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记

作者: 汗漫

1.想起丰子恺和夏目漱石

丰子恺雇一条船,自故乡石门镇出发,沿大运河向南去杭州,用两天时间。他放弃半日便能抵达的汽车或火车,走水路,因途中有古镇塘栖可逗留。

船夫在摇橹,欸乃有声。船舱里设一榻,可卧着读书、入梦;两旁窗子嵌有玻璃,避风雨,也能透窗观察两岸树木、人物和云朵,像流动的画卷;一小桌,可供四人共饮、打牌,“竟像一间小小的客堂”——在晚年所作散文《塘栖》中,丰子恺如是感叹。若独自乘船,他就在小桌上展纸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漫画。漫画中的人,眼睛和嘴巴一概省略,重在以姿势和行动传达内心。画面一角,写三两言语,如:“春燕带得落花归” “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家家扶得醉人归”……笔墨间,尽是江南风致。

船夫远远看见超山一脉青苍轮廓,广济桥如长虹卧波,就低声预告:“先生,到塘栖了!”丰子恺收拾纸笔,起身到船头,看这一座他熟悉、喜爱、无数次路过的古镇,逐渐放大。两岸的店家、作坊、白墙黛瓦,河埠头上捣衣、洗菜、刷碗的妇人,赤裸裸跳入河中洗澡的少年,全面包围视野和内心。

河面上,大船与小舟,帆樯相连,穿过广济桥七个大大小小的桥洞,延续余下的行程。或停泊于岸边,卸物装货。卸下异地异国的煤油、脂粉、自行车、电唱机等工业品,装上塘栖的樱桃、枇杷、桃子、稻米、丝绸、糖色、甘蔗等特产。灯火初上,商人与船客结伴去水北街或水南街游荡,入餐馆或青楼沉醉一番,进戏院听昆曲、越剧或京剧。次日,气色一新,乘船赶路。由此可见,塘栖,这座距杭州城不远不近五十里的古镇,因大运河澎湃穿越,人烟与灯火何其繁盛,财富、欢愉和传奇多么丰盈。

京杭大运河的开凿,始于隋唐,以图国家治理的完整性和融通能力。明清两代,紫禁城日趋内向,对大海和大海以外的世界充满恐惧和敌意,推行海禁政策,更重视大运河功能的完善,不断拓宽河道、调整走向,让南方凭此向北方输送财力、士子、吴语软侬的后宫佳丽,接受京城里来的圣旨、密探、大臣甚至皇帝。半天下之财赋,悉经塘栖出入。当这条河雪落冰封、舟船堵塞,古中国的一次肠梗阻,让南北人民为之疼痛。一八四〇年之后,因英国军队占领扬州,控制大运河与长江的这一交汇处,像攥住清廷睾丸,遂有了《南京条约》的签订和中国近代史、现代史的全新书写——刀尖与笔尖,蘸着血泪与烽烟。

大运河原本流经临平,但淤塞严重。元末农民起义军领袖、《水浒传》中宋江的原型人物张士诚,率将士改变运河走向——弃临平,在塘栖拓宽河道,使这一小渔村迅速繁荣成为江南名镇。岸边,出现一系列码头、作坊、工厂、仓库,有了皇帝的行宫、御碑,有了教堂和礼拜仪式,有了各种外语、方言、戏曲、流言蜚语、传奇故事,也就有了丰子恺对这座小镇的深沉眷恋。一次次乘船抵近、上岸,喝一壶梅子酒或米酒,配几碟小菜。若有雨,丰子恺会更加愉快,想起“画船听雨眠”“夜船吹笛雨潇潇”等前人诗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现代人了。打一把伞下船,去水南街的廊棚下坐半日,听雨复看雨,远近人事忧欢,清晰浮现于心头。若五月路过,枇杷成熟,他会买来一串带到船上,吃着去杭州。如此缓慢而细腻的喜悦,那迅疾而潦草的汽车和火车,无法给予。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他携妻挈子,远走西南避祸。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回石门镇,缘缘堂在日寇轰炸中化为废墟,草木萋萋鸟惊心。无家可归。随即丧失一条从石门镇到杭州的水路。移居上海,终老于那座大城。在漫画里、文章中,反复画这一河流,写这一小镇。

二〇二二年秋,我与诗人树才、缪可构、荣荣相约,分别自上海和杭州这两座与丰子恺有关的城市出发,到塘栖游走散心。各自乘汽车而非坐船来,就少了民国初年文人的风雅。周作人在《乌篷船》《苦雨》中,描叙过与丰子恺类似的经验:雇船去乡下看戏,坐船头,看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困了,进船舱倒头就睡,“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未言及塘栖,大约没来过这一小镇,是他的遗憾。

我们住在水北街,酒店由明清时期一座米仓改造而成。睡下来,感觉自己与一袋米相比,芜杂、沉重而无用。反复沿运河散步,反复越过广济桥,白天或夜晚,独自或结伴。周遭景象,迥异于丰子恺所见所写。河面安静,没有船来帆去的喧闹。原因:一方面,为保护广济桥,近年在塘栖镇旁另辟新河道以通船;再一方面,陆路与空路密集交织,使大运河运输功能日渐衰退,着重于供人怀古、审美与沉思。故,当下塘栖,旅行社三角旗颇多,梅子酒和枇杷一类伴手礼颇多,咖啡馆与酒吧颇多。从前围绕商人、船夫、农作物而生存,现在面向游客呈现自身魅力,塘栖在蝶变,正如时代在嬗变乃至剧变。

唯有食物滋味不变。走进丰子恺喝酒吃饭的小餐馆,我们喝酒、吃饭。枇杷和梅子酒,当属于暮春初夏时节。眼下,有粽子和米酒,可咀嚼到与前人相通的甘苦辛酸。就感觉丰子恺一路跟随,出餐馆,迈上广济桥,过河,对我们戴口罩的脸、漂浮的步态,很不放心。他似乎仍在顽固地朗声陈述:

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我能洞彻一个民国文人的忧虑吗?他抵触“火车”这种文明的产物,与夏目漱石一致。这个日本作家曾感叹,“像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不留情……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在疫情期,病毒通过飞机、火车等现代交通工具传播,没有任何一人、一城、一个国度,能置身事外。“同一车站”里,有我们共同的、无法区别和选择的命运?在塘栖,想起丰子恺、夏目漱石,感觉他们在陪同几个郁郁寡欢的后生,上桥、过河、唠唠叨叨,我,就不觉得那么孤穷了。

如何在火车所隐喻的力量面前,保持一艘客船那样的个性与独在?这是一道难题。

2.梅花忆我我忆梅

这几日,与塘栖诗人交谈,总听他们念叨丰子恺的《塘栖》,郁达夫的《超山的梅花》。像怀旧的人,念叨家谱。的确,这两篇文章,字里行间有本地的来历和血脉。大运河边,超山下,塘栖这一小镇,在言辞中获得了不会毁灭的永恒感。

北宋,苏轼在离任杭州通判时,与一个名叫马中玉的漕运官依依惜别,赠诗:“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诗中“塘西”,即塘栖,他的笔,让这一小镇首次出现于中国诗文。尽管此时大运河尚走临平那一路线,塘栖未兴盛,但苏轼返中原时,思谋乘船经过这一小镇,大约对未来河流变迁有预感?他应该也到超山看过梅花,我未见记叙,遗憾。

明代,塘栖文人胡敬,这样写雨中的家乡:“野艇过桥波影乱,长廊遮路屐声稀。”在大运河舍临平而就塘栖后,小镇文风日盛,举人与秀才辈出,藏书楼与雕版书坊繁多。连镇上的某一裁缝,也能写诗,有“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添暖旧棉花”之感叹传世,比胡敬写得好。好就好在,裁缝写出了许多文人有意回避的凡事俗情。若杜甫和白居易看见这裁缝,也会欢喜。晚清,某日,林琴南与隐居塘栖的夏容伯,结伴登超山,作《记超山梅花》,有“纵横交纠,玉雪一色”“丛芬积缟,弥满山谷”一类古旧言语,与前朝士人笔下的梅花无区别,乏新意,难以动人心魄。

白话文中的塘栖,动人心魄,或许就是从塘栖裁缝一类民间表达中,得到启示。

郁达夫《超山的梅花》,写于一九三五年一月,面世早于丰子恺写《塘栖》的五十年代。这篇散文,与《钓台的春昼》《方岩纪静》等名篇,确立郁达夫“中国现代游记体散文大家”的身份。文中,郁达夫写登上峰顶后,“东瞻大海,南眺钱江”,而山间梅花,“自然自成一个雪海”,“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写塘栖人以果木栽培为生计,故,一年四季,有梅子、樱桃、枇杷、杏子次第成熟,超山梅花之所以种植盛大,非乡民们“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幻想让梅花生出一只仙鹤;写杭州城市民,在立春前后蜂拥看梅,大都直接乘车到山下,完全不同于古人,只有大运河这一条水路可走,须乘船到塘栖,再披蓑戴笠、冒雪上山……

郁达夫和丰子恺,写出民国早年的塘栖之美,细节与观念,迥然区别于前朝文人的古典情味,故充满现代性。我来塘栖,如何言说当下、自成面目?这是一道难题。

我和朋友,重温一番郁达夫、丰子恺的文章,决定,乘船而非乘车去超山看梅。都明白,在深秋,只能看梅树而不见梅花,就像只能看开演前的空戏台,不见化妆室里涂脸描眉、默诵唱词的女子。都明白,我们在向那些看梅、爱梅、写梅花的前人,致敬。在船上,看大运河两岸,时时有钓客,将钓竿垂系于水面,身后停着一辆越野汽车或轿车。时时有挖掘机,像巨型动物昂首前进、破壁推土,重建新世界,吸引未来游客和现金流。时时有大型货船掠过,满载钢材、集装箱、木材,船舷上写着“赣”“苏”“浙”“闽”“徽”一类代号,像勇猛精进者的名字。

超山,的确超越周遭其他山丘与平野。桂香扑鼻,代表梅香,安慰我们的嗅觉和内心。唐梅,宋梅,仍是郁达夫见过的样子。尤其是那一株宋梅,备受宠爱,因它能开出六瓣的腊梅花,比寻常五瓣梅花多一瓣。一九二三年,吴昌硕、周梦坡、姚虞琴等文人,在塘栖人王绶珊的陪同下,同游超山,在宋梅旁商议一番后,建“宋梅亭”。这翘角飞檐的开放式空间,可容十多人闲坐、观梅、饮茶、弹琴。我们也像那几个民国人一样,坐在宋梅亭内,读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句子。姚虞琴:“腊雪不沾墙下水;冻梅先袒岭头枝。”钮衍:“几度阅兴亡,花开如旧;三生证因果,子熟有时。”马一浮:“与林和靖同时,高风在望;问宋漫堂到此,香雪如何。”……

在乡民眼里,梅花代表无尽财富。在文人笔墨下,梅花蕴含高洁情怀,与浊世为敌。两者都是美好的事情,无尊无卑。超山梅花洞晓这一切,故,开放得更加烂漫,让人间种种情愿,都能得到落实和寄托。

超山上,最动人的诗句是吴昌硕留下的。他自幼爱梅,自称“苦铁道人梅知己”,成为海上画派巨擘,不断画梅咏梅。晚年,屡屡乘船,自上海来塘栖、登超山,在梅林里徘徊流连,头上身上落一层大雪般的梅花。站在那一株宋梅前,喃喃道:“这是苏东坡看见过的梅吗?”报慈寺主持正法禅师笑了:“缶翁看见了,坡公就看见了。”吴昌硕亦即缶翁,也笑了:“说得好,我送您一幅画、一首诗吧。”正法禅师急忙引吴昌硕进入香海楼,安排僧人研磨展纸。遂有了《宋梅图》,刻在一块黑色大理石上,嵌在宋梅亭旁,是四季开放的一枝白梅。吴昌硕所作的那首诗,刻在超山入口处的牌坊立柱上: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

这一个爱梅花的人,在一九二七年冬去世。一艘船,载着一具棺材,自黄浦江进入大运河,在塘栖上岸,葬于超山。这是吴昌硕生前选定的墓地。他一次次来塘栖、超山,像演员正式演出前一次次走台。我们把携带的一瓶米酒,倾倒在一个巨大半圆球形状的坟墓前,这个眼睛细小的矮胖老人,能被酒香唤醒吗?立春前后、梅香浓郁时节,他大约会推开墓碑那一扇石头质地的门,到超山峰顶,四望咏叹:“梅边结茅屋,且看天下春。”

我们在大明堂内喝茶小憩。斟茶的女子,姿势里有无限情愫,像春风吹动开花的梅枝。听说我们是写诗的人,女子就拿出毛笔和宣纸。树才写了两句话:“唐宋随风去,梅花年年开。”我写了一段话:“在秋天来超山访梅,很合适——爱的前提,是强烈的空无。美的力量,产生于转眼即逝。”那女子盯着纸,出神片刻,微微鞠躬致谢。

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站去坐汽车,原也便利,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下山时,我们按照郁达夫文章结尾处的建议,走走路,再坐游船回塘栖,大约也契合于丰子恺、夏目漱石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吧。

诗与文章,是一种慢,古老的缓慢,还能抵御科技的快捷和盲动,带来的种种狂热和灾难?

3.小菜馆与大运河

一丛梅花凌风翻折,宋梅亭下,有一人端坐,背影孤清。彼何人斯?吴昌硕、郁达夫、你、我、他……

塘栖画家吕幼纲,六十岁出头,留胡须,小心翼翼展开其一幅代表作。画面右下角,题有“超山有宋梅”一句话。从画面上,能看出山风很大,这对画家笔势的凌厉峭拔,要求高。我问他:“画中人久久不转身,在想什么?”他笑了:“在想,如何对上‘超山有宋梅’这句话?”我们都笑了。吕幼纲说:“先生们都是诗人,替亭子里那个人,对一对?”缪可构应答:“塘栖无新人。”大家抚掌赞赏:“对得好!有意味。对,我们都是从古代过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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