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子
作者: 黎文婕如果不相信计划中的未来、正在付按揭贷款的房子和睡在枕边的人,那便有一种可能:一场暴风雨(在密云中蛰伏已久)将使我们更接近自己在这世上想成为的样子。
——德博拉·利维《自己的房子》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确认自己所处的房间。
那段时间,我总会在凌晨惊醒,借着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辨识出床单的花纹,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环视对床而放的白色书桌、床侧银灰色的五门衣柜,以及靠脏衣篓抵住的红棕色木门。睡衣和袜子散落在飘窗,翻开的书睡在桌上。我仍然躺在我的房间,我的家。只有确认这一点后,我才能在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中再度睡去,哪怕身侧正躺着不知姓名的男人。
2021年,我买下这套面积不足九十平米的二手房。那时我和S恋爱刚满一年,我以为我们最终会走进婚姻,而这套房会成为我的婚前财产之一,却不曾预料,它后来会容纳那么多陌生男人的身影。
我和S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软件照片上的他寸头、下颌线明晰、鼻梁高挺,还有紧实的肌肉。是我喜欢的类型。
见面的第一晚我就去了S的家。那是一个无风的仲夏夜,我们约在市中心一家烧烤店见面。地点是S选的,因为他在交友简介里写着“爱好美食”,而吃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刻意迟到了十分钟,一进店门,便认出了对门而坐的S:身穿石灰色运动背心,长相和身材都跟照片一个样,个子也挺高。我暗自松了口气,并庆幸自己穿了成套的蕾丝内衣。S很自然地向我招手,等我坐下后,他微笑着说:“你比照片上漂亮。”
肉串一盘盘端上来,裹满了辣椒面和孜然粉。我穿一件后背系带的紧身露脐短袖和一条牛仔短裤,因为害怕露出赘肉,一直绷直腰,收紧腹。我馋得噙满口水,却不敢吃串,只是小口啜饮着罐装冰镇啤酒。你玩软件玩多久了?大腿根部紧贴着红色塑料椅面,汗水黏稠,我一边随口问S,一边踮起高跟鞋里的脚后跟。提起大腿时,像撕扯胶带。刚注册就跟你匹配上了,S回答得很干脆。他手往肉串伸,眼睛却盯着我,突然反问,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吗?我一时忍不住笑,没瞪,天生的。那只犹豫不决的手这才放心地拿起串儿。
我没什么别的要问,S也变得沉默。我们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早已失去暧昧的耐心,只想直奔主题。不过S吃得极为认真。他每次同时拿起好几串吱吱冒油的肉,张大嘴,熟练地用牙齿将肉剥离竹签,再缓慢而大幅度地咀嚼,不时发出轻声啧叹。额头上汗珠滴落,丝毫没有浇灭他眼里的热切。
大快朵颐却不失得体。我被S吃东西的样子捕获。
以前交往过的男友,总是食欲不佳,咀嚼食物的样子透露出一种绝望,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味同嚼蜡,倒是也像极了我们的爱情。于是毫无理由的,当S在我面前大口吞咽和咀嚼,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在我的胃里翻涌,最终泛出我的唇齿,化作一句:“我要跟你回家。”
“不怕我是坏人?”S并不惊讶,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我,手里还举着两串羊腰子。
“别割我腰子就行。”我说。有时候说话的语气比内容更重要,而我的语气告诉他,我做好了决定并且不允许任何废话。S笑了,膻味从他嘴里喷溢。
半小时后,我跟着S上车、下车,走进一个紧邻地铁站的老小区。昏黄路灯下,造型过时的楼体明一片,暗一片,墙面斑驳。我心生犹豫,可腋下汗液濡湿,脚后跟也隐隐作痛,酒意袭来,我只想赶紧走进一间空调房倒头睡下。
下车后S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影子一会儿被我踩在脚下,一会儿又从我鞋底溜走。喂,我脚疼。我冲着S的背影娇嗔地唤。S这才转过身朝我走来,满脸歉意地用手环住我的腰。要我抱吗?他问。我摇摇头,只是斜斜地依着他,缓缓地走。月光泻地,我的腰在他手掌下轻柔滑动。毛孔扩张,吮吸着彼此的汗液。执着而狂热。
第二天早上,我和S在同一张床上醒来,自然而然地亲吻、拥抱、交换真实姓名。没过多久,我便退租了此前租的房子,跨越半个城区搬到S家。
那是一套上了年纪的两居室,处处渗出已被过度使用或经久未用的痕迹。书架上没有书,摆放着各种杂乱的小物件;厕所的花洒和水龙头早就长出星星点点的锈迹,洗手池的台面上也布满刷不干净的黄色污垢;厨房的推拉门卡于滑轨,仅留下二十公分左右的缝隙供人侧身而过。有一次,S的朋友带来一只柯基犬,小狗试图冲进厨房,却被卡在门缝,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尖叫了很久。
主卧摆放着一张木制双人床,床头灯从没亮过,但S也没想过更换,这倒让我们省去了做爱前关灯的步骤。黑暗中,整个房间只能听见床脚晃动时发出的咯吱声。
“我想买房。”
一个春末午后,温润的风里飘着万物萌芽的新鲜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在冒着热气的韩式烤肉桌上,我告诉S这个决定。
“嗯?”S左手拿着烤肉夹,右手握着剪刀,眼神茫然,仿佛刚从水里探出头。我突然有些走神。S的胡茬青青的,是什么时候剃的?那时我们已经恋爱一年,却只有在餐桌前,才有足够的时间面对面。S在银行工作,每天忙着和客户见面、打电话和发微信,他很擅长与人打交道,尤其对资产上千万的女客户态度极好,每当他接起电话唤一声“姐”,热情就从嘴角溢出。我受不了他这副样子,觉得谄媚又虚伪,便总是躲在卧室里看书,从波伏瓦到费兰特再到上野千鹤子,耳机里循环播放坂本龙一。盯着S的下巴,我不禁好奇,他发现我剪短了头发吗?
“我想买套自己的房。”尽管提高了音量,我的话仍然像灰尘一样跌进烤盘,烘出苦涩的焦煳味道。午后客人不多,烤肉店播放着韩国女团BLACKPINK的新歌,歌词轻快地在安静的空气里来回碰撞。我有些不安,又觉得憋闷,不自觉地跷起了藏在小羊皮单鞋里的脚趾,悄悄跟着鼓点。
“哦。”S低下头,灵巧地将厚厚一片护心肉剪断成好几块,放下剪刀,用筷子稳稳拈起一块肉,放到我面前的盘子,再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发出了满意的声音,“肉挺新鲜,对吧?”烤盘上的肉渗出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粗粝的雨滴砸在屋檐。我被S的冷漠淋透。
S并不好奇我买房的理由,更确切地说,是不在意。和S在一起不久后我便意识到,S并非对所有事情都像对待食物那般热切,他的目光紧盯自己的生活。或许,我也应该对我的生活投入更多,正是这一点催生了我买房的欲望。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定居”并无执念。大学毕业后,我不顾父母反对,到北京一家媒体当社会新闻记者。我和一对情侣合租在东五环的楼梯房,每周去公司开一次例会。我会在发车站上车,选一个靠窗的座位,一路睡到终点站。两小时的路程里,我的脑袋总是砸在玻璃窗上,下车时又胀又痛。
租的房是一套Loft。将它转租给我们的二房东是位摄影师,他把这套老破小改造得干净轻盈。家具多是淘来的二手货,样式简洁。墙面被粉刷成草绿色,坑洼不平,却平添几分生气。没有扶手的楼梯卡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顺楼而上便是一间摆满书籍、画布和绿植的书房,以及一个比客厅面积还大的天台。
那对情侣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地做爱,房间隔音不好,柔情软语和尖声呻吟溢满空气。我便总是套一件宽大短袖到二楼的书房写稿,每当想要对着空白文档崩溃号叫,就跑去天台吹风。天台久经风吹雨打,墙壁上有着长长的裂痕,不断渗出黄褐色的体液。京郊的风里裹着热气和灰尘,我靠着斑驳墙面而坐,烟一支紧接一支地抽。飞机常从我的头顶轰鸣而过,转眼就消失于令人目眩的晚霞中。
后来,我从北京辞职,搬到了离家乡更近的C城。入职一家财经媒体后,我租下一套约60平米的简装房。房内的所有家具都很廉价,沙发小到甚至容不下一个成年男性。就是躺在那张沙发上,我右滑了S的照片。
我曾和S聊起以前的工作经历,跑突发、做调查,也去开各种发布会。我难以抵抗地怀念那段日子,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行业的衰落。他会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漠然地反问:“记者不是天天吃人血馒头?”S总是这样:故作无意地抛出“诱饵”,一步步将我逼至墙角。等我情绪激动地予以解释和反驳,他便双唇紧闭,露出轻盈的讥笑,用漫长的沉默提醒我,我又上钩了。而他毫不费力。
那些“诱饵”往往有关我的容貌、职业和家庭,或是女性、阶级和其他社会议题。掉入陷阱的我,常在强烈的痛感中困惑,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习惯于把嘲讽、傲慢和厌女当随身挂件的人。后来我闭口不谈过往,因为明白了,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们就达成了无言的协议,在这场游戏里,我们只是随机匹配的玩伴,永远不必在真实世界相互了解和探索。
最终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是为了所谓的婚前财产,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足够体面的成年人,还是坚信女人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如今已难以厘清。可能买房这件事,和结婚生子一样,主要还是靠冲动。总之,在那个温热的午后,我决意买房。“婚后吵架了,我总得有处可逃。”和父母通话时,我说着玩笑话。妈妈却觉得大有道理,冲着手机喊:“你脑袋总算开了窍。”不久后她就和爸爸动身来C城帮我看房。
那段时间,我和爸妈住在酒店。我没有带S和他们见面,爸妈也默契地没有过问,或许他们比我更清楚我那时的犹豫。每天早上我到公司上班,爸妈就跟着房产中介去看房。C城是从山里长出来的,楼房大多依山就势,沿崖而建。在这座城市里穿梭,需要耗费不少脚力。五月的C城已有几分暑气,即便处处绿荫,也难挡热浪。为了替我找到长久的落脚之处,爸妈忍着腰酸腿乏,步履不停。坐在空调温度低至16度的办公室里,我裹紧毛毯,不时打开中介发来的照片。汗水涔涔,从爸爸满是皱纹的额头流向妈妈佝偻的后背,最后浸透我的心。
第一次来看这套房,是在一个周六。小区叫“香槟花园”,楼龄已超过十年,进门便是老小区标配的干涸喷泉,中世纪的香槟杯造型,但更像仿造的大型旧陶器,在一圈绿色植被间尴尬僵立。银色的铝制单元门显然故障已久,靠一块红色砖头撑开。绿化倒是不错,一路上银杏和桂花树密密地栽着,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乔木。
前房主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儿子快要小升初。他们急于售房以置换学区房。“本来我们打算自住,家具和电器大部分都是新买的。”女主人长相普通,没有化妆,穿一件印着史努比的短袖,马尾松松地坠在脑后。她语速极快,像玻璃珠散落在地。我“哦哦”地应着,目光则紧跟着在房内仓促跳动。工作好几年,天天写着富豪榜的创业故事和互联网大厂的财报分析,却只存下寥寥积蓄,我不停翻看网上的房源,每一串放大加粗的房价,都在宣告我身为劳动力的廉价,于是我认清现实,需求一路降级。显然,这套房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两室一厅,坐北朝南,通风良好,装修简单但干净,家具齐全且大部分都没有过度使用的痕迹。
我迅速被一种“幸福之家”的气息包裹。餐厅一侧的墙面上贴有黑白色交替的身高刻度,最高处悬一个小型篮球筐,对应的身高数值是150cm;通往客厅的每个墙角,都贴有墨绿色的恐龙贴纸;客厅里,茶几被搬至一旁,沙发前支起一顶深蓝色儿童帐篷,拉链拉至一半,面无表情的奥特曼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次卧摆放一张儿童高低床,一只皮卡丘在床头瞪大双眼。一座微型的儿童乐园。
唯一打破这种气息的,是厕所的洗手台。长方形的台面是暗黑色,嵌于其中的圆形洗手盆却是刺眼的亮红色。配色突兀而俗艳得让人肉麻。一面配有黑色镜框的镜子悬在上方,清晰地映出我微皱的眉头。女主人迅速捕捉到我的神情,便冲着我说:“哎呀,你不喜欢这个洗手池的话到时候自己换了就行,倒是用用也就习惯了。”她一路紧跟我,此时右手把着厕所门,左手急急地在空中挥着,像是要一下把这洗手池扇走,又匆忙侧了身,将我往外引。
退出厕所后,我走向不足六平米的阳台,向落地窗外望去。柔风拂过,高大而茂密的行道树轻盈摇摆,墨绿色枝叶泛出油亮的光。不远处的高楼之间,地铁蓦地疾驰而过,直直地驶入云层深处。我看了眼手机,一个小时前我把这套房的链接发给S,问他觉得怎么样。他一直没有回复。
熟透的阳光刚好打在我的头顶。头皮微微发热时,我闭上眼。听说过有人为了窗外的山川江海买下一套房,我却为了穿行的地铁,决定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