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无尾

作者: 王旭瑞

01

我和章江在一栋破旧的楼下相遇,暂时决定和好如初,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找一个人。我特意在怀里藏了一把刀,昨天在市场买的,尖头,窄刃,老板说用它切肉不费劲,又快又好,还赠了一块磨刀石。章江不知道带了什么,他不给我看,却理所当然地抽着我带来的红塔山。但也无所谓,之前的事,总归是我对不起他。两个人抽一盒烟,烟盒很快就空空如也。蹲的人迟迟不出现,整整两天,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越来越无趣,我总在想,会不会来不及等到那人,我和章江就已先自相残杀了。

为了保证长时间坚守,章江把亲戚的捷达借过来,捷达车是灰白色的,不禁脏,停在家属院的转角处,钻到一棵树下,没两天就落满了树胶、鸟粪,腐烂的叶脉把前玻璃窗糟蹋成了一堆垃圾。我们埋伏在车里,也变成了将要在秋天腐烂的树叶,和濒死的知了。车内死气沉沉,车外秋高气爽,天很蓝,云很白,风吹得带劲。一个穿着尼龙外套的男人骑着车子从车窗边奋力驶过,车座后驮着一个长辫子女人,侧坐着吃着一包江米条,一看就是在搞对象。章江问我,你和冯苗苗也这样吗?我就知道,他早晚得和我谈这个问题。我想装睡,可已来不及闭眼,点了点头说,是。

我拉长声音回答他,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想问的问题拖垮,然后继续沉默着,对着眼前肮脏的玻璃发呆。可惜章江不是金鱼,没有只有七秒的记忆,他不依不饶,又问我,你爱不爱冯苗苗?我顿时有点生气,想骂他在说什么屁话,我不爱她,就不会背叛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守了两天。我忍了忍,又只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他说,你脸色不太好看,要不睡一下,我盯会儿?这句话像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也谢天谢地,闭上了眼,却睡不着,但也懒得再睁开。车窗外的声音很清晰,附近的小学下学了,很吵闹,又幼稚,你和我玩就不能和他玩的话飘进车里,可小孩子的爱恨情仇,也是认真的。

金鱼只有七秒记忆,是冯苗苗告诉我的。当时我刚和她腻歪完,她躺在我的怀里,又厚又软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她说,李横,七秒的记忆挺好,永远保持新鲜感,这样的话,就会不停地再爱上你,一直雀跃,多开心。我听到这句话,也开心得恨不得为她去死。可是太平盛世,没有什么能为她赴汤蹈火的事,只能起来去给她买半个西瓜,切成一块一块堆在碗里,看着她吃掉。

等了两天,我和章江失去了耐心,去砸了那人的门,铁门被拳头砸出空空的响声,在整座楼里弹射徘徊,最后都化作了又麻又痛的感觉,紧紧贴在手掌上。我们没能把人敲出来,反而惊扰了邻居,但也不是没有收获,邻居说我们找的人有几天没回来了,几天前见过他,打了个招呼,说最近改行了,要去仓成县跑个生意。

章江会开车,我们打算开着车连夜去仓成县找人,我还没拿本,忽然变得毫无用处。然而还没出市区,这辆捷达就慢慢悠悠地,颤抖着、不当不正地停在了马路中央,前盖冒出了缕缕白烟,趴窝在这风尘滚滚的金秋中。我有些幸灾乐祸,说他找的车真不怎么样。捷达车病入膏肓,我决定骑摩托车去仓成县,以为这样就能甩掉章江,当一次孤胆英雄。章江不给我这个机会,要和我一同去,他可以坐在后座。我故意给他添堵,说那样看起来很像同性恋。他冷笑一声说,没人看你。

出市时天已经黑了,城外灯光不像城里那样是连成片的辉煌,东一团西一团,不讲团结,自己亮自己的,该黑的地方还是黑。摩托车的灯光在黑黢黢的路上散成了扇形,笤帚一样,扫着眼前的黑暗。经过一片荒凉的玉米地时,整个人几乎已经和摩托车合二为一,机械地往前走着,心里却在想着冯苗苗,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几天,她会不会觉得我丢下她跑了?以致没听见章江对我说话,也没注意开到了附近的一个城镇里,灯光又稀疏地连成了片。

章江说去路边吃个晚饭再走,我正好也饿了,挑了一家宽敞的店吃馄饨。收银台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天线颐指气使地伸着老长,四十五度角指向窗外。里面有人在说书,听着是《三国演义》的故事,讲到吕布和貂蝉的情谊半真半假,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大喊——然后再没下文,放起了广告,卖开了营养药。老板又调了半天台,里面又唱起歌,是罗大佑,第一次听时总觉得他唱歌懒懒洋洋,不像样,但越听越有感觉。在北京上大学时,章江他们宿舍有台大录音机,我经常过去蹭音乐听。觉得歌词不错,模棱两可记下来,给我喜欢的女生写成情书,结果被拒绝了,就说了一句,罗大佑的词写得是好。

馄饨吃完了有些犯困,我主动去付了账,掏钱时,怀里的刀掉了,把老板吓得够呛,我叫他别误会。可他还是脸色煞白,哆嗦成了筛子,我只好把钱放在了柜台上。章江说我总是干这些不着调的事,虽然话里有话,可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是这样。大学那会儿,我误了熄灯时间,翻墙进宿舍楼,从墙上摔下来,砸晕了宿管养的狗;想勤工俭学,被人骗去发黄色广告,还没开始就进了局子,章江知道后,大老远跑过来和警察打火点烟、鞠躬恳求,希望可以带我走;毕业后回家就业,就此安分了不少,考进了城里著名电视机厂行政部门,结果在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和章江刚离婚的前妻冯苗苗萌生出爱情的火花,最后被他发现了。所以,如今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和章江是在大学的同乡会上认识的,以前,我总嫌弃我爸动不动就把老乡挂在嘴边,什么看在老乡的分上,都是老乡就算了。我觉得又土又可笑,后来去外地上大学我才发现,他乡遇故人确实是件好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七拼八凑出来的城市,铺着日本人留下的铁轨,背着几十年前垒起的工厂烟囱,呵护着最近新起的过街天桥、笨重的灰色大楼,却养出了我和章江这不同的两个人。他埋头学医,成绩拿得出手,回来以后坐在他家的中医馆里,继续和他爸钻研这从小学到大的国粹,考了中医证,大学毕业一年就结了婚。在这信奉打针输液、吃阿莫西林的新时代,章江还是一把脉,就会对你说,最近换季呢,少吃点辣的吧。让人心生恐惧。

到达仓成县已经凌晨,我们随便找了个还亮着灯的招待所住下,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问要不要客房服务,我说不需要。门外没了声音,很快,脚步声走远了。章江问明天有什么打算,我说那人不是又去做了家电生意吗,这么小的地方也没几家,找找就知道了。他又问,找到了以后呢?我说,揍他一顿,然后叫他还钱呗。他说,那他就是不还呢?我陷入了难题,逞强说所以要带把刀啊,说不定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尸从)货。章江提醒我伤人犯法,替冯苗苗出气,要了钱是主要的。我突然没了好气,你要是不敢,可以走,本来这件事也和你没关系。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也不想道歉,补了一句,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冯苗苗在你们没离婚前并不认识。他坐在床边,端详着桌子上没洗干净的茶杯,看了看我说,我知道,就是那次搬东西的事。

02

章江结婚那天我没能参加婚礼,跟着厂里一个老技术主任出了一趟差,去一座沿海城市参加技术研讨会。我不懂技术,厂里纯粹是看我年纪小、手脚利索,就去给老先生做服务工作,送他进会场,等他出来,帮他打热水领饭票。白天在招待所打盹,晚上在腥咸海风里尝一尝当地特产的花蛤和蛏子,都一个味道,有时还能吃到没洗干净的石子,硌到牙龈,流了满口血,没什么意思。临走前,我托人给章江送了份子钱,回来后他说要请我吃饭,可总不是我忙,就是他家走不开,渐渐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等到冬天终于有机会一聚,章江已经不是幸福的新郎了,他丝毫不怕我笑看他的热闹,一边喝啤酒,一边和我说,他的妻子不爱他。

吃过一顿饭,章江找我出来的次数渐渐多了,大多数他都坚决要请客,早就把我给的份子钱吃平。在我看来,章江没有理由不被爱,一个文雅、清秀的男人,很容易让女孩子心生怜爱之情,如今家里的中医馆稳定发展,攒了家底,不和他好好过日子和谁呢,难道不知足,还要嫁给威廉王子吗?上大学时,系里的本地女孩子都爱在周末把自行车借给他出去办事、买东西,而我总要等下一次,轮到我,黄花菜都凉了。一转眼,九七年的春天来了,我和章江在一家店吃火锅,他说他要离婚了,他爱人说什么都要离婚,还说别扭了一年,很对不起他,什么都不要,离婚就行。

他这话说的,让我都替他难过。一个女人,为了和你在一起可以什么都舍弃,那是真的爱得昏头了。反过来说,一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一门心思就要离开你,那也真的是一点也不爱。我说,那就好聚好散吧。他说明天办完手续就搬回家住,以后去诊所也方便,问我明天下午能不能去帮他一起收拾一下东西。我第一次见他这么颓然落寞,心里也挺不好受,安慰的话都在酒里,陪他多喝了几杯。

回到家,晕晕乎乎睡着了,早晨被我妈炒瓜子的香味熏醒,家里又有几个亲戚来做客,对着已经二十四岁的我,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被她抱过的事。我只好随口说去帮章江搬家,早早出了门。开着摩托沿着人工河转了一圈,看浅黄色的太阳升到了高空,把浅浅的河水照得沸腾又浑浊,我这才向章江家去。在门口看了看收发室的钟,一点整的时间倒映在玻璃窗上,还是有些早,想过一会儿再上去敲门,我靠着摩托,看着一只野猫夹着尾巴跳上围墙,朝它吹了个口哨,也不知它从中解读出了什么可怕的信息,忽然疯了似的跑得无影无踪,独留下我发出几声趣笑。

后来,一团掺了白的蓝色朝我走过来,那种蓝比我摩托车的蓝要浅许多,是一场大雨后褪色的天空,是刚刚引入河道的新水。这团白蓝色毫不犹豫地塞了五块钱给我。我正拿着钱不知所措,她已经侧身坐在摩托车上,简直莫名其妙,我挺诧异,但对方长得实在漂亮,也没有火气可发,我问她,你要干什么?她说,不走吗?我突然明白过来,她这是把我当成摩托车司机了吧。正要解释,章江正巧从楼上下来,喊了一声,苗苗,你没拿身份证。轻巧的白蓝色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把身份证塞到了包里,说了一句谢谢。章江朝她介绍我,我就是他的大学同学李横,今天来帮忙。冯苗苗朝我潦草地点了点头,说,刚才不好意思,我就觉得嘛,这摩托车比那些车好多了。说完她走到了路边,招手打了辆过路的出租,一去不回头。

我在章江家的桌子上看到了他的离婚证,想起刚才初见冯苗苗,她走得自然又潇洒,显得章江的淡漠一看就是装出来的。两天的休息日草草过去,礼拜一下午办公室无事,一车间和三车间的小学徒们组织打排球。我站在旁边给他们计分吹哨,不咸不淡地打了两局,我看不过去,也上了场,但局面也没变得多好,可见人总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就像我周围的男同志,总说如今中国男足没有起色,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上场力挽狂澜。好在门卫过来说有人找我,冯苗苗正在远处站着和我打招呼。她穿得中规中矩,白色长裤红外套,说那天她塞给我的五块钱没有还给她,今天特意来朝我要。五块钱可不是小钱,能买一周的小吃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连说抱歉,叫她跟我去办公室拿钱。可翻来翻去,抽屉里只有一张十块的,我说等我出去买瓶汽水把钱破开。她看了看表,说不用这么麻烦,快下班了,多出那五块钱就请你吃饭赔罪好了,一个正经坐办公室的青年,被当成拉黑活的司机,多不合适。我说这不算什么事,算了吧。可她又一度坚持,再加上我心志不坚,只好答应了她。出了单位,我越想越觉得这笔账算得不对,也没再计较。她问我今天怎么没骑摩托,我说这就是休息的时候开着玩的,不舍得总拿出来遛。

五块钱能在店里吃两碗新疆米粉,拌上辣椒酱非常可口。冯苗苗吃粉吃得秀气,我吃了半盘子了,她还在慢慢悠悠咬着一根往嘴里吸。我想起章江曾提过她在幼儿园当老师,没话找话问了一句,今天不用在幼儿园上班吗?她说今天下午歇班,你怎么知道我在幼儿园?我告诉她是章江说的,她没再说话。天快黑了,街上起了电灯霓虹,远处的歌舞厅闪着烟橘色,灯管亮一半,暗一半,如同被黑夜砍去了一半,台球厅、练歌房高低错落地添乱,碎掉的彩虹泡在快黑的天里。别了冯苗苗,我照常回家,上班下班,一如既往。妈妈说她头疼,去医院看了,大夫说没有器质性问题,只开了点感冒药,我带她去找章江,扎了几针后大有好转,又能和朋友打牌了。

过了几天,冯苗苗又出现在电视机厂的门口,对我说前几天的那套请客论不对,账不能这么算。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其实并没有人会怪她。我对她说没关系,那天吃得其实也不错。她又说今天是真的请客了,叫我不要推辞,而且她还有别的事情要拜托我。

冯苗苗想买一台电视机,从章江家搬出来后就住回了自己家,原来的房间什么都好,就是少一台电视机,不想和她妈在客厅挤着看一个,她妈为她离婚的事大为光火,见了就要骂她是赔钱货。她现在钱不够,百货商城里的太贵,问我有没有二手的,或者便宜一些的渠道介绍给她。我说我是在厂里做行政财务工作的,不清楚这些,但可以帮她去搞产销的部门问问,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冯苗苗听后很开心,主动给我倒了杯啤酒,从包里的记事本撕了一张纸,写了两行电话,等有消息就通知她。

出了小饭馆,我们又并肩在路上走了一会儿,这里没有能回家的公交车,冯苗苗随口说,如果有摩的也可以的。我想起她那天给了我五块钱后一跃上车的样子,对她说以后最好不要随便坐黑摩托,不安全,而且也没有比出租车便宜。她笑了笑,说那天是看我长得很不错才出手大方的,别人才不值五块钱。我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心,BB机在口袋里嘟嘟两声。我就着刚刚亮起的路灯看了看,是章江的消息:最近忙不忙,明晚喝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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