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川

作者: 刘聆

半杯残茶,宛如供品一动不动摆在柜台。阿茶也一动不动盯着,等待某一个神圣时刻来临。那是最后一片花瓣荡至杯底的瞬间,阿茶清晰无误地看到,微不可察的涟漪正一圈一圈绽放,他甚至听到剧烈晃荡的声音,像孩子一样喧闹或者像怨妇一样哭泣。有时,需要很长时间,那最后一片花瓣就像人世间飘散的执怨,或者残存的遗憾,晃晃荡荡,就是不落到杯底。阿茶也不着急,就是玉兰催他,也不急,他知道那千钧一发又无比漫长的一刻终究会来临,就像尘归尘,土归土。杯子里的茶水渐渐安宁下来,就在最后一片花瓣点到杯底的瞬间,阿茶冰冷的指尖感到茶杯明显晃动一下,细微的响动轰轰隆隆传来,是遥远的火车循着铁轨奔涌的声音——尽管茶水依然宛如一整块浑浊的琥珀。阿茶心说,来了。阿茶朝茶水缓缓吹一口气,水面略略漾开,一丝淡绿色的烟从最后一片落下的花瓣身下慵懒而迤逦地攀上来,阿茶将气吹得宛如纤细绵长的蚕丝,晃晃悠悠地钓起那一缕烟,那烟挣扎几下,宛如春天的叶子优雅地舒展开来,阿茶看到了它的腹部,薄薄的,油纸般透明脆亮,抻一会儿,一声清脆响亮的嘎吱声传进阿茶的耳朵里,那张油纸脱落下来,仿佛一叶扁舟荡在茶水之上。阿茶将一口重重的叹息吐进茶杯里,油纸般的轻烟翻滚了几下,悄无声息地沉沦了下去。一声尖利的呼喊扑腾上来,像针扎进他的耳朵:他有情人!阿茶想起,将茶杯从清净包厢拿出来时,它的主人——一个衣着华贵却老态已显的中年女人——正对着另一个中年女人激烈地控诉,她刻薄的语言就像眼泪一样四散迸溅。

阿茶负责斟茶。

客人来的时候,他会沏上店里的花茶,说是花茶,却也简单,不过枸杞、柠檬,再添些四季应景之花,春是玫瑰,夏为栀子,秋有霜菊,冬则蜡梅,不过三四枚,在茶水里浮沉。花是吴婆制的,采自后院花圃,在时令那天精心摘撷,带着毛茸茸的露珠,甘润的晨曦味道,晒干,或者,烘焙,然后,炒制成花苞卷儿,搁进冰箱保藏一整年,来年就可以用了。斟好茶,阿茶常会伏在柜台上,盯着茶杯里翻卷的花出神,如半截打蔫的花茎。要是玉兰恰巧拿着菜单走过,就问阿茶,续茶了吗?或是拿手背拍拍他的胳膊,还不将茶端进去?说着话,玉兰歪过头,看茶里的花,漫散着,优游着,平平常常的样子。阿茶偏过头,眼神挨近她侧脸的线条,忙又低下。她白皙的脖颈隐约浮现出淡淡的青筋,散发薄薄的清香。不一会,玉兰抬起头,纤淡的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阿茶你看什么?可是直到玉兰回到厨房,阿茶也不说话,更不会动一动。

除了斟茶,阿茶还负责制冷或者加热。冬天,阿茶会事先烧上一壶浓浓的滚茶,每半个小时为客人续一次;夏天更好说,将花茶制成冰块,在客人的茶杯里掷上一两块,保证沁爽肺腑,大呼过瘾。更多的时候,阿茶会盯着茶杯里的茶发呆,任由壁炉上的花茶吵嚷着,或者碗碟里的冰块冻得瑟瑟发抖。茶杯里是客人喝剩的茶,几片枯黄的花梗宛如老妇人瘦长的皱纹,干瘪的枸杞贴在杯底,柠檬无精打采,阿茶却看得入迷。有时,吴婆会催阿茶,赶紧将茶送进去。吴婆的摆渡人实际上是一家私房菜馆,宽敞的客厅摆置着两三架卡座,五个卧室全改成了包厢,名字也好听,曼殊,菩提,无量,清净,福田,阿茶觉得这些名字就像居士修行之所,但时间一久,也就明白了吴婆的深意。客人若是商榷讨教,请求办事,让进曼殊包厢;升职、升学,亲朋好友庆祝一下,自然是菩提包厢;宴请领导、贵人,无量包厢再好不过;如果满心烦恼,找个朋友聊一聊,就去清净包厢;至于父母妻儿家人团圆,吴婆会让玉兰订在福田包厢。摆渡人就像繁盛市廛中一盏孤独而隐秘的灯火,被欲望、流言、争执和虚假遮蔽,生意自然清淡,只有几个熟客才知晓它,每次订餐,吴婆更是让玉兰在电话里问得明白,才将客人分门别类安排到对应包厢。

但阿茶并不只是侍茶。此刻,他将脸紧捂在杯口,轻柔地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极缓极长,那缕淡绿色的烟苏醒过来,款款地从杯底摇曳而上,沿着杯口彳亍,在他干净的面庞下徘徊一小会,晃晃悠悠地踱进他的唇齿之间。这时的阿茶闻到一股极辛酸刺鼻的气味,那气味张牙舞爪地抠进他的泪腺,勒住他的喉管,他感觉喘不过气来,淡绿色的眼泪犹如轻烟般流出来。他死死地捉住茶杯,深吸一口气,残烟透出氤氲水气浮上来,跃入他水晶般纯净的气息中,滑进他的口腔。这团烟在他的口耳鼻喉劫掠一番,沿着喉咙刮到胃里,剧烈的反酸潮水一样涌上他的喉咙,他仰起头,不停地深呼吸,直到风平浪静——那团烟已扩散至全身——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幅幅图片,它们有的陈旧,有的破碎,有的模糊,有的混乱,就像是他头昏眼花看到的虚影儿。阿茶扶着桌子,定了定神,一小会,一股浓浓的白烟从口鼻里滤出来,犹如雾气弥漫在他的眼前,他的心里稍稍通透起来。过三五分钟——大约是一朵花瓣摇到杯底的时间——阿茶便会露出微醺的神色,就像一朵摇曳在黄昏中的睡莲。每一杯残茶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从杯底浮上来的烟都是独一无二的,阿茶每一次听到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的感受也是独一无二的——直到阿茶再次露出久违的微醺的神色。

事情往往并没有这么顺利。有的客人心急,等了半天,茶还没来,便频繁催促。吴婆只好让玉兰沏杯新茶送进去,等到阿茶做完这一切,再将残茶续上水,替换进去。过不了多久,他们准会听到客人如释重负的爽朗笑声,就像直上云端的叫天子。阿茶十九岁那一年,在这样爽朗的笑声中停止了流浪。师父透彻的目光就像青海湖边水晶般的天光给了他勇气,他终于脱下衣服,露出一身痂皮。年复一年的奇疾给他灾难,一年四季,痒痛难耐,犹如上万只蚂蚁啃噬他的肉体。茶,清心,师父将手上喝剩的半杯茶递给他,告诉他滗茶之道。师父知道他的一切,尽管他什么都没说。那个看起来市侩的小老板,在青海湖边开了几间民宿,活得油腻又潇洒,他的眼神就像高原的风清澈透亮。

师父开始衰老的那一天,告诉阿茶,去找吴婆。他的手指吃力地抬向南方:南歌起处,摆渡人。他清楚地记得,师父脸上的皱纹就像风干的橘皮,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并且发白,他惊恐地哭出声来——半年前,师父将他从青海湖救上来时,还是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汉子——师父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一片洁白的羽毛化入青海湖里。师父无儿无女,他为师父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回归流浪——等到玉兰发现他时,他正浸泡在硫酸般的痛楚中,身上的痂皮像铠甲一样厚重。在滗了九九八十一杯茶后,那些痂皮才一点一点随风脱落——他自此成了摆渡人的侍茶师。

一天,社区的周阿姨带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宽大的口罩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上面是幅黑色眼镜,将他的脸包裹在一幅同样是黑色的棒球帽下面,而他的身子则蜷缩在一件深黑色的棉衣里,还是初秋时分,他看起来已经冻得瑟瑟发抖。阿茶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的脸。周阿姨一改往日的爽朗,朝他们微笑,带着那人去了预定好的清净包厢。玉兰盯着他们的背影嘟囔,神神秘秘,电话里也不说。阿茶看到那人伛偻的背,却感觉他像个孩子。两个人进了包厢,点了两样小菜,两杯花茶,再无声息。若是寻常,清净包厢里总会传出声响,絮叨,哭诉,谩骂,甚至怒吼。这会儿,阿茶反而有些不自在。

吴婆示意阿茶进去,她的表情就像一张薄薄的粥皮,轻微颤抖着。阿茶心里明白,吴婆这是让他进去探个虚实——是什么客人,连她都不知道?订餐先要说明事情,这是摆渡人在客人之间建立的不成文规矩,多年来,大家一直心照不宣,周阿姨也是摆渡人的常客,这一回,却坏了规矩。阿茶推门进去,周阿姨正低下头跟那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看到他,便住了嘴。那个人始终低着头,用厚厚的棉衣像蛹一样包裹自己,他的口罩和墨镜没有摘下来。阿茶尴尬地笑,将他们的茶杯小心地放进托盘里,说,给二位续茶。周阿姨点点头,朝他笑了笑。桌上的菜都凉了,他们谁也没动筷子。看到他出来,吴婆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阿茶的脸。阿茶回到柜台,将托盘里的茶杯一只一只拿出来,说,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吴婆看着阿茶手中的茶杯,问,哪一杯是那个人的?阿茶端给她看,那杯茶坎下去一丁点儿,几枚霜菊畏怯地躲在茶杯的角落里,枸杞和柠檬躺在杯底,泡得已经发白。滗茶吧,吴婆说。

茶的主人喝得越少,茶水里的信息就越少,茶主人的心思就越是隐秘难测。阿茶盯着那杯茶,像块化石。阿茶将一口重重的叹息吐进茶水里——这是师父教他的法门,师父曾对他说,心思越隐秘,就越沉重,越煎熬——茶杯里的水晃了晃,水面掠过一道模糊的光芒,稍显即逝。茶杯像古董一样沉默。阿茶盯着茶水半天不响,冷不丁又吐了一口重重的叹息,茶水被一道闪电似的暗光拍开,水面碎成无数的玻璃碴子,那枚最小的霜菊抖了几下,茶水继而像收敛的伤口咬得严严实实。我先来,你紧上,吴婆将阿茶推到身后,一手半遮着口鼻,将一口悠长而坚硬的叹息缓缓注入进去,纵横交错的裂纹宛如树根从茶水上往下生长出来,阿茶听到清晰的咔嚓声,像干燥的木材开裂的声音,阿茶递上去,摔进一口冷冽而尖锐的叹息,茶水宛如受到剧烈惊吓的鱼群扑腾扑腾地翻滚起来,杯子里的霜菊、枸杞和柠檬惊惶地游走,一片狼狈。吴婆默不作声地瞟一眼阿茶,转身去了厨房。随着最后一枚霜菊落回杯底,阿茶费力地看到一丝透明的烟像空气中的波纹缓缓地旋上来,茶杯陷入死寂,也没有惯常的轰隆之声。他将尖锐的气息刺进茶水,还没等到他将那缕烟钓上来,无色之烟已经枯萎在他的气息上,宛如一粒灰烬脱落下去,无声无息地被茶水吞噬。一声滞暗的叹息幽幽地浮上来,像风的尾巴触及耳垂,我要死了。阿茶吓了一跳,想,那人捂得那么严实,是不是得了重病?他俯身将茶杯卡在鼻口,打算将那一缕塑料般透明的烟吸进去,茶水安静得就像已经干涸,他猛吸一口气,就像平地一声炸雷,那粒黑色的灰烬突然从茶水中跳出来,钻进了他的鼻孔里。阿茶顿时感觉心腑之间宛如万箭穿心,寸寸断裂,锥心刺血的疼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将他拽进柜台,暴风骤雨般吞噬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最后变黑,蜷曲起来,就像一张被烧焦的纸片,一声轻微的崩裂声,他成了一撮灰烬,碎裂成尘土和虚无。阿茶!你怎么睡着啦!他睁开眼睛,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火辣辣的痛像潮水一样覆盖着他,玉兰蹲在他的身边,柔缓地摇晃他,他无论如何听不见她春风般清润的嗓音。他挣扎着站起来,眼前一黑,又摔倒了。阿茶!你是不是生病了?玉兰着慌地喊。喊声引来了吴婆,吴婆蹲下来端详一阵,将那人喝剩的茶水递到他嘴边,说,抿一口吧。他薄薄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沾上一丁点儿杯沿的茶水,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疼痛已循着他的经脉血管嵌进他的身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变成那个人,黑色的棉衣,黑色的墨镜,黑色的棒球帽,周阿姨带着他进来,之前他主动去找到了周阿姨,再之前,他去了疾控中心,医生递给他一张报告单,艾滋病阳性;他在南方打工,妻子的美貌他无法匹配,他将她像女皇一样供奉;他一个人在舞厅门口等到半夜,只为看她一眼;他在码头当水手;他在建筑工地当搬运工;他在街上发传单;他向喜欢的女孩表白被拒绝;他从学校辍学,倒流的时间裹挟着他回到记忆的端口——他正背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最后望一眼身后的土屋。他的身份不停变化,脑子一团模糊。阿茶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意识逐渐明朗,一根黑色的茶线从他的嘴角划下来,犹如凝固的血迹,他感到四肢百骸被挖空了,虚无又沮丧。

新续的茶只好让玉兰送进去。过一会,他们听到清净包厢爽朗而明亮的笑声,仿佛重重乌云的巇隙里射出一道强烈的阳光,锋利地划破坚硬的空气。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摘掉棒球棒,取下墨镜,甚至脱下了厚厚的棉袄。那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理着平头,面色粗糙而暗黄,薄而扁的嘴唇紧抿着,露出羞涩的样子。他的眉毛格外清秀,就像秋雨过后,黛青色的天际。那天,直到半夜,阿茶才感受到那股久违的微醺的暖流,一种真挚的带着酒红色的和煦芬腴之感,隐秘而绵长地漫延于体内,将他柔软地蚀化。接下来一段时间,阿茶偶尔会听到玉兰说起那个青年,他现在是社区的志愿者,帮着邻里寻找丢失的狗,替家长接送上学的孩子,拿着二维码或者额温枪站在超市门口,在楼道口喷洒酒精,小区疫情严重被封控的时候,他就跟着周阿姨挨家挨户送米送菜。偶尔,玉兰还会听到他小声地哼唱,声音婉转而清亮,就像女孩儿。现在,社区里大爷大妈都表扬他,热情又勤快,他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让人安心,有的大妈还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没想到周阿姨做心理工作这么厉害,当然,也有我们阿茶的功劳,玉兰朝阿茶扑哧一笑,拧起菜篮子转身去了厨房。她小鹿般的脚步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了阿茶的心坎上。阿茶没有争辩,周阿姨没有透露青年的秘密,自然,他也没有告诉玉兰青年的秘密。一切都刚刚美好。阿茶忍不住喝掉了杯子里剩下的茶——他自己的半杯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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