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人

作者: 韩高琦

个人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他也就愈自由。

——[美]布罗茨基《美学高于伦理》

(一)

《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知堂在他的书话里引用清乾嘉年间经学大师郝懿行夫妇的注解——

“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雨来,设辞尔。”解云:“《风雨》,瑞玉曰,思故人也。风雨荒寒,鸡声噪杂,怀人此时尤切,或也夫妇之辞。”

我觉得注与解同样精彩。瑞玉,王照圆的字,她系郝大师的夫人,才情别致,夫妇俩曾以问答方式写出了对《诗经》的新解;在郝的著作中“照圆说甚多”。闺阁解读更感性,有温度,所以留给我的印象很深。雨天,又碰上冬季,一个人待在室内,难免无聊空虚——不管是“设辞”也好,“怀人”也罢,热切希望故人冒雨前来“把酒话桑麻”,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法国精神病学理论专著《害怕陌生人》一书说到人们普遍惧怕的三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蛇;空虚。——古今中外,人们对“空虚”的惧怕是共通的,莫不是隐于人性的七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羁旅人生就是不断地克服或消解“空虚”的一个残忍过程。

放眼寰宇,一丛芭蕉引人入梦:

乡关何处?当我无意中路过,

落日残照,关乎一种情怀,和悲悯。

——拙诗《铺首》

我有些许社交洁癖。某位智者说,人类都是道德上的残次品,我也深知自己作为个体的卑陋,与高尚是不沾边的,但我的处世毕竟是有良知底线的,所以择友方面难免讲点原则。近些年,我对“人的世界”越来越闭合。前些天,看到过一则统计数据,很有趣:“试着把关注点放在20%的喜欢你的人身上,只在懂你的人群中散步,每天便如沐春风。在懂你的人群中散步,一切随缘,顺其自然。有时,太多人被请进生命里。据说,我们一生会遇到8263563人;会打招呼的是39778人;会和3619人熟悉;会和275人亲近。但最终,都会失散在人海。”——这样的说法是否“科学”并不重要,而且我自己估算一下,也不存在那么多“亲近”的人,即便还能苟活下去,也凑不到那个数,但意思极好,我宁可相信一次。——这里讲的可以概括为:人与人的相识与相交始于外观,终于三观。罗马尼亚作家齐奥朗说过:“我们对自己了解越多,就越能实践卫生的种种要求,实现肌体的透明化。透过我们自身,看到自己多么纯洁。这样,你达到了敢于直面自己的境界。”(见《思想的黄昏》)

四年前,迫于生计,我冒险去了台州务工,之前已经在上海居室宅了整四年,很少外出造访友人,靠什么消遣度日呢?读书。其实我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我读书像陶渊明说的“不求甚解”,期间我读了大概近千万字,但也仅仅是过程中的享受:咽下的是文中的情趣,事后叫我复述,一概不记得。有时孩子要求我讲故事,我的脑子里竟然抓不到一片雨云。惭愧之余,也不脸红,因为我的“空白”里面有东西,但“欲辨已忘言”。其实,读书找情趣,就是通过书本与作者(不管是否作古)或书里面的人物相接触,找三观近似者,对话与聊天就在这无声的领域中无意识地进行。我感受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另一种读书体验,和乐趣;朋友,不一定是现世界的活人,通过读书,可以轻松穿越到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等时代,或慷慨悲歌,义士辈出,或风流高洁,名士荟萃,要从中找朋友,如果标准不是太苛刻,收获应该会不少。与他们“对谈”,顿觉满室兰香;我曾在《冬雨》一诗里作了相关的铺陈和演绎——

冬雨持续了一周,

安期山的轮廓线如如不动。

当路面发麻,

草丛中的鹌鹑,叫声晶亮。

你想到民国时期的一位先祖,

他的手里经常摆弄着一把陶烧茶壶。

冬雨的声线平缓、单调。

一瞥怀人念远的电流痛击你的全身:

在心灵原乡的那个维度,

梅枝横斜于窗头,你一度

消沉,中断了问候。

美人的咳嗽,

还未开出花朵。

冬雨总是伴随着流感,

听说福鼎老白茶可以用来抵御。

扁圆的一饼,细数陈年,

酵母与经验范式,

改变着生活的指针。

你随性,表面不置一词,

就如喜见榆木旧门板变身为茶桌的奇迹,

一种破形之美,

跃动着人智所不能及的神意。

冬雨持续了一周。

一位隐身了二千年的道友发出声音:

“合则见人,......”

原来他与你同处一室。

陶壶中的山泉水已经煮开。

对谈开始:而你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史记·封禅书》:“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我在这首诗里将这位世外高人请进了茶室,与之品茗、对谈,类似的人物和情景可以衍生出很多很多——尽管场景是虚拟的,但比起“看得见”的虚妄现实,前者更可信:在佛教或庄周梦蝶的镜像学中,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可靠结论。从中考量,“空虚”的沟壑仿佛也会被填实不少。

(二)

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写道:“一个人在屋子里不出声地看书。”博尔赫斯告诉我们:当时,作者对写下这句话深感诧异。西方之前的学说(比如毕达哥拉斯等)从不形诸文字,均是口头教导(中国孔子的教学也类似),因为老师可以选择学生,而书本选择不了读者,读者也许是愚蠢不肖的,“最谨慎的做法是述而不著,教学都是口头进行,因为白纸黑字就成定论。”而圣奥古斯丁则是借助“看书”把读者解放出来,使得读书一事成为较为隐蔽的自主交友方式,并变得积极和可能。

读书交友。我深以为然。

但“手不释卷”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能实现的事。衣食住行,许多比读书更迫切更现实的事,总是会挤兑你的阅读时间。况且你做事的时候虽然没有让你“闲”着,但不代表你“物质的快乐和健康的甜蜜”,不代表内心就充实;还有长时间的阅读也会产生短暂的劳乏、困倦,彼时面对书房中的三千册书籍,“由于感觉的微薄,树木不再绿叶满枝”,甚至会产生阅读恐惧症,而不得不抛开书本,寻求窗外的一丝秋凉或虫鸣,调整呼吸。但,之后的遭遇呢?当我这样连问三遍,恍然间,泥沙俱下的潮流一下子涌出,将时代的眼眶堵塞与蒙蔽,眼前盲目的场景充满喧哗与骚动。而深层显现的则是千篇一律的庸常格局,逼你就范,或死板、低级趣味的道德绑架与推销。稍有不慎,一切又返回到空虚的原初样貌……

毋庸置疑,生活中的空虚解码必然还有其他可以托付的“模块”存在。

确是。我多想生活在远古的羲皇时代,本然、纯真、无拘无束,诸神带着一把“常识”的钥匙,启蒙与教导大地上的各色物类。然而,随着时光的递嬗,人为的历史逐渐陷入了循环的魔咒,大地堕落成荷尔德林笔下阻隔诗意栖居的那类“贫乏”,那么,是何时何故导致了诸神的远离?这是一个带伤的哲学命题,我在本文里暂且回避——浮躁岁月,什么都值得怀疑。当我像镜子一样分裂出去,我收不回的言行是否合乎人性和自然规律(天道)?我的人生价值观是否能够保护自己免受污染?因为这决定了我在后天生态环境里对接收到的信息如何进行甄别、咀嚼与消化。面对误入尘网——内心空虚的巨大反噬,如何去蔽消障,直指心性;如何学会简单自处,守拙如愚,一如风雨中的归人踏入“故乡的令人起敬的安全的疆界”(荷尔德林诗句)?这中间一定有个指标权重的“宿主”,通过它,能够净化一个人、一个团队或一个集体组织的心灵和思想体系;甚至能将一个国家的日常运行纳入她的美学范式中,久而久之,润物无声的功效,改写着国民性格、处事方式和社会风水,恢复或唤醒着生活艺术的自洽和水的伦理,美轮美奂。如斯,则“空虚”从何谈起?——而这,就是东方的茶道。唐宋两朝,稍晚兴起的日本岛国莫不如此。

我与茶的相遇,是中年坡道上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没有之一。

2018年底,我在天台山宫叔的“椒寮”里写过一段总结性的话:“由于工作与生活上的多重压力,让我越来越倾向消极的接受与自我平衡,也即如何将这些心理事实朝着审美意识加以超越或积极提升,并乐在其中。这在情趣上较为靠近日本俳谐或茶道修炼过程中的‘侘寂’之道,其光芒所在,是自足的美,内敛的善,是宅在自家躯壳里如如不动的真。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在这方面,我还得好好翻开自己的过往,检讨和滤清外加的东西,而且延伸开去的韩式镜像所折射的语言仪态、价值取向等完全能够敷衍成我下册诗集的一篇有意思的序文。我来台州数年,渐渐爱上了喝茶,我不敢妄称懂茶道,但我对‘御道茶会’等的建筑样式、宫叔家的菊花园、草庵、船木茶桌、粗朴的茶具等,都表现出极强的感受性意味,神思杳渺。我在简陋的工地活动房里也隔出一间茶室,到国清寺的溪涧、兰田山找来一些符合内心意象的火山盆石和石菖蒲点缀其中,当然少不了字画(由诗友书画家张千里和俞强提供),但都从简;从绿茶到红茶到黑茶,我的口味在一步步加深,而这‘深’,不是浓郁,而是摘下的绿色茶叶经过一系列高强度的处理程序,再通过紧压、发酵并繁殖出‘金花菌’后的绵纯和安静。当我离不开茶桌,一种潜移默化中的新格局新视域软化了枯燥的日常生活,并影响着我的行为方式和修辞指向:这一年的诗歌‘创作态’呈现出淡然、清寂甚至意冷的境界,一种玄灰色的知性表达与企及,非常合乎我的心理需求和血液里的元文化基因。”

尽管这方面的知识谫陋,但我有我的视角。

陆羽在《茶经》中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中华饮茶史可谓源远流长,上溯到了三皇五帝的传说时代,然而,真正形成茶文化的要到中唐《茶经》的问世吧?当时佛教兴盛,禅宗花开两枝,茶文化的形成与禅修密不可分;因茶有生津止渴、提神益思、涤除凡尘的功效,不仅满足官能、更是提升精神维度之需(“茶禅一味”),被寺庙所推崇,因而在兰若精舍旁广植茶树,制定茶礼、设茶堂、选茶头,专呈茶事活动。当时主要分为寺院茶道和文人茶道。至宋代,又进一步,宫廷专门设立茶事机关,上至国事活动、下至民间婚丧嫁娶、日常伦理等都离不开茶仪,已成礼制,诚如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所指出的:“礼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规范。待达到礼之后,‘茶’也将臻至奥义。将之拔高至礼仪的正是茶道。方式在求取我们的尊奉,有这种权威才会有茶礼的诞生。”

宋代是中国茶道的黄金时代,宋徽宗赵佶撰《大观茶论》,蔡襄撰《茶录》,黄儒撰《品茶要录》,一些文人雅士更流行斗茶的生活情趣,宋代斗茶之风极盛。每年清明节期间,新茶初出,最适合参斗。古人斗茶,或十几人,或五六人,大都为一些名流雅士,还有店铺的老板,街坊亦争相围观,热闹非凡。斗茶的场所,没有明确限定。古代茶叶大都做成茶饼,再碾成粉末,饮用时连茶粉带茶水(即现在很少看到的抹茶)一起喝下。斗茶,或多人共斗,或两人捉对“厮杀”,三斗二胜。斗茶内容可分为三种:斗茶品,斗茶令,茶百戏。这里不一一展开。

宋或宋之前的茶饮品大都为生茶或半生茶,味至寒,因为茶碱的含量很高,容易刺激胃膜,饮茶过多过浓,会致病而有损健康,对《茶经》进行润色和推广的唐代茶师常伯熊“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而熟普、泾阳茯茶、安化黑茶、雅安藏茶等和胃的发酵茶直到明代才萌芽,至20世纪70年代末期才研制成功,我体质弱,寒性重,绿茶不对口味,平时多以煮红、黑茶为主,数载下来,免疫力明显增强,而更多的则是通过品饮的窗口启开了美的另一维度,余生受用:这也是促成我动笔写作本文的因缘之一。

(三)

崖山之后,劣币驱逐了良币,野蛮战胜了文明。但零星的文明之火则传向了东瀛,茶道即是其中之一。虽然元明清也有所谓的茶道复兴,但国民犬儒之性已养成,同样是茶,显然不是宋或宋之前的那个味了;相反,中华茶道的精髓在一衣带水的日本得以发扬光大,通过几代茶人的努力,最终融进了日本文化的基因库(日本视唐宋两朝为教化恩师,文字、服饰、礼仪、建筑、官衙设置等都是效仿唐制的,是否可以这样说:元朝三次远征日本失败,后者为唐宋文明火种在异域的保留立下了神功?)——

公元805年,日本高僧最澄自唐朝留学归国,他将在中国习得的佛法带回日本,在京都比睿山修建延历寺,建立了日本天台宗;同时带回的还有中国的茶籽,那是他在国清寺的生活文化中的一部分。他将茶籽播种在比睿山麓的日吉神社畔,形成了日本最古的茶园。而饮茶记录出现在弘仁四年(815年)的《空海奉献表》上,表中记录了日本茶师、僧人空海的日常生活:“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饮茶习俗传入日本初期,茶事活动是以寺院、僧侣为中心展开的。空海法师曾向嵯峨天皇力荐中国茶,815年四月,高僧都水忠(在唐朝生活了30年)亲自煎茶献给嵯峨天皇,获得盛赞,从那一天开始,茶道在日本全方位铺开。天皇在一首致空海的诗中称许茶的魅力,并对着空海返寺的暮色背影心生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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