈永祥都看见,郭淑娥把手机放在面前的“长城”边上,用的是免提。
罗卫国说:“小郭,我找你有正事,在电话里说不清……”
郭淑娥两手搓着麻将,嘴凑近手机屏幕,大声说:“什么事儿电话里说不清?我不愿见你,明白吗?”
罗卫国说:“我就在你对面的酒店大堂里,和永祥在一起,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郭淑娥抬头朝酒店大堂看了一眼,说:“你和永祥哥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说着,在手机上摁了一下,挂断了电话。
罗卫国松了一口气,把手机装进外套口袋里,咧嘴笑了笑说:“我就知道她在这儿打麻将。要是不让她打麻将,她一天都没法活。听说这娘们儿去年一年输了二十多万。”顿了顿又说,“和王东霞是半斤八两,一个俗不可耐,一个白板一块。要说气质和品位,那还得是晓菲老师,那么优雅、高贵、端庄,能甩她们十八条街。”
陈永祥说:“听说刨花板厂效益不错,张大厂长忙得天天不着家。”
罗卫国说:“他们家的别墅等于是给保姆买的,除了吃饭、睡觉,俩人都一天天不着家。那姓张的老家伙人还不错,舍得为丹丹花钱。丹丹上高一的时候就去加拿大留学,大学一毕业就拿到了枫叶卡,还在温哥华买了房子。”
罗卫国一直盯着郭淑娥。十几分钟过去了,郭淑娥就没抬过一次头。罗卫国掏出手机,又打过去。
郭淑娥仍是用免提,声调像吵架:“罗卫国,我真不愿见你,你别难为我了。还是电话里说吧,到底啥事?”
罗卫国嗫嚅着说:“小郭,我的钱都在股市上套着,我想做点小生意……”
郭淑娥问:“要多少?”
罗卫国说:“别看我这个熊样,其实也是个要脸的人。我从没求过你,现在实在没办法了。放心,等那个老院子拆迁了,马上就还你,一分都不会少……”
郭淑娥说:“多少?说!”
罗卫国说:“我知道你的钱都是老张给的,你也别太为难。王东霞借给我三十万,你借给我十万就行。”
郭淑娥嗓门本来就高,这时变成了吼:“你个熊人,永远都那么讨厌!我的钱……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王东霞,我哪能跟人家比呀,全世界的男人都吃她的海参。”她声音发颤,顿了顿,语气极力平静下来说,“我也只能借给你十万,下午就打给你。你把银行卡号什么的从短信里发给我。”
罗卫国问:“借条怎么给你?”
郭淑娥说:“不用了。”
罗卫国问:“能加你微信吗?”
郭淑娥说:“不能。”
罗卫国问:“丹丹还好吧?能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吗?”
郭淑娥说:“有完没完了你,滚!”挂断了电话。
2
晚上十点多,陈永祥在电脑上看新闻,不时看一眼手机。“初中二班同学群”对话框又弹出来了。罗卫国往群里发了一张建设银行“交易提醒”的短信截图,内容是:尾号8123的储蓄卡收到王东霞汇入10万元、郭淑娥汇入10万元,余额33.70万元。然后,罗卫国@所有人说:“今天,大老婆二老婆各捐款十万元。请还没捐款的同学积极踊跃一些。”后面是“得意”“龇牙笑”“拱手”等十几个表情符号。
陈永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他期待群里有人说点什么,但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后背出了一层汗,心不在焉地浏览着网络新闻,每隔一两分钟就摁亮一次手机。群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发现群员的人数由36变成了33。又有三个同学退群了。
这个微信群是几年前罗卫国建的,群主也是他。不断有同学被拉进群,最后群员的人数是四十四人。当年,他们班的同学总共是五十六人。没在群里的十二个同学,有混得特别好的,现在是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商业银行的行长和大学教授、博导;也有混得特别差的,就像失踪了一样。和很多同学群一样,这个群也是刚开始的时候热闹过几天,后来就寂静了。
罗卫国每天都往群里发东西,一天都没间断过。种类五花八门,有人生哲理、国际局势、养生保健,有他的“全民K歌”、抖音、快手、美篇,还有他家院子里那片小竹林和几十盆花,以及加拿大温哥华风光图片等等。他过生日那天一个人在小饭馆喝酒,或感冒了在诊所打吊瓶,也自拍照片发到群里。他每天发的群消息最少几十条,但不管发什么,一个点赞、互动的都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今年清明节后的一天晚上,罗卫国破天荒地在群里发了两个二百元的大红包。抢了红包的同学发了一大堆“抱拳”“谢谢”“老板真帅”等表情包,群里热闹了一阵。过了一会儿,罗卫国@所有人,问:“各位亲,还记得李晓菲老师吗?”几个抢了红包的同学说:“我记得李晓菲老师,她是槿城师范学院英语系的,咱们初二下学期,她在咱们班实习过。”“罗卫国那时候迷上李晓菲老师了,给她写过很多信。哈哈哈。”“仔细一算,吓了一跳。四十年了,亲们!”几分钟后,群里又寂静了,红包也没人抢了。
四十年前那个春天,李晓菲和三个男老师来桃城一中实习,她教初二二班英语。她长得非常漂亮,就像从《大众电影》封面上走下来的女明星。身高将近一米七,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到腰部,皮肤白皙,表情恬静,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红晕。看人的时候朱唇微启,嘴角挂着笑意。上身穿蓬蓬松松的粉红色泡泡袖上衣或淡蓝色的马海毛针织衫,下身穿笔挺的黑色的确良喇叭裤或白色褶皱裤,宽大的裤管严严实实地盖住鞋子。她说普通话。她的普通话非常好听,柔声细语,像怕吓着谁了。
罗卫国是个人人讨厌的差生。他家庭条件较好,他爸是工商局的科长,他妈是自来水公司的会计,他家住县城四街。那时的学生衣着都很土气,他却能穿时髦的夹克衫和运动鞋。他长得不讨厌,如果不调皮,老师和同学们都没理由讨厌他。可他太调皮了。他给大部分同学都起过外号,比如叫体格强壮的马义华“大种马”,叫斯文清秀的贾希亮“假大妮”。他喜欢揪前排女同学的长头发,喜欢用镜子照后排女同学的脸,喜欢趴在课桌上,两个胳膊肘子使劲往两边伸,把同桌挤到桌沿上。据说他还看过“黄书”《少女之心》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