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出鸽群

作者: 米青

那时,一到过年,她就跟着桂芝去镇上的公共浴室洗澡。

她家里没有浴室。那时大多数的乡下人家里也都没有浴室。后来情况慢慢好转,农村也有了城市的那种房子,有厨房、马桶,有独立洗手间和独立的洗澡间,地上铺着光滑平整的瓷砖,廊下有自动晾衣架和富贵竹,客厅不放床,卧室里才放,全套带席梦思和两个床头柜的双人大床。可是她家的情形还是老样子,硕大的院子里还是没有修处厕所,重新生长出来的竹林还在继续扩张,几乎侵占了水泥地之外的所有土地,而在那硬化的表面之下,人眼看不见的土壤深处,它们的势力也许早已盘根错节。母亲还是睡在炕上。母亲也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老了。

母亲带他们去的是一家相熟的人开的澡堂,叫作大众浴室。一到冬季,那家人的浴池就开了张,用母亲的煤点锅炉,烧热水,两只烟囱里一天到晚地往外冒烟。其实镇上的人没有母亲不相熟的,她在这里住了五十年。

直到海立结婚的前一年,他们还去那里洗澡。

一家四口打着手电筒,提着袋子,装了香皂、洗发水和干净衣服,从家里出发,走过黑黢黢的街道。老崔拄着拐杖,照旧落在后面。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这里一响,那里又一响,脚底下冷不防踩中了一只,吓得人一跳。

他们站下来等老崔,母亲回过头,电筒的光也跟着回头,她说,一瘸一拐的,还总要跟着来。就不能自己在家烧一锅热水洗吗?

海庆说,爸,我等等你。你们先走。

老崔挥挥手,好像要赶那刺眼的光,说道,你们先走,孙桂芝、海立,你们先走,海庆,你也走。

海庆慢下来,不跟着姐和妈,也不跟着爸,就在中间。四人排成一条稀稀拉拉的纵队。

走进浴池的大门,他们坐到外间排椅上等。

总是要等,等空出两个双人间来,他们好进去洗。

海立从来没有看清过这家浴池的大小。因为那些隔间,因为满屋子蒸腾的白气,遮住昏黄的灯光。他们身上立刻潮了,头发里痒痒的。海立和海庆摘了眼镜。满满的人从隔间里走出来,从外面街上走进来,一条条腿一件件棉衣的下摆不断摩擦着海立的膝盖,一排女人站在镜子前面拿吹风机吹头发,把热气和水珠吹到别人脸上。男人坐在排椅上吸烟。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她闻到各种口臭、脚臭和汗臭味儿,掺杂着香皂、洗发水、雪花膏、花露水和摩丝的浓烈香气,以及消化过的韭菜、蒜、大葱、萝卜的气息。然而最突出的是一股淤泥般的味道,像陈年的鱼塘到了出藕的季节,把水抽干了,穿着一身防水衣和胶鞋下去,挖出一截又一截被黑泥包裹填塞着的藕,扔到岸上。

海立后来一直记得那味道,淤泥的气味,是全镇人积攒了数月或半年,甚或一年的脏,汇集于此,那些固体的部分随着流水进入下水道,气味却一直弥漫着,留在她的鼻子里。

海立和母亲一间,海庆和老崔一间。

海立倒宁愿去那些七八个人的大间洗,这样就不必同母亲单独在一起。

母亲已经老了。但她好像也没有年轻过。家里有她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绿军装,扎两根麻花辫,手拿红色语录放在胸口,站在天安门前微笑。晚两年的相片上,剪了短发,穿的确良西装,站在月季花丛中抱着她。但海立无法将上面的人同桂芝联系起来。海立的印象中都是她衰老下垂的身体。下垂的双乳、下垂的小腹、脖颈、双颊和眼角,整个人就这么垂下来。

如果等很久也没有双人间,就要个单人间,两人共用一个喷头,轮流到水流下面洗。那个不洗的人,便站到一旁搓泥。

冷倒是不冷。水烧得滚烫,热气蒸得人憋闷。

喷头堵得厉害,至多有一半的眼出水。或者干脆缺了喷头,热水从铁管的弯头里涌出来,像一条鞭子,重重地甩到身上。

全镇就这么一个浴池,每年只营业两三个月,就是在冬季最冷的时候。从腊月开始,生意繁忙起来,每天都有客人,一直持续到除夕前一夜。海立他们就在这一天来洗。

洗是必须洗的。过年必须洗一洗,必须扫屋,必须上供,必须杀鸡宰羊,桂芝有这样一套固定的程序。

房间太过狭窄,海立不可避免地要注视着桂芝洗,并在桂芝的注视下洗。胳膊碰到胳膊,屁股蹭到屁股,揉搓头发起的泡沫溅到身上。

桂芝洗胳膊,洗大腿、小腿、屁股和肚子,扶着墙金鸡独立洗脚,搓弄胸脯,弓起双腿向前挺胯,用两根指头洗下体。两只手轮流套上黄色的澡巾,大力揉搓,松弛的皮肉摇来摇去,仿佛揉面,酵母放多了发得太蓬松的面。她的嘴巴不断发出噗噗的声音,像金鱼吐泡泡似的,把流进嘴里的洗澡水和洗发水吐出去。

洗完头发,桂芝背对她扶住水管,岔开双腿站立,海立便接过澡巾套在手上,扶住软而厚的肩膀,在母亲后背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像是经过了一番鞭打。桂芝遍身都是这样的痕迹,她揉搓起自己来好像有仇。

疼吗?海立问。

不疼。桂芝说。

疼吗?过一会儿海立又问。

不疼,你只管搓。再用些力。桂芝说。

不疼吗?海立说。

一点也不疼。孩子,这就是你最大的力气了?桂芝说。

海立置气似的重新摆好架势,左手扳牢桂芝的肩膀,一条腿向前弓起,另一条腿在后面绷直,使出全力,像短跑运动员一样挥动手臂,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猫抓般的痕迹上,再奋力添上许多。

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海立想。等下桂芝会要求给她搓背——就像还礼似的,她替她搓,她再替她搓。为了省些口舌,她会答应下来,像小时候一样,咬牙忍着痛,不发出任何声音,由她把后颈到屁股那一片搓得火辣辣的。然后她们关掉喷头走出去,她们从头到脚红通通,像煮熟的虾,提着盛满洗漱用品的塑料袋,走进女更,蒸汽又盖住海立的眼镜片,她只看见一条条红红的身体。她把带来的干净衣服往又潮又涩的身上套,一层又一层,一件又一件。套上第一层之后,下面的就不那么费劲了。再往外走,走进最外面的小厅,只找到海庆一个人。老崔也许已经先走了,也许正在外面吸烟。

爸先走了。海庆说,你们怎么这么慢。

海立不知道海庆同老崔那边是什么情形。但他好像每年都会这样说——你们怎么这么慢。

老崔不是每年都会先回去。他也许站在灯箱底下,卷两根烟。他从集上买的烟丝,把海庆用完的作业本一页页撕下来,卷了抽。已经没有多少人抽卷烟了,只有那些丧失劳动能力的孤寡老头。其实只要他站在外面吃这样的烟,海立就能立刻闻见。她遗传了桂芝的嗅觉,况且那种本地种植的烟叶非常劣质,呛而臭,味道极其分明。

或许她并非介意烟味,只是接过这武器罢了。这才是她从桂芝那里拿到的武器之一。或许她继承的也不是嗅觉,而是这样那样的武器。她从母亲那里,母亲从外婆那里继承过来。一代一代传下去,如同某种家族密宗,只有女人自己才认得出来。女人的武器不像男人的那么明显,不是拳脚、巴掌,或动物的牙齿爪子那样的东西。可她们天生就会使用,如果再稍稍加以指导和练习,就可以一个不落地耍弄起来,像侠客挥舞利剑那般熟练。

海立看看母亲,想知道她们还要不要吹头发。

桂芝已经把换下来的那些散发着汗臭和油脂味道的脏衣服一股脑地塞进塑料袋,掏出湿漉漉的毛巾,按住她的长头发狠狠揉搓两下,再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她头上,然后她一边系着自己的扣子,一边推开门跑出去。

老崔没在外面。

桂芝立刻得出结论——他一定是偷这点空,回家喝酒去了。她在砂石路上小跑起来,把他俩远远地落在后面。从身后看去,她缩着脖子,蜷起手臂,很像海立在梦中的样子。她在梦里老是看见自己这样跑,后面有人追赶,可是她从来都跑不快,就像这样,焦急、缓慢而又衰老的姿势,似乎在和时间进行无望的比赛。

海庆和海立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

他们提着各自的东西,塞满脏衣服和瓶瓶罐罐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地撑着,提手被拉扯得很细,紧紧勒住她的手指。

洗澡时积聚的热量很快消耗掉了,湿漉漉的头发感到一股股寒意。她把帽子拉紧些,接连打出两个喷嚏。她用手背抹了嘴,放在鼻端。唾液的味道是臭的。内裤也是,袜子也是,秋衣的腋下也是,不同的臭。

女更墙上的镜子布满白雾。女人们赤条条站着,穿着一般巨大的男式拖鞋,张开五指抹去水汽,亮出一部分明晃晃的镜面,镜子里反映出白晃晃的胸脯、湿漉漉腋毛、亮晶晶的阴毛,毛巾在各个部位上擦拭、拍打,女人们打量着镜子里的身体,左顾右盼,搔首弄姿。

他们正在家里吵,老崔已经充分利用这点短暂的空闲把自己灌醉,桂芝砸烂了他的酒瓶,他仍在笑,一边哼唧一边笑,坐在炕前的水泥地上,或是干脆坐在院子里的土地上,两只手打着拍子,大声歌唱。他会唱样板戏,最拿手的是《红灯记》,他演李玉和。他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即使喝醉了,舌头膨胀话都说不明白,戏却能唱得一清二楚。

终于进了院门。海庆站在门口等着她。海庆也在侧耳倾听,屏住呼吸,捕捉将要传来的斥骂、吼叫,家具与器皿摔碎的声音。

老黄狗迎上过来,快速摇着尾巴,快到近前时,才认出是他俩,又恹恹地放下尾巴,回去了。

几扇窗户静悄悄地亮着灯。海立疑惑地看了一眼海庆,黑暗中,他大概也看了她。她不能确定。

回来啦。老崔的声音从北屋里传出来。门灯亮了。

他没有喝,一滴也没有喝。海立认得那被酒精浸泡的声音,那欢快的歌唱似的腔调,每个句子都带着上扬的尾音,像戏剧的花腔。

海立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海庆,几乎是失望地对他说,拿进屋去。

她自己走到门灯笼罩的轮廓之外,走进竹林西面,避开在东边栖身睡觉的鸡群,找到一小块空地,褪掉裤子,蹲下去时,猛然感觉到旁边蹲着另一个人。是桂芝。

桂芝的尿液喷射出强有力的声音,像一支小型高压水枪。白天,海立时常在竹林里发现这种被尿液滋出来的小坑。母亲拥有着强劲的肾脏,相比之下,她小便的声音如此细弱小气,令人自卑。她觉得好像还不是很想上。她应该站起身来,提上裤子走回屋去,再憋上一些时候,等他们都睡着了再出来尿。

但她没动,她们就这样并排蹲着,像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下了课同去厕所,一路挽着手聊天,挑两个相邻的坑,一边蹲坑一边依旧聊着天。

桂芝问她是不是来月经了。

她说来了。

昨晚起夜,她光身穿了件羽绒服出门,皮肤紧贴着冰凉的里子,她不敢往院子的深处走,便蹲在窗下小便,反正尿液会渗进土里消失不见。

桂芝问,门外那摊血是不是你的?

她回答,是。

桂芝说,那就好。我疑心那血是老崔的。

血却在土地上留下黑色的痕迹。应该不明显。第一天,量不大。可桂芝还是看见了,她一天到晚忙来忙去,却还能看见。她是特意弯下腰去检查她尿过的位置?或者,她恰好也在同一个地方尿,所以无意间发现了?

桂芝先提上裤子走了,嘴里说着话,说老崔春天的时候呕了两回血,又说明天要早起准备过年的家堂轴子,去年收得急,不知塞进哪个旮旯里去了。直到她的声音听不见了,海立的小便终于得到了自由,可是它又犹豫着,淋淋漓漓,不肯痛快地出来。

夜里海立躺在炕上,把内裤褪到脚踝,用大脚趾勾着,腿抬到半空,一抖,落下来,落到脸上,她努力地嗅了又嗅,只嗅到一点久经洗涤的棉布味道,若有似无,在沉寂的黑暗里,她听见自己咻咻的鼻息,像一只小狗。也许她前世是一条狗,母亲也是。

她从头到脚抚摸自己,浑身的皮肤滑腻腻的,像一条鱼。用碱性洗涤剂和毛刷反复清洗过的,刮净了鳞的鱼。

那里的毛发已经长起来了,可是稀稀拉拉,不比澡堂子里见到的那些。

她回想起来,桂芝光脚站在澡堂的水泥地上。少带了一双拖鞋,她又不肯穿浴室的公用拖鞋。那些鞋,男女老少的脚都塞得进去,因为是清一色的男式大拖鞋,小孩穿就像踏了两条船。桂芝就是被这些公共的鞋着上了脚气,不是在这间澡堂,是二十年前,她做姑娘时去过的一间,在另一个镇上,也叫大众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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