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琪北往事
作者: 禹风一
那个正午好怪,非常奇怪,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她们先后走来时,把淡乌的影子投在江宁路的柏油路上。
祁红的影子是条盘曲的犹疑的蛇,与其说吐着舌信,不如说悠起了颈项顾盼得意。
史红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就是从武定浴室那边来,她的影子像只跳跳蹦蹦的梅花鹿。
祁红远远看见我站在363弄弄口老杨烟纸店红格子窗下,她便眯着细长眼睛一直打量我;史红远远对我笑起来,像乐于见我。我不能一直盯着两个姑娘看,我抬头,从老杨烟纸店兼当柜台的外窗台望入去,只看见老杨那张呆滞的脸和他肌肉松弛的脖子。老杨太太一直在哆哆嗦嗦往三角纸包里装五香豆和鱼皮花生,空气里确乎有股让我掉口水的香气。
我看见祁红和史红有影子,就往363弄弄口的中点走了两步,太阳终于把我的影子还了我。我的影子看上去蹑手蹑脚,它就似乎不该和我一同走来马路上。
其实那时候我和祁红还互不相识,我已注意到她的高挑。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身材难画难描地苗条,已长得比我高(至少和我同高)。她很爱瞅着人却不同人讲话,甚至不打招呼。
史红是我弟弟的同班同学,她见人就露喜色,兴高采烈要说几句逗乐的话。
我站在老杨烟纸店窗下是有原因的,我记得那天我从清早起身就开心,我决定开心了还要开心,取出我存的钢镚儿来买老杨那排玻璃柜里卖相比较好的零食,以便度过一个孤独却多味的下午。
我想买一包白糖杨梅,一包拷扁橄榄,一包甘草桃板,一包五香豆,外加一包椒盐花生米。我不能直截了当提出买上海牌啤酒,但会趁周围没人时把钱递给老杨,对他霎霎眼。
祁红的走近令我呼吸不畅,我闪到一边,决定礼让她。老杨像泥塑木雕那样没表情也没动作,几乎连个姿势都没有,他只是在只容两人站立的小店堂里矗着。他看不出祁红的不同寻常,他只把祁红当成普通顾客。
我为老杨感到悲哀,还有点替他羞耻。别看我年龄小,我见过那种站到花草前闻不到花香的人,他们认为叶子花朵和茎干是同样的东西,若奉命而来,或会伸手把花朵同叶子茎干一起拔掉,用细绳捆一起。
祁红睨我一眼,伸手把纸币递上柜台:“老杨,给我五根赤豆棒冰,五根奶油雪糕!”
史红笑嘻嘻地跑了来,在我背后敲我手臂:“死腔,站弄堂口混世界吗?”
我悄悄握住史红的手,她的手柔软清凉,并且不会主动摆脱我。
我俩看着祁红接过老杨颤巍巍地从竹罩子广口保温杯里掏出的棒冰和雪糕。祁红自有一套的,她从帆布兜里拿出两条绿白格子厚毛巾,把蒸发白汽的棒冰雪糕裹起。她不停睨我和史红,嘴角浮起不明意义的笑,扭头往南角子方向走回去了。那边是新闸路口,一路往南则是美琪电影院(后来恢复美琪大戏院之称)。祁红到了新闸路口便会朝东去。
我忍不住眺望祁红的背影,她走路一漾一漾,我看不够。
“你买点啥呀?”我问史红。
史红拿出纸币,笑嘻嘻吩咐老杨:“拷扁橄榄两大包。”
我觉得面无表情的老杨简直是个假人,不但他像,他老婆老杨太太也像会动会走的假人,她说话是和老杨咬耳朵的。一对假人夫妻卖出的东西倒当真不含糊。
我笑笑,我岂不是逮住了老杨的破绽!
史红边走边回头,笑对我挥手:“你快点好回去了。一直站在弄堂口的,一般是小流氓!”
我把我的钱递给老杨,看他拣选我买的诸多货色,一只只小小的令我垂涎的三角纸包排列在玻璃柜面上,很有看头。我对他眨眼,指指我递给他的钱。
钱绰绰有余,他明白我还要啤酒。
老杨慢慢弯下腰,用力抽出柜台下暗绿瓶装啤酒,不假思索用一张牛皮纸把酒瓶裹起,又掏出一只暗绿尼龙网线兜,啤酒躺倒放最底下,零食包纷纷压上去打掩护。他把找的钱和网线兜一起递给我。
我接过挺沉的东西,抖着腿,还不走。
我笑说:“老杨,你为啥把烟纸店地面造得高出人行道?我们买点东西还要抬头,头颈酸煞!”
老杨面无表情,低头看我,嘴唇微微地哆嗦。
“你喜欢居高临下看世界哦!”我想说更多,不过气氛不太合适。老杨和老杨太太都是不会笑的人,听不懂我开的玩笑。但我忍不住还是多说一句:“你们家在旧社会干啥的呀,是不是开当铺?”
我边走边笑,边笑边回头看,隐约见老杨和老杨太太面面相觑。
老杨太太还从窗子探出头,闪着银发丝,大概想看清她一向忽略的本客人,看看我到底是哪家的小顽。
二
虽说我才十一二岁,不过试想:旧小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或者薛宝钗,也就十二三岁。
我至少已晓得一个道理:大人们暗地里提起大观园故事,只因那样的故事悲归悲,绝大多数人是盼也盼不到有福进去当个配角的。故事里的人拥有一切然后才失去一切,听故事的人只盼能拥有那样的好东西好人生一分钟,却痴心妄想。
我么,上海滩弄堂里小赤佬一只,还是啤酒加零食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手边尚有本《醒世恒言》,寂寞了我就翻翻,了解了解遥远时空里的中国人。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沈家大爷叔这天没去华东纺织工学院教英文,他像很久没去讲课了,他的人造革提包放在厢房窗下的榜眼凳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小爷叔么也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读的是新闻系,毕业后当过《中央日报》记者,如今没得工作给他做。他天天在家吃白食听评弹。
大爷叔同小爷叔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堂间外边天井里的竹椅子上,和他们住同间西厢房的孃孃正嘀嘀呱呱开口数落,沈家小辈们到天井里围成一圈。我拎着私酒和零食不好意思凑上去,就悄悄靠到客堂角落的大圆柱后听听壁脚。
哦,原来事情简单:楼上14室打翻了拉屎拉尿用的臭痰盂,污水从木地板缝滴下,滴在小爷叔的床上了……
我叹口气,我想想,又叹口气。这事我给大人们分析分析就行,小孩子的眼有时也亮的。
什么楼上14室15室的(我家是13室,同14室紧隔壁),听上去像能和沈家分庭抗礼,其实楼上楼下全是沈家房子。
我阿爸讲我们不交房钱而住着人家的房子,尽管是上头分配我们住,多少还要识相,心里要拎清。喏,你小孩子对楼下沈家尊敬点,不可以把脏东西朝楼下扔。
我一开始还不大懂,后来我看看看看就明白了。房子是沈家的,我们不付钱就住楼上,他家反被赶到楼下,挤着住在后房或住没阳光的西厢房,那他家肯定是不情愿的嘛。
我语文学得比同班同学们好些,我知道成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正,阿爸讲得对,我们做人要识相。
我对沈家所有人都尊敬,“大爷叔”“小爷叔”“孃孃”,不厌其烦地报以尊称。沈家人当面背后都夸我“乖小囡”。其实我是喜欢这家人知书达理的样子,佩服他们吃了大亏还能笑,会一家人聚着快活。喂,你以为圣约翰大学是随便可以进的吗?
那个14室么就是我家紧隔壁的邻居。他们也可算是一户体面人家吧?不过他们在礼节上总能省则省。另外,我作为隔壁小孩若踅进他家蹭蹭新奇的九寸电视机,他们全家就目不转睛瞪着电视屏幕,像电视节目已勾走了他们的魂。
他们不会赶我走,把我当成没买票的熟人。等我脸上挂不住自己走了,想必他们会松口气,一起抓耳挠腮,伸手摸到花生米碟子。
我没敢在天井里放肆,我回家打开五香豆小包,抓了一把,然后打开啤酒盖,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端着杯子攥紧豆子,跑进二楼东面的廊道,朝下可看天井和西厢房动静。我边喝啤酒嚼五香豆,边看楼下的戏文。
孃孃就是絮絮叨叨,不过她说得不温不火。
大爷叔已喝起茶来,一语不发。
小爷叔的床上有了污秽,他也一语不发。他素日甚少说话,说话时清淡平静,像刚从梦里醒转。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靠敏捷机灵为生的新闻记者。
终于楼上14室的女人从走廊窗户探出头,齐耳短发摇晃着,朝下喊:“孃孃,我拖过地板啦。”
她喊完就缩头进去,她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相继又探头出来朝下看,一脸无辜。
我往嘴里塞了颗五香豆,我在对面廊道摇头。我是最知真相的人之一哦!14室日日往门口放只臭痰盂,他家男孩就往里头泚尿,而且从不及时清理,走过路过,我都捂牢了鼻子。这男孩有慢性病的,尿特别浊。我看楼下小爷叔算是倒了大霉。
小爷叔连头都不抬,等楼上14室女人敷衍了事喊完,小爷叔轻声但威严地对孃孃说:“小妹啊,把我床铺东西全部掼到江宁路上垃圾桶里去!”
就是呀,这还怎么能用!我对小爷叔肃然起敬。
一杯啤酒没喝完,戏文的华彩段落开演了:楼上14室女人踢踏踢踏走下楼来了,两手臂搂一床旧棉花胎:“孃孃,这个赔给你们。还是好的,我洗干净的。”
孃孃看也不看:“不用,不要。”
我忍不住嗤一声,把头缩进,不让14室“阿姨”闻声见我。我受不了了,喔哟,我册那要昏过去了。
总之,简单讲,我们楼里就都是这种阿乌卵事体。沈家是房主,我们其他人家是分配进来住的,住他家房子不用给一分钱。
不给钱的人家有两种,一种像我爸妈,觉得自己要识相,要有分寸有礼貌,不要再给沈家添麻烦。另一种大约像14室,觉得自己不欠人任何东西,而且,假使给别人添了麻烦,都可以水来土掩地对付过去。他们的生活里有更重要的权衡,其他全算小节。
多少腌臜事时过境迁。
我到西厢房找大爷叔想翻他玻璃书橱里留存的书。孃孃讲“乖囡倒蛮欢喜读书”,小爷叔喝着黄酒朝我点头,大爷叔看我挑出一本《古文观止》,朝我脸上仔细打量。我问他:“爷叔,既然南京东路上从前香火很盛的虹庙是沈家的,还组了董事会,那么,董事长是啥人?”
大爷叔愕然:“这个你也晓得?谁同你讲这些?”
我得意扬扬,这是我自己探访出来的呀,谁会同我讲?
“大爷叔,据说董事长是海上大亨杜月笙哦!”我盯着他眼睛,他抽烟太多,眉毛愈浓,眼睛被熏得有点眯细。
大爷叔扭过头去,小爷叔对我挥挥手。
孃孃讲:“小囡不必瞎话三千。孃孃要下小馄饨吃下午点心了,荠菜馅子的,你要吃几只?”
三
其实,我老公带小囡带我到纽约郊区入住独院别墅前我真没怀想过上海往事。
人生譬如激流泛舟,一路小心谨慎要对付汹涌水流,保证方向正确,做到小船不翻,我可忙得没本钱享受怀旧。我算是自爱的女人,我有才有貌,但终究靠的是自己的才,容貌拜天所赐,算作锦上添花。
是啊,我确实记得那个特别的中午,我到江宁路上老杨烟纸店去买棒冰雪糕。然后我有了奇遇。
我后来听闻有关老杨的传说,将信将疑之际,总蓦然回忆起站在老杨烟纸店窗下的男生冰淇淋,冰淇淋自然是他的绰号,我已不记得他大名。他有一对远山般的细眉毛,一双冷冷的眼,脸颊浮起坏笑。他看我的眼神却是纯粹惊艳的,这我无需回避,我对此司空见惯。上帝安排男人们惊艳我,无关他们的年龄。
那天的奇遇自然不是冰淇淋本人。我走回家,原以为会妥妥当当把棒冰和雪糕交到等待我的小姊妹们手里,不过遗憾,它们最终却溶化在我的毛巾里,淋淋漓漓,还沾染了我裙子。但我根本就不在乎这点代价了,因为我看见了……怎么讲?其实那天我是第一眼见世界。
刚走到国棉八厂对面,我吓一跳,江宁路这条种满梧桐树的小马路从没这么多人聚集。出啥事故了吗?我两头看马路,想看见长辫子电车停驶。不过,片刻工夫我就明白了:人群围住的是个金头发的外国人,是看稀奇呀!我从没见过头发这么金黄、皮肤这么白、长相奇怪的外国人。
外国人背靠国棉八厂生锈的大铁门,手里抱一只白帆布包,他神色很紧张,一直对围牢他的男男女女摇手,嘴里说“恼恼”,不过当年大家不懂英语,可能这是七十年代后期来上海的第一个西方游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