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尽可能诚实地表达自己

作者: 杨志军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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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小平,祖籍浙江磐安。著有《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一米寂静》《夜莺复调》《角度与风景》《普鲁斯特的凝视》《去托尔斯泰的避难所》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兼职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曾获文学类、新闻类奖项若干。现居上海。(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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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海底隧道》《潮退无声》《无岸的海》《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作品获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当代》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左图)

“我没法节约地写,我的长处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

傅小平:《雪山大地》为你赢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这部小说也引起了文学界内外热议。也正因此,我觉得我们不妨转换一下视角,从你怎样成为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说起。这么说是因为,你持续多年的写作,虽然在题材上有所变换,譬如你写了大量以青藏高原为背景的作品,也以你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青岛为背景写了一些作品,但我觉得你创作的核心理念,你聚焦的议题,以及你的作品的总体特色似乎少有变换,虽然回看你写作起始的八九十年代到现在,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但看你的作品,你似乎没怎么受潮流影响,你更是不改初衷,把理想主义坚持到底,还真是有些孤注一掷的劲儿,好在这并不妨碍你的作品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欢迎。以我看来,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现象。

杨志军:可能是因为写作的目的不一样吧,也许我写作初衷并不是为了当一个作家,而是要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表达自己,我觉得这个比较重要吧。如果只是为了当作家的话,那什么样的作家受欢迎,我就得尽力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作家,同样什么样的作品吃香,我就得写什么样的作品。我可能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可能诚实地表达自己,把自己多年来经历的生活、沉淀的情感、积累的思想等等,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这才是我要达到的目的。另外一个,我的目的,或者说生命目标,就是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阅读和写作有多么重要,而是说这两个事能给我带来快乐,那人人都有权利追求幸福快乐,我也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写作。

傅小平:说得也是,不过成为作家与从事写作这两个事,其实并不矛盾。或许有些作家一开始就立志成为作家,为实现这个目标,不排除写一些未必是自己特别想写,却可能更会引起关注的文字,但等到通过写作成为作家以后,反倒会回过头来写自己觉得真正想写的作品。相比而言,你说你写作的初衷不是为了当作家,倒是有些特别。不管怎样,你年轻时也还是做过作家梦的吧?

杨志军:当然有过。很多年前,有那么一次吧,我正坐炕上等吃饭呢,无意间看到一本书,破破烂烂的, 前后封皮都没了,我就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赵树理的作品集,里边有《小二黑结婚》。我就想这写的不都是农村生活嘛,也是写的我在农村里经常会碰到的事情,我是说在农村里,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写写啊,这大概也能说明,我当时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吧。但这个作家的概念和我内心里认可的作家标准不是一回事,我内心里对怎样才是作家其实有着很高的标准,这个标准高到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作家。就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只有我喜欢的但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等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作家,因为他们的作品能引领人类的精神,有时甚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事实上,我们现在写作很少从技艺上去学习托尔斯泰,但我们还是要去读他的作品,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对人类精神的奉献不可替代,他们通过他们的作品树立了人类的理想境界,也通过他们的写作树立了作家的样本。他们的作品,和他们作为人的形象是一致的。他们在作品中表达什么,提倡什么,他们自己也便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说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是像水晶一样纯粹的存在,那么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这对我鼓励更大,我就觉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不是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作家,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恰好我也在写作,所以我成了作家,但本质上我是想通过写作成为那样的人。这是个很遥远的目标,我不可能达到,但至少我欣赏他们,我就是爬行,也是一点点接近,虽然有可能越接近,越是感到距离很远,但这种梦想还是有的。我写作,主要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傅小平:可想而知,读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的作品,对你产生了重要影响。你应该是成长于“文革”时期吧,你当时就读过他们的作品?

杨志军:读过啊,因为我父母是知识分子,他们就很喜欢读书,我们国家五十年代,还有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几乎所有的外国文学作品,尤其是俄罗斯作家作品,他们都有收藏。“文革”期间不让读书,我们家也受冲击,但他们把书藏起来了,藏到了我姥姥家。我父母住在省委大院么,在西宁市,他们不能藏书了,但我姥姥家可以,她就住在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没人会上她家搜查。我就在姥姥家长大,我只要打开柜子,拖出来就看到书,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读《安娜·卡列尼娜》,看是看不懂的,但我知道伏伦斯基和安娜在谈恋爱,这也就够了,小男孩么,肯定感兴趣的。那时不像现在有儿童文学书可以读,所以读的是大人书,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知道作品里的人物在干什么。我的启蒙读物是《水浒》吧,家里有书么,我读了就知道那些梁山好汉在打家劫舍,也知道他们还仗义疏财,这一点对我影响很深。

傅小平:可见家庭环境很重要,你父母会引导你看书吗?

杨志军:那倒没有,我是偷着读,读到什么是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倒是引导我读过《西游记》,他每天晚上给我读一段,给我讲故事。他也是记者,创办了《青海日报》,我后来又在里面工作,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读书我是瞎读,当时没有读懂的,很多年后回头再读一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傅小平:不管怎样,你的阅读起点真是挺高的,有些作家那会儿都还在读红色经典呢,你读的是中外名著。

杨志军:可能跟这个有关吧,我读大学的时候,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什么的,确实很火爆,那时基本上一两个月就能火爆一篇,很多作家都跟着写那种东西。我也读,也受影响,但我没学着写,可能是因为那样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中短篇吧,很少是长篇。我大量阅读的,还是西方的长篇作品。

傅小平:你大量写作的也是长篇作品,印象中你几乎没写什么中短篇小说。

杨志军:只能说很少吧,很少,很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写好短篇、中篇,但是一写就写长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写作中短篇吧,可能更需要智慧和技巧,但我的长处不在于这上面,而是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所以我写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长河一样的东西。而短篇小说是很精到的,只能很节约地写,这我做不到,这和我的天性有关系。所以,像海明威、莫泊桑、契诃夫啊,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就喜欢读《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我想可能是我比较喜欢长篇作品那种宏大的背景吧,里面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很吸引我。

“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

傅小平:大体说来,也只有长篇小说才能相对完整地叙述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命运。读你的小说,会为人物的命运吸引,也会为故事的气场吸引,但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感受是,你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叙述技巧。

杨志军:其实吧,长篇小说吸引我的是它的气场。雨果的《悲惨世界》,你能一口气读下来,就在于它气势磅礴么。也可能因为这样,我自己写小说也更在意气场,而不是叙述技巧,在叙述技巧上,我也没有模仿过任何一个作家。虽然《悲惨世界》现在有点读不进去,但在当年我真是读得津津有味。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人说不喜欢,不喜欢他那种心灵告白,他小说里的人物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但他真是少有的激情天才,他写宗教信仰,那些人物向上帝告白,又怀疑上帝,那种很焦灼的状态,真是没什么人能写得出来。

傅小平:从你的小说叙述里,能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却体会不到焦灼感,你的整个写作状态是比较明亮、比较昂扬,也比较积极的。

杨志军:我有时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写作方法很好,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忏悔整个世界,但是我的状态算是比较积极吧,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任何时候都相信未来,就像食指在那首诗里写的那样。

傅小平:你是在骨子里相信未来,还是要求自己相信未来?

杨志军:也不是要求,是天真幼稚,让我固执地相信未来吧。我觉得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要是什么都看透了,理想就没了。

傅小平:但也有说法,要是什么都看不透,那写作就难以深刻。

杨志军:但看透是很难的,真是什么都看透,那就变成李叔同了,所以没几个人能真正看透,一旦看透就当不了作家,也用不着写作了。所以我觉得深刻吧,是隐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头的,那是背后的东西。我想吧,正因为我们焦虑于当下,我们更要建树理想,如果生活本来就是理想的,那都不用建树了。所以并不是大家拥有什么,追求什么,你就去写什么,这样写出的这个东西就有价值,而是大家缺少什么,你更要去关注,去表达。我觉得,现在最稀缺的就是理想信仰、道德标准,还有底线,那我就越要高扬理想主义。

傅小平:那你岂不是成了孤独的理想主义者?

杨志军: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我是比较乐观的人,可能是我天真吧,但所有的理想的基础就是天真。八十年代知识分子身上有的理想主义,我那时候就有,到现在没丢,而且是越来越强化。

傅小平:好在曾经有作家,如史铁生等,也是高扬理想主义。

杨志军:史铁生是个理想主义者,只是很遗憾,他的身体受限,体验现代生活有局限,但我还是特别钦佩他,虽然交往不多,但也有,只是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吧,我也不好过多去打扰,所以他生前我也没什么表示,也就他去世后写了几条微博表示哀悼。应该说,他对我是有影响的,像《我与地坛》什么的,我读了好几遍,也读过他的《我的丁一之旅》。也就读了这些。总的说来,我读国内作家的作品实在是不多,倒不是说他们的作品不好,而是要阅读的东西太多了,我读得最多的还是西方的经典名著。再加上,我阅读的不只是小说,还有自然地理、哲学历史等方面的东西,时间比较有限。

傅小平:倒也是,或许多读西方名著,也让人不那么沉溺在现实里,何况相比而言,西方作品多一些形而上的思考,这倒是更为契合理想主义的旨趣。只是很多时候现实生活与理想主义背道而驰,而一般说来,作家无论写什么都不能脱离现实,或者说纵使驰骋想象,最后也都得落实到现实上来,要不然,写作可不就缺少了社会基础?我看有读者就质疑你在长篇小说《最后的农民工》里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太过理想主义,不是那么真实。

杨志军:这可能是理解有偏差吧,我自己是力图很现实、很精到地去描写理想主义产生的基础,对于农民工生活的艰苦,我是不回避的。比如他们居住的房子,我会仔细描写,会写它是多么简陋,但住在里面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简陋衰败的人,他甚至有可能是个诗人。我对那样的生活熟悉,所以我写农民工,写藏区,尽管写了理想,但指向理想的每一步都有现实的铺垫,我会一笔一划去写出这个铺垫,大家看到的理想主义,其实是这么来的。

傅小平:也就是说,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一部作品里,实际上是可以并行不悖,或融为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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