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兄弟时代
作者: 左马右各一
那天是星期天。记忆标过时间,就被固定住了。
小文,看电影去了!我恍惚听到,东子在街门外大声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声音又让我退回到现实中。那年,我刚初中毕业,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托关系在包工队给我找到个看工地的临时活,只上夜班,每天给一块五毛钱。东子比我大三岁,在矿煤台上临时班,每天快乐得像《流浪者》中的拉兹。
上午下过一阵雨,又晴了。等过了中午,天又阴了。
两点钟左右,小妹领着庞晶来家做暑假作业。她们进门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过期的《大众电影》,杂志是东子他们从图书馆偷来的,那期杂志的封面人物是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中的女主角沈丹萍,上周我刚看过她主演的这部电影。小妹的同学庞晶,人长得瘦高,笑起来样子很甜,安静时,眼睛像两粒忧郁的黑葡萄。她经常来我家。前两天我还假模假样地辅导过她们,一道解方程的数学题,难住了她俩,恰巧那题型我会。我题解完站起身,手拍下小妹的头顶准备离开,忽然看到庞晶仰着脸注视我的眼睛里,亮起一束期待的光,那光如凝固了似的漆在我身上,在这光束中,我感到莫名掠过内心的灼烫。我坐在桌边解题时,庞晶离我很近,身体还慢慢贴到我的身上,发丝清凉地擦着我的耳鬓。看到她的目光,不知为何我伸出手掌也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她下巴顶着圆珠笔头,看着我笑了。但她的笑容很浅,也很短,像水纹轻微荡起又无声息落了。
小文!看电影了。东子又在喊。
我放下杂志起身离床,拽下铁丝上的半袖衬衫搭肩上,准备绕过她俩出去。庞晶在靠近床的一侧,半跪式坐在方凳上,一截露在红裙子外的小腿,瓷白细腻地横在眼前。我走到近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疑惑地看着我,等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快速跳起来站到了地下。
哥,你也带我们去看电影吧。小妹讨好地说。我自己还没钱买票呢。我说。等我发工资了,不仅带你俩看电影,还请你们吃雪糕、喝汽水、下饭店。庞晶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我,眼里全是期待和羡慕。很多年后我回忆起她的形象,怎么想都像杂志封面上小一号的沈丹萍,特别是眼睛和脸型。
怎么这么慢,东子埋怨道。我笑笑没吱声。刚出街口,就看见站在路边的小四、强的和老臭。他们四个同一年生,东子生在正月,小四三月,强的八月,老臭十月。这个点去俱乐部,能看三点半的下午场。
沿着街路向西走,经过街道办的烤饸坊、裁缝店、青年饭馆,就来到十字街口。街口南侧东边是信用社和家电维修部,西侧是万有酒家和李家酒馆。万有酒家规模大,沿街有五间房的店面,后面还有个院。李家酒馆挂在它西侧院墙外,两间屋像个偏房。酒馆门前歪立着四路公交车的站牌。站牌边的白杨树下,停着一辆驴车,车上装着半车西瓜。路下的坡地里种着大片的玉米,已长至膝高,一阵风吹过便滚起亮晃晃油汪汪的绸色波浪。
临街这条马路是工人村唯一通往外界的路。柏油路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有的坑里还汪着水。街口往南是一条砂石路,通往九山水库。矿上在水库边买下一块荒地,专门用来取土,满足井下和地面基建用。
沿街口向北便进入工人村中街,街口西侧是录像厅、邮政所和五金商店,再往西,向前错开一个房脊,依次是肉铺、菜店和副食品店,隔着一扇大铁门,便是铺面最大的百货门市。沿街店面中,录像厅人气最旺,在居民眼里它像个新生的怪物。它每天播放港台武打片,嘿嘿呀呀的打斗声和尖叫声,形成混合的声波震荡着街边沉闷的空气。
马路在工人村西边分岔,往西上行通往谢庄煤矿,拐弯南行不到五百米,就是九侯镇所在地九侯村。镇上的男孩子常和工人村的男孩子干仗,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杨五子是村里的孩子头,打到二十来岁,突然长出一副经济头脑,摇身一变当上录像厅的老板。他每天坐在录像厅门口,嘴里叼着烟卷,左手攥着一把赃物似的纸票子,眯眼盯着来往的人看。杨五子和东子是打出来的朋友。他的录像厅开张,东子带着我们去捧场。他弄到新片,也请东子去看。他们也看毛片,看这种片子从不带我。东子警告其他人,也不准带我来看。强的说,你给五子打个招呼,啥麻烦不都省了。他还真给杨五子递话,如果放我进去,不仅不再认他这朋友,还要砸了他的录像厅。百货门市前是个广场,建有灯光球场。每周六晚上,都举办一场内部职工篮球赛,或是与外矿篮球队的友谊赛,平常活跃着一帮喜欢打篮球的人。
在谢庄,东子、老臭、强的和我都住二道街,我家是2栋1号,在房子西头。东子和我住前后在房子东头,老臭住6栋2号,强子家在11栋4号,小四家在中街的小二楼上。一街对面隔着马路是煤矿职工医院。马路穿出街区向东,绕过矿山子弟学校外墙,再转向往北就彻底滑出了工人村地界。道路向前延伸不到百米,便遇到猛然下栽的坡路,坡道陡长,骑车冲下去,一路便溜到耐火厂,从这里向东就进入北方陶瓷重镇彭城,镇内错落分布着十几家瓷厂。宋元时期,这里是著名的磁州窑烧制地。再向东骑行不到三公里,就进入新市区,它是峰峰矿区政府所在地。
夏天东子常带我们去矿区公园的露天游泳池玩儿。园内有两个池子,一个带跳台,一个不带。东子经常和人在这里斗泳,赌饭局,每次我们都毫无悬念地白吃白喝一顿。因为斗泳,东子结识了不少人,朱三是关系最铁的一个。这天,游泳池来了个妞,无论是蛙泳、仰泳、自由泳还是跳水,都把在场的人震了。朱三就问她,认识谢庄的东子吗?那妞不屑地答道,没听说过。朱三说,明天他来,你敢和他比一场吗?那妞说,有何不敢。朱三便和这妞约下明天与东子斗泳,不管他俩谁输谁赢,饭局他请。当晚朱三就让人把话捎到了谢庄,第二天东子准时出现在游泳池边,那妞也如约到场。比赛开始,东子输了仰泳,蛙泳和自由泳胜出,再比跳水,两人打个平手。来到饭桌上,大家自我介绍,才知道她叫柳琪,刚从省游泳队退役,分配到市少年宫当游泳教练。她是矿区人,回家休息,没事到游泳池练手,一时兴起便与朱三他们斗上了。酒喝到酣热,东子从牛仔裤后兜摸出口琴,一口气吹奏了五六首歌曲,朱三和桌上的哥们又喊又叫为他助兴。东子吹奏《红河谷》时,柳琪竟然哭了。吹罢这曲,他吹奏起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还又唱又跳,惹得柳琪与他搭肩共舞。谁也没想到柳琪酒量贼大,把桌上五个男人全干翻了,东子竟醉在她的怀里。后来东子追到邯郸,和柳琪搞得火热,可没过多久便无下文。
沿街路向西,一路爬坡就来到谢庄煤矿的工业厂区,那是世界的另一极。一座煤矿和它所有的神秘,都被隐匿深埋在地层之下。站在九山上往西看,能看见远处的矸石山、井架、厂房、连体储煤塔和皮带运输走廊,以及办公大楼、职工宿舍楼等成片工业设施。往眼前的山脚下看,十四道街的居民区,像个大蚌壳沿着梯级丘陵地向两边张开。
俱乐部建在灯光球场的西面,它横卧在一个斜坡上,是工人村最壮观的建筑,内部能坐一千多号人。俱乐部正门朝南,两层结构,底层是大厅,二层中间是放映室,两边是办公室。与正门相对的是职工文化楼,一层是乒乓球室和棋牌室,二层是图书馆和阅览室,三层是矿文艺宣传队的练功房和排练厅。东子和乐队的吉他手、贝斯手是哥们,经常半夜了,他们几个还在排练厅里自娱自乐。
俱乐部门口竖着四根水泥柱子,南侧两根,北侧两根,中间两根柱距大的柱子上,镶着两扇工艺铁门,门上架着一道弧形的铁艺廊架,均匀焊着七块圆形铁板,红底黄字,上书“谢庄工人俱乐部”七个美术字。观众入场走两侧的窄门,检票员守在门边,门外接着检票通道,用二寸钢管焊成,南北各一条,每条呈横L型,有十米多长。院门南侧是美术室,有两个专职美术师画电影海报。戴眼镜的小个子美术师,常立在屋顶上现场作画。他把一张印刷品电影海报,用夹子夹在画框上,然后就在糊好白报纸的油毡板上动手。眼前小桌上,摆着几个半大盘子和一个调色盒,桌底下放着各种广告色。他画画根本不看画稿,一会儿用刷子,一会儿用排笔,手来回舞动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往纸面上随意乱糊,画笔起落频次极快,收笔干净利落。一笔糊上去,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等他一笔接一笔地把纸面糊满了颜色,再做细心精致地勾描,围观的人就看出了彩儿,电影《小花》《庐山恋》《追捕》的人物剧照便活脱脱地现身了,站在下面的人一片惊呼赞叹。他在别人的惊叹声中,不慌不忙地把电影名字,导演、主演的名字,用不同字号的笔慢慢写出来,等他写完,那些普通的汉字像被施了魔法,犹如一只只满怀心愿的蝴蝶,等着被花香吸引飞离。如果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这时恰好抬头,那些字就像散乱的箭镞,迅疾地冲着人射来。等骑过去,它们又像紧追着人的飞鸟。没过两年,小个子美术师就考进中央美院深造走了。
二
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人群了。小小的售票窗口,像被狼群围猎的猎物。走到近前,场景就更混乱了。女孩子根本不敢靠近,进去立马就像一滴水给挤没了。为能买上票,有人结伙从南北两侧,以夹击的形式往内推送人。他们把一个人顶在前面,嘴里不停地喊着号子。“一二!”“一二!”随着号子声起伏,人群像浪涌一般来回波动。忽然从人窝里反向挤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攥着票,脸色苍绿弓着腰呼呼喘气。人群中的骂娘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保卫科派来维持秩序的人,从不在票口麻烦,人一到就钻进门岗喝茶聊天去了。
东子绕着人群走了半圈,他叫过来强的,又在小四耳边嘀咕几句,便朝人群扑过去。到近前,东子和强的双手绞套,扎稳马步半蹲下去,小四按住他俩肩膀,身子一纵,便跳到手架上。他俩猛力一悠,小四就荡起来飘到了人群上。他先是手脚并用往前爬行,随后站起来,踩着人们的脑袋肩膀像耍杂技似的晃晃悠悠向前移动。小四人瘦,海军衫穿身上像挂在晾衣架上,快到票口前,他身形前扑,瞅准空隙把手塞了进去。过会儿,他又晃晃悠悠站起来,踩着人头和肩膀返回,东哥和强的早已做好准备,他纵身一跃稳稳落下。我们买到了票。人群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女孩子用羡慕的眼光瞅着我们。电影院门前人越聚越多,售票窗口关闭了,没买到票的人围在窗口前高声咒骂。
检票时间还没到,我们在球场的篮球架下抽烟闲扯。场边有几棵粗大的白杨树,风吹过来,巨大的树冠发出一阵哗哗的密集声响。父亲说在冀东老家这种树叫“鬼拍手”,夜里动静大得瘆人。一阵疾风掠过,树叶发出的声波一阵高过一阵,俱乐部门口的几棵大树,像接力般呼应着发出回响。检票口的两条钢管通道内,早已挤满了人。有人在门口大喊,天要下雨了,早点放人进去。保卫科执勤人员,推开窗对着喊叫的人一阵怒骂。
快到点了,东子弹掉烟头,打个响指,我们向大门走去。我们不再是五个人了,又多出一个,卫红站在东子身边。每次我们在电影院买到票,临到检票前她就出现了。卫红皮肤紧致,呈象牙色,夏天穿裙子,裸露的小腿跟随肌腱收缩弹跃着瓷釉的光泽。她手握报纸粘的纸袋,里面盛着葵花籽。她把葵花籽倒进我手心少半,剩下的自己独享。东子想吃得自己去买。她嗑瓜子的技术,像独门绝技。瓜子被她一粒粒抛进嘴里,连抛十几颗后,停下,嘴唇一阵嘬动,然后瓜子皮就被舌尖一片一片剔出来弹落。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看,像被魔法摄住。卫红见他看得痴迷,噗地喷出一片瓜子皮,吓得他闪身就躲。
我们来到栅栏口,没费多少力气就挤了进去。嘴上长着两撇小胡子的检票员,伸手拦住了强的。他一脸嫌恶,强的不耐烦地举起左臂,大拇指向后挥动两下,便低头往前闯。检票员抬头,跟着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东子。他攥着电影票,脸上挂着笑向他摇动手臂。检票员放行了。他脸色很难看,像涂了沥青。东子走到他面前,主动撕下副券递过去。他挡开东子,副券脱手掉在了地下。他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人多时,他趁催促人的时机,去拍或摸女孩的屁股。去年冬天,他摸过卫红,东子一时兴奋给他化了个眼妆,只是技术差点,看着像被打的。
忽然,天空中炸响一声霹雳。卫红尖叫了一声。天色更暗了。后边的人奋力往前挤。检票员的细嗓门大声喊叫着,不要挤!不要挤!我们通过栅栏,刚跑进影院中门,雨点就噼啪噼啪砸了下来。
在影院后段24排中间我们找到座位号,这位置紧邻过道。我们六个人挤在四个座位上。顶灯熄灭,荧幕亮起,电影主题音乐像水漫灌了剧场。我趴在前排椅背上,很快就被冲击而来的剧情淹没了。东子的心,从来不在电影上。可每次电影演完,他复述的电影情节却最完整,像他心里有台存储器在默默工作。影院内不让吸烟,这难不倒东子,他有秘密武器。电影开演不久,他从裤兜摸出一个细长状的小玻璃瓶,瓶身做过处理,缠满黑胶布。他弯下腰,在座椅后把烟点燃,猛吸一口,再拿黑色小瓶罩住烟头,他起身坐正,一边看电影,一边惬意地过瘾。偶尔,卫红抓过他的手,凑前吸一口。我在他俩的左边,紧挨着卫红,和小四一个座;右边是老臭、强的,他俩一个座。电影屏幕上,剧情在一幕幕推进,昏暗的影厅内,不时响起一阵口哨声和尖叫声。电影镜头远远拉开,瓦尔特站在山上,看着眼前深受战争蹂躏的城市萨拉热窝。他的目光深情狂热。德国士兵正按照命令愚蠢地集合列队,准备向注定失败的战场开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