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宴

作者: 肖达明

接连三天,我都在胡格利河沿岸活动,时而在河水中游泳沐浴,时而在沙滩椅上欣赏风景。在那温暖的天气里,有不少妇女在岸边拍打着衣服。同一片水域里,有人撑船漂流而下,有人沿着岸边游泳,或浸泡在水中祈祷。阳光下,水面浮起的泡沫散发多彩的光芒,就像一条在水中淬火的、金属质地的彩虹。

游泳的人里,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好奇,接连三天我都看见了他。我很清楚他不是当地人,可能是中国人,或者韩国人。他的头发已经偏灰,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体格肌肉紧实,锻炼得很好。

胡格利河是恒河的支流,沿岸是加尔各答湿漉漉的木质建筑群。河水很脏,肥皂泡、塑料袋、漂浮的木片浮在河水的表层,在黄昏时呈现出铜的色泽。但这个人似乎并不介意,他戴着游泳眼镜,将装有毛巾、水瓶的运动包放在岸上,手机则放在系于手臂的浮囊里。在漂流的浊水中,他晒得发红的脊背上下起伏。

第三天,他游了约莫有五六个小时。一艘船突然驶过,一阵水浪将他推向岸边,上岸的位置恰好就在我的身边。我看见他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便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上岸,他一边摇晃着潮湿、打结的黑色头发,一边从口里往外吐出黄颜色的水。他急促呼吸着,往四周看去,想找自己的运动包,但是哪里也没有看到。

我从躺椅下的箱子里拿出一罐已经不凉的啤酒。他接过去,拉开易拉罐,仰头将啤酒倒进嘴里,大声地漱起口来,然后吐出来,擦了擦嘴。他摘下游泳眼镜,露出一对锐利的三白眼,偏白的皮肤上,有着成片的红色晒痕。这副面容与我经常见到的那些在恒河中游泳的人不同,后者常常有着迷离恬静的眼神和晒得黝黑的脊背。而他的神态有种强装镇定的感觉。南亚的太阳用鞭子抽打过他,但尚未剥掉他的皮,换掉他的心。

我们闲聊了几句话,他感谢我伸出援手,旋即向我解释说,他放在岸边的运动包消失了。他问我是否有注意到一个放在岸边,本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失去踪影的运动包。我告诉他,自己没有注意,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的毛巾,我的水。他再次感谢了我。简单清洗一番身体后,他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不停抖着腿。我们沉默地看着河面那似鱼鳞闪烁的水波。

他看着前方,又以随意的口气说:“你不会不小心拿走了我的运动包吧?我不是怀疑你,但是我的包就放在不远处,而你一直在这里坐着。”

我再次否认和他的包有任何关系。于是他耸了耸肩,解释说他的包里面没有钱,一毛钱都没有,如果有人恰好捡到还给他,哪怕只是捡到里面的证件,他愿意支付一笔不菲的款子,因为证件办理实在太过麻烦。我第三次强调说,我真的没有拿他的运动包。我站起身,指了指我的沙滩椅和椅子下的箱子,告诉他,如果他不相信,尽可以搜查。

他看向我的沙滩椅,脸庞通红。他先是说,这不至于的,他并不是在怀疑我,接着又商量似的说,我是否真的不介意他检查一下我的沙滩椅,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走到近旁弯下腰,开始仔细搜查沙滩椅下面的夹层,并打开箱子查看。最后他松了一口气,向我道歉,说他误会了我。他站起来,朝我伸出一只肌肉僵硬的手。

“你不是当地人吧?”他说,“你看上去像南美人。”

“没错,我是从巴西过来的,你呢?”

“我来自中国,我叫张煌。”

我们再次坐下来,一起喝啤酒,聊天。这个叫张煌的男人英语很流畅,对印度也很了解,他告诉我,恒河里有多少污染物,河水里的大肠杆菌是那样的多,他觉得自己基本上是在大家的排泄物里游泳。这让我更加惊讶于他在水中畅游的情形。我正要问个清楚,他突然从浮囊中拿出手机,接了一个电话,说他儿子在找他,他先告辞了。

过了一阵子,太阳落山,河水逐渐变得黯淡。我将装啤酒的沉重箱子挪开,露出下面塞满东西的沙坑。我把今天捡到的东西都塞进张煌的运动包里,把护照和钱包扔在地上,提着包往家里走。

当天夜里,我去了距离河岸几百米处,藏在一条干渠旁的餐厅,并再次遇到了张煌。他独自一人在角落里用餐,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我点了和他一样的波亚尼炖饭。浸泡在咖喱中的羊肉与土豆,散发着热辣的气息,混合窗外干渠里堆满的垃圾产生的馊臭味,让我食欲大开。伴随着吊扇有气无力的晃悠声,以及嘈杂的人声,我们大快朵颐,很快,我们的额头便浸满汗水。

吃完之后,他请了我一根烟,我们相继点上,透过泛着蓝色的烟雾和彼此对望。他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就好像吃了什么很苦的东西,感到尴尬似的。他再次开口,问我有没有拿走他的包,我也再度以从容自然的口吻予以坚决否认。他不再笑,只是盯着我。等啤酒上来的时候,他的表情才变得松弛。

我不断请他喝酒,他放下了戒心,开始畅谈。我问他为什么要去肮脏的河水里游泳。他思索一番后,将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插在他没有动过的米饭上,然后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米饭的前面。照片上是一个老人的脸。这是他的父亲,最近去世的父亲。他对父亲亲口承诺过:等你去世,我要把你的骨灰撒向恒河水,撒向你最害怕的地方。

张煌成年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外出旅行,勿论出国。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一个重度洁癖症患者,讨厌印度,实际上讨厌一切外国。根据张煌的切身体会,一个重度洁癖患者倾向于成为一个控制狂,对这样的人来说,一个理想的国家应该是由他本人亲自独裁的,他的家人则是他的臣民与奴隶。

在加尔各答,当他看到河水的颜色时,想到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附近有一条平静、清澈的浅河,附近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经常一同去游泳,张煌也很想去,但他的父亲从最清澈的地方看到最肮脏的事物,禁止他下水。现在父亲死了,张煌带着他的骨灰跳进水里,游得很开心。

他的父亲——这个极度害怕不洁的男人,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北方一座雾蒙蒙的城市,他吸着雾霾长大,七岁时偷偷溜到酒吧门口捡烟头吸,还习惯在吃甜品后舔自己的手指。他的洁癖源于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一件意外: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跳进一座塑料厂的化粪池里。

张父听到消息后赶到现场。根据他的回忆,他亲眼看到了好友的尸体,在那片令人作呕的污物之中,小女孩的身体上爬满了无数蠕动的“怪物”,那些“怪物”一直在啃食她的身体,从她的衣服一直啃进她的皮肤,而现场的大人们却视而不见。他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任凭“怪物”吃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尖叫、吵闹、大哭,直到被扔出现场。

他言之凿凿地向儿子形容那些“怪物”的模样:它们呈现为黑色的颗粒状,具有带环节的身躯以及不可计数的数量。张煌猜测父亲看到的只是被想象力放大无数倍的细菌。而所谓的“被吃”,可能是指那具尸体在遭到细菌的分解后进入高度的腐败状态,张父是在精神过度刺激之下,产生了幻想。

但是张父坚称那不是细菌,而是一种“怪物”。而且,他还看到挂在女孩脖子上的太阳形状的塑料项链——他送给青梅竹马的礼物被咬掉了半块,只剩一个新月的形状。他跟警察说了这件事情,但大人没有看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意义。

根据警方的调查,女孩的父母当时离婚不久,父亲在塑料厂工作,化粪池就在塑料厂旁边,事发现场的监控视频显示,女孩当晚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开,在漆黑的夜晚里跳进了那堆污秽之中。在这桩悲剧中,没有人在意项链的问题——那不过是小孩子买的质量不佳的玩具罢了。

然而,张父觉得那块塑料项链不是因为质量不好被碰坏的,他声称,他在上面看到啮咬的痕迹。不是老鼠啮咬留下的鲜明齿痕,而是像虫蛀一般,在塑料的表面上留下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凹坑。“是怪物,是怪物留下的。”

显然,张父的洁癖:一种对微生物的恐惧症,是在目睹好友的尸体之后,因为心理创伤而形成的。结婚以前,张父的症状尚未真正表现出来,在张母的印象里,这只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知识分子,勤劳节俭,喜欢打扫卫生。每次她去他家做客都会在玄关处照照镜子——那种穿衣镜她在许多人家里见过,通常都会有灰尘的印渍。

只有在张父家里,那面镜子光彩照人,她看了镜中的自己,觉得高兴,于是嫁给了他。她是在婚后第二周产生悔意的,那天是个阴云密布的周六,天空像一道湿漉漉的水泥墙。张父在外办事,她在家闲着无聊,便洒扫除尘,按照自己的心意调整家具的位置,擦洗不用的器皿。张父回来后,笑着夸赞她。

他们当晚一同睡下,但张母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惊醒,发现黑黢黢的客厅里一个影子蹑手蹑脚往来穿梭,把白天她整理好的一切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在厨房里做贼似的擦盘子的暗影,她盯着他,就像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他变得更加陌生。当张母做饭时,他要求她不要做汤菜,做菜时要倒汤汁,如果他发现一顿饭菜里有肉眼可见的汤水,会冲她发脾气;他要求家里的窗户每天只能在平静无风的夜晚开一小会儿;他每天都花三个小时清洁房间,每个周末都要在天台上晾晒五六桶衣物,而且要随着日光的移动,调整晾衣杆的朝向。

渐渐地,在自己家里,张母拘谨得像个来借住的远房亲戚。如果不是怀孕,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而在张煌出生之后,张父维持伪装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对于整洁的要求让张父几乎无法忍受婴幼儿的存在,张煌每一次尿床,每一次弄乱东西,每一次打翻牛奶等小事都会让张父愤怒。他不愿抱孩子,也不愿抱孩子的母亲。

张煌还是孩子的时候很难走出家门,成人以后则很难回家。“我搬出去住以后,他不再欢迎我回家。我——他的亲生儿子,去他家以前必须提前三天告诉他,这样他才来得及给家具覆膜,并且预留出一整天的时间杀菌、消毒,抹除任何我可能存在过的痕迹。”

张煌试图从医学的角度来理解父亲——洁癖本身并不是罕见的心理问题,许多人都曾因童年经历导致卫生焦虑,比如因体味受到歧视,因急性肠胃炎导致在大庭广众之下排泄,留下阴影。目睹心爱之人的身躯腐败凋谢,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他们总是过度消毒,讨厌客人来家里拜访,讨厌脏衣服,讨厌接触别人的皮肤,讨厌暴露在空气中的液体,随着年龄增长,张煌和张母逐渐学会和这些习惯相处,但张父的症状还有一个张煌闻所未闻,也难以忍受的特别之处——他害怕塑料制品。

张父的书房里有报刊,且通常是在企业内部流通的刊物,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来自本地的塑料制品厂,他着重标红跟产品缺陷、工厂事故有关的内容——一批产品出现外观瑕疵,一些工人声称生活用品遭到损坏(被认为是白蚁造成的),机器遭到腐蚀,疑似工厂内化学药剂泄露。

张煌读初二时,一天,张父宣布他不再触碰任何塑料制品,或与塑料相近的材料(比如橡胶)制成的产品。他把家里的塑料盆、桶、显示器,全部扔掉,把汽车贱卖。他解释说,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对“怪物”进行研究。他对它们的性质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现在他明白,不同于细菌、病菌。他的“怪物”们实际上是以塑料等合成物品为食物的,这才能充分解释那条项链的遭遇。

人会把腐败的肉放在家里吗?他们现在的生活,或者说,现代人类的生活,无异于是在腐肉堆积的箱子里生活。张母说,要么张父去看心理医生,要么,她带着儿子去外面住。张父选择让妻子和孩子离开,满脸愤怒,就仿佛他在悬崖边上抓着两个人的手,两人不但不领情,还逼他松开手。

张父独居期间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他使用纸杯喝水、纸盘盛菜。万不得已出门采购时,他会给店员说明情况,先付账,再要求店员将产品的包装替他撕开、扔掉。他穿羊毛织物,脚踩用草绳束带的木屐,脚背晒得通红,脚底磨出一层厚茧。

总之他像野人一样,冬天睡在地板上成堆脏污的毛毯中间,屋中一片黑暗,家里的插座全被封死。最令张煌感到无法接受的是,张父不论大小便都在木桶里进行。即便做到这种程度,家里依旧随处都是漏网之鱼。有一天,张煌来到家里,发现张父关掉电闸,正试图拆开墙面,将埋在墙体内的管道和电线毁掉。

那段时间张父见过几次心理咨询师。他说,他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下水道里,无处可逃,只能在及膝盖深的污水中艰难地挪动身体,他的脚深陷污水中,干净的岸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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