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山
作者: 朱夏楠一
冬日若有太阳,村庄里便不会太冷。可小屋还是冷。刚跨进室内,她就退了出来。
村庄藏身于四明山东南角的山麓里,小屋则搭在村口三岔路一个缓坡上。公路从市区“驶”来,在此拐了个弯向远处“驶”去,拐弯处又分出一条通往深山的小径,挨着满坡竹林。竹林的主人,也是小屋的主人。她听毛师兄说,早先小屋不过是一个小矮棚,主人的父亲用来看守林子,也堆柴,偶尔落脚。主人考学进了城,当了老师,后进了政府部门;临近退休,忽思归故土,于是费了番心思重新搭建装修,还加盖了一层,立时焕然一新。因依着竹林,就简单地冠以“竹林小屋”之名。
透过一楼的窗户,能瞧见里面摆了麻将桌,还有一些农具。顺着山体坡道而上,可达二楼。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没有院门,向外一跨就是竹林。院子里搭了个雨棚,成了个开放式的厨房,安了煤气灶,也有移动的铝制灶台,可烧柴火。通往室内的是一扇推拉门,上方有个匾额,题着“晴耕雨读”四个楷体字,颇为风雅。室内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主场是客厅里三米多长的黄花梨木桌,喝茶吃饭两用。墙上也挂满了字画,最显眼的是一幅长长的青绿山水,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墙面,但仔细看,就知道这是电脑制作出来的流水线工艺品。地下还堆着一些,有的是主人自己淘来的,有的是友人老屋拆迁弃置不用赠送的,不同风格的凑在一起,有一种粗放的怪诞感。空间有限,既无处可挂,又舍不得扔,只好如此。两面宽大的透明的玻璃窗,一面向着村庄,一面向着山道指向的大山深处。
小屋初成后,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主人便邀三五好友来此相聚。友人亦可自去。毛师兄便是友人之一。因与主人的村子挨着,又上了同一个中学,相识已有三十余年,可算是半个主人。
此次她和棠师兄,就是受毛师兄之邀来此过周末的。棠师兄是第一次来,她已来了三次,只是次次都未见到主人。第一次来,是暮春,黄花翠竹,她跟着毛师兄绕着半个村庄信步游走。其中一条百十来米的台阶,是由硬冷的长石条或石碑铺成的。上面刻着大字,或是人名,或是诸如“福寿永昌”之类的祝语,不少依稀还能看出漆的颜色。触目惊心。
“那时修路没材料。眼光正是好,挑的都是这些上好的石头。”毛师兄做着介绍。
“他们后人呢,不管吗?”
“怎么管?后来也都走了,就算不走,也不想惹这些麻烦。”毛师兄没有停下脚步,像在说一件无人在意的琐事。
她点头称是。总归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天气渐渐温热,远远近近的植被生长旺盛,石头却是死的。上面的字迹被不断地消磨着;即使未被消磨,也不会发出声音。她的心也在燥热与冰冷中反复着。
第二次来是秋末,枫红草衰,只简单地烧柴做饭饮茶。第三次来,是深冬,天白风寒,值主人在此闭关养病。她听着毛师兄与他隔着门闲聊几句,便匆匆逃离。距第三次,已过去了整一年。一年的时光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坠入了深井里,半点回响也无。
这次来,人多;主人在,主人的两个朋友也在。毛师兄三言两语地做了引荐,便开始做菜,将清早去菜场买的鱼头、豆腐、芋艿、蘑菇等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掏了出来,摆在地下。院子里很快就腾起了烟火。毛师兄和主人各占了一个锅,柴火烧得噼啪响。二人均脱了外套,挽着袖子,热火朝天地舞着大勺。
房间里冷,外面也冷。她这才注意到这屋子是在背阴处,太阳被山体遮了个严严实实。所以房间里即便开着空调,也是冷飕飕的,一点暖气细若游丝。只是此前来时天气温暖,阳光明媚,光亮笼罩着群山,连带着温暖了这小小的一角。
“加菜加菜!”一人拎着三棵毛茸茸的冬笋,从竹林跨到了院子里;另一人还在坡上抡着锄头,抬头往这边看着。主人的这两个朋友显然是干活的好手。
她走过去,满山都是落满竹叶的黄泥地,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笋的所在的。
“看裂缝。”挖笋那人指点道,跟着铲了两下,果然,一个毛笋侧躺在泥中。她有些惊异,从前只以为笋是根根直立往上走的。那人沿着竹根的方向铲着土,很快又找见了一个。
她看了半天,裂缝似有还无,干脆从墙角捡了个锄头,学着那人的模样去挖,一无所获,只觉得腰酸。直起身子缓了缓,见大半的山体泥土颜色有异,当是不久前都被细细地翻过了一遍。
“那我也来松松土吧。”她放弃了找笋,用锄头拨弄着脚边敦实的黄泥土。
“你这是要开山啊?”毛师兄从油烟里抬起头,“这活你干不了,还是和棠师兄去喝茶吧。”
二
毛师兄今天没扎头发,烫染过的齐肩发根根立起,俨然像一头狮子。她记得初次相见时,那头发还是温顺规矩地贴在脑后的。
二人是在寺院里结识的。那时她整个心中总浮着一团滞涩之气,日子浑浑噩噩。一日,路过栖心寺,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这座寺庙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门口车水马龙。她也曾多次经过,只是很少留意,独独对寺门口的七座石塔印象很深,思绪偶尔在这“七”上打转,不知这个数字在佛教里是何含义。不久之后结识了棠师兄,聊起,才知道那代表的是佛教里的过去七佛。
于她而言,从前经过,寺门是沉寂的。那日却打开了。
寺庙不算大,大雄宝殿前保留了一块空旷的平地,两棵高大的银杏树闪着金色的光芒。她也被那金光闪耀着。一侧是个净手池,上面搁着几个小木勺,有人在那里舀水、净手,便也过去,跟着做了。水的清凉从手上传到了心里,她觉得身体跟着轻了些。走到银杏树下,绕了一圈,又呆立了片刻。深秋的太阳于温暖中也带着一丝凉意,白果就是这个时候落在了脚边。发紧,发皱,光洁变得丑陋,酝酿着下一个生命。
她摸了摸脸,好像自己也是一棵树,只是向着衰老行进着,却没有结出什么果子。结出了又如何呢,它们未必会长成另一棵树。更大的可能,是被飞鸟叼走,或是腐烂在落叶堆里,或像现在这样,一览无余地裸露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跟前。
“里面有个讲座,你要不要去听听?”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
她侧身,是一个身着深蓝色长棉袍的大姐,年近五十,脸颊丰满,双目炯炯却不逼人。
她不自觉地回应:“什么讲座?”
“寺里请了个哲学系的老师讲佛教美学,今天讲《维摩诘经》。”她热忱地做着介绍。
维摩诘?她对经书不熟,也不知佛教里还有这个人物,第一反应是与王维相关联。王摩诘的诗就是从佛门里来的吗?跟着想问几句,有人远远地走过来打招呼:“毛师兄,你来了啊。”
师兄……是了,她想起来寺院走动的居士们,不论性别,都是相互称呼为“师兄”的。听攀谈,她了解了些大概,她们长年在寺庙里做义工,寺庙里的义工管理很严格,职责分明。如毛师兄,主要在寺庙的图书馆里帮忙整理文献。这两日天气晴好,图书馆正在分批晒书。而毛师兄请了半天假,就为了去听这个讲座。
她顺从地跟随两人前去。讲堂很大,像大雄宝殿前的平地那般空旷,已坐了一半的人。她留意了下,大部分是毛师兄这个年纪的,甚至年岁更大的。也有些青年人,二十岁左右,聚在一起耳语,可能是授课老师的学生。
毛师兄从帆布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又掏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认真做笔记。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道:“真羡慕你们年轻人,东西学得快。我们这个年纪,脑子记过又忘了,只能记一点是一点。”毛师兄絮絮叨叨地说着,但并不引人反感。
她只好也笑笑,挺了挺腰,努力做出好学生的样子,其实依旧神游物外。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想的东西像是一团棉花,被撕成了碎絮,风一吹,就四处胡乱地飘着。这样也好,她想,只当是找个地方歇脚,回荡在空中的讲课声成了捉摸不定的思绪的背景音。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思绪被召唤了回来。
她闻声看向远处的PPT,落在她心底的这句话板正地附在上面。杂乱生长的荒草齐齐地低伏了下去,那些轻浮的念头沾染了湿气,凝结成了黑色的泥块,沉在池塘里。天空澄澈。她低头,水面晦暗不明,依旧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周敦颐说“出淤泥而不染”。《维摩诘经》说“卑湿淤泥,乃生此华”。染或是不染,染而不染。她看着那些烦恼的事浮浮沉沉,忽而觉得很有趣。
那之后,她便和毛师兄熟络了起来。
三
与棠师兄相识,也是因为毛师兄,也是在栖心寺。
寺里开设了一个周末的研修班,教授佛教史、古代汉语、日语等课程,毛师兄带她去旁听了几次。棠师兄是班长,负责签到与分发作业等事宜,慢慢就熟了。
棠师兄不过三十出头,但吃素已有十余年。他说十几岁的时候去台湾游学,在法鼓山吃了一周的素斋。回来后母亲疼惜他,做了好些佳肴,他却闻见了异味,试了几次,依旧食不下咽,便不再勉强了。
人大概真是有前世的。她想起有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讲话总是一股官腔,嗓音深沉,语调仿佛在和下属说话——前世也许是当官的;而棠师兄,前世说不定真是个僧人。也曾当面问过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他说有段日子真想过,后来这个念头淡了。至于将来,谁知道呢。“我们在无意识中发现了那些不是个人后天获得而是经由遗传具有的性质……发现了一些先天的固有的直觉形式,也即知觉与领悟的原型。”荣格的话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所谈的说不定也是前世今生的一个连接。一个人的今生,不知道是多少个前世一起作用的结果。
来小屋的一周前,三人才聚过。
当时棠师兄受江屿寺一师父邀请,前去商讨整理寺志的事,叫上了她、毛师兄,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居士——他们称之为张师兄。张师兄与毛师兄年岁相仿,碰面后才发现早就在义工团队中见过彼此,只是私下不曾有过交往。张师兄脸色凝重,不发一言,似有满腹心事。
车子驶离市区,视野所及从高楼转为了田野,而后又被山峦填满。江屿寺就在这东边靠海的青山群落中,青松郁郁,青石森森,与安置尘世中的栖心寺大不相同。其实她此前也来过两次,一次是看梅花,一次是爬山。她似乎越来越喜欢山了。她办公室是在高楼十几楼的位置,对面原先是一个待建的工地,可瞧见天空与远处若隐若现的青山;后来动了工,方块形的混合物,在单调的机械相击声中慢慢升高,终于将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它们也是山,只是被削去皮、打断了骨、钻入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里而后重生的山。当粉尘从窗户外飘进来的时候,她想,这里不会再有草木生长了……
跟随着棠师兄,几人穿过长廊,转进一个小门,上了二楼,来到一间虚掩着门的茶室。他们就在栏杆处等候。这是一个回字形结构的建筑,中间是个小院子,种着些果树。对面的一楼,是个教室。棠师兄说,江屿寺十年前开设了研修班,他和张师兄是第一届的学员。一会儿见的师父,正是授课老师之一。现在,新一届的研修班正在上课。太阳渐渐升高,几束光线落在了果树上,也跳进了教室里。而他们站着的地方,还凝着山里清早的寒气。她忽然想到,大概要到傍晚时分,阳光才会向这边倾斜。
说话间,师父出现,将他们引进了茶室。他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没去门口迎接。又说寺里的默照茶室环境更好,不过这里随意点,你们想在哪里喝茶?几人忙答这里就很好。师父落座,烧水烹茶。得知有俩人还未来得及吃早饭,又打开桌上几样点心,麻花、花生、桃酥之类的,让他们覅客气。
茶室一半的空间被旁边挨着窗子的一张两米见宽的书桌所占,桌上随意地摊着宣纸和笔墨。棠师兄介绍说,师父喜欢写字作画,也写诗。师父笑着摆手说,打发时间而已。随即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翻出他朋友圈里发的诗歌。她认真看了看,多是即景的七言诗,配合着用笔散淡的水墨画。
茶过半盏,寒暄过后,闷了半日的张师兄终于郑重地开了口,说起她此行的目的。近几年她一直想将《楞严经》全文背下来,因此昼夜不息,可总是得此失彼,没能如愿。到了后来,整个人已头昏脑胀,还是咬牙坚持着。说着说着,竟有了呜咽之声——她近几个月累到极致,几颗牙齿竟开始松动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师父为她杯中续水,说覅急,现在正是落入了执念中。该休息就休息,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