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歌
作者: 张红欣一
在业内,杨玫瑰是靠把死人哭活这事儿扬名在外的。
只不过这个业界,说起来不大好听——哭丧界,说白了就是哭灵。对,杨玫瑰是专门替人哭灵的。说好听点儿,叫职业哭丧人,不好听的,就是临时给人当个孝子贤孙,披麻裹素,在锣鼓喧天的葬礼上号哭一番,搞完气氛,拿钱走人。
那天是在荷花镇,严格说来,那不算真正的哭灵,而是奔丧。死者是个年过八旬的老妇,头天晚上十点咽气,满堂儿孙两排站列,目送老太太寿终正寝。唯一不足的,是老人闺女不在跟前。村里人说,那个算不上远嫁,却十多年都没回过娘家的女儿,得知老母病重,只往大哥卡上打了两千块钱,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杨玫瑰本来不想接这个活儿。哪有亲妈死了都不露面儿的。但女人出价高,老谢说,拿下这个活儿,等于把后面的生意都搞定了。旁边,做直播的闺女也嘟嘟囔囔:哭灵就是哭灵,挑来挑去还不都是个哭。老谢是“谢孝堂”殡葬公司的经理,杨玫瑰长期跟他合作。闺女萌萌做的是吃播,粉丝少,目前正处于砸钱阶段。杨玫瑰略一琢磨,就去了。
奔丧仪式从“哭街”开始。那天下着小雪,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东一撮,西一撮,整个村庄像披了张斑斓的毛毯。杨玫瑰一身重孝,左手扶墙,右手掩面,嘴里凄凄哀哀唱着《哭娘经》:正月里来正月正,我娘辛苦把儿生,我来诉诉娘的苦,十磨九难到如今……身后,几个看热闹的小孩一边朝她扔土坷垃,一边吐着唾沫:呸!假闺女!呸!假闺女!杨玫瑰目光呆滞,无动于衷,好像完全被悲伤吞没了。
老太太停灵在长子家,大门口已经贴了丧榜,挂了麻绳穿引的白幡。杨玫瑰由村外一路哭将过来,到门口已经披头散发。几个女眷从院里走出,搀了她进去。假闺女泪眼迷蒙,停下脚步,运了口丹田之气,长号一声:娘哎——
然后跌跌撞撞,直奔灵堂。
灵堂设在正屋。死者已经小殓完毕,头北脚南,停在一扇榆木门板上。杨玫瑰迈过青石门槛,一头扑在老人灵前。奇迹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随着杨玫瑰撕心裂肺的一声号哭,脸蒙草纸的老人身子一抖,嘴里忽忽悠悠吐口长气。紧接着,喉咙里传来“咕噜”一声,老人颤颤巍巍抬起右手,揭掉了蒙在脸上的黄表纸。
“诈尸了!”
人群“嗷”一下,一哄而散。混乱中,有人打翻了供品,有人碰倒了长明灯,有人踢碎了香火盆,没燃尽的纸钱扬在半空中,火苗“轰”地蹿出老高。人们跑的跑、逃的逃,偌大个灵堂瞬间空空荡荡,只剩杨玫瑰一个人杵在地上,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情节,回想起来,连杨玫瑰自己都不敢相信。掀掉了蒙脸纸的老人仍然两眼紧闭,正当杨玫瑰以为她再度死掉了的时候,老太太头一歪,“噗”一声从嘴里吐出个钢镚儿。腾出嘴来的老人这才睁开眼睛,口齿清楚地对杨玫瑰说:“水,喝水!”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门外不时有人探头进来,虚虚地瞟一眼,又跑掉了。杨玫瑰找了杯水,把老人扶起来。老太太吸溜吸溜喝水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着。杨玫瑰头皮发麻,脊梁骨上冷汗直冒,像爬了无数只蚂蚁。
两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瘸腿男人闯进来,手里端着黏糊糊的一盆黑血。男人说大妹子你让开,我妈这是诈尸了。杨玫瑰示意他别说话:“嘘——还能喝水呢!”男人身后,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手持桃木剑,最初还两股战战,待老太太几口热水下肚,脸上稍显人色,女人惊悸的目光便开始迅速聚焦,先是像淬了火,再往后,又淬了毒。
“跟她啰唆什么!”女人夺过血盆,一巴掌将男人推了个趔趄。
一盆温热的液体兜头泼了过来,生腥、黏腻,带着股浓浓的骚味儿。杨玫瑰下意识地横过肩膀,将老太太一把搂住。她被黑血呛了一口,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干吗呀你们,人还活着呢!没人听她说话。雀斑女人的桃木剑随后便砍了过来。杨玫瑰本能地弓起身,护住老人。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混乱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都住手,再闹——再闹我就报警了!”
是老谢。最初,一直在院子里转悠的老谢没注意这边的动静。丧事准备得还算周全,东厢房外,管事儿的已经摊开了账簿,临时租来的桌椅板凳也陆续到位。西墙根下,花圈、挽幛跟纸扎堆成了小山,一副足三五的松木棺材露着白茬儿。老谢满脑子琢磨的,都是自己的戏台子往哪儿搭。他还没跟主家面谈,就已经把握十足。
杨玫瑰是被老谢半拖半抱弄出去的。老人靠在一只黑布筒枕上,眼底已经有了一抹亮色。杨玫瑰被狗血淋蒙了头,一边在老谢怀里扑腾,一边粗声恶气地咒骂:“她都活过来了,她都活过来了!她要是再有事儿我就报警,我跟你们没完——”
雀斑女人被杨玫瑰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口不择言地回了句:“你没完——你谁啊,真当自个儿是亲闺女呀!”人群一阵哄笑,也不知道在笑谁。女人讪讪地闭了嘴,嫌不过瘾,又转头“呸”了一口。老谢往外拖杨玫瑰的姿势像拖了条死狗:“姑奶奶,咱是假的、假的、假的。咱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拼命的……”
钱没赚到,狗血倒在杨玫瑰头上结了痂。老谢说,这个管事儿的也是个二货,诈尸泼什么狗血,应该抹锅底灰嘛,请灵、下茅、银针灌顶,要不就干脆捉只活公鸡来,公鸡是引魂的,老太太明显是有牵挂,舍不得上路嘛!他一边扭着杨玫瑰,一边把热烘烘的手往她腰里探。杨玫瑰停下脚步,一巴掌打掉那只循序渐进的爪子:“我说多少遍了,不是诈尸,老太太没死——她要是再死了我就报警,我跟他们没完!”
老谢抽回手,哄小孩似的看着她:“行行,不是诈尸。那咱也别诈尸了好不?”
二
杨玫瑰由此声名鹊起。
请人哭灵的多属于老丧,民间叫“喜丧”。“喜丧”人家出殡,一般都在门口搭个戏台,演地方剧、唱流行曲、扭二人转,耍杂献艺轮番上场,总之越热闹越好。
杨玫瑰以哭灵出名,最擅长的,却是唱曲儿。别人唱《小寡妇上坟》,唱《十八摸》,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她唱 《童年》,唱 《信天游》,唱《烛光里的妈妈》。像给悲怆的大河汇入了一股暖流,现场逐渐安静。人们随着歌声缅怀童年,追忆青春,感叹时光飞逝、风刀霜剑,最后落脚在逝者身上,葬礼由此达到高潮。
但老谢不爱听这些。老谢说,那么酸唧唧文绉绉,多不过瘾——知道啥叫百姓不?草民百姓,你得荤的素的一块儿上。杨玫瑰横他一眼:不知道。掉头走开了。
第二天的哭灵现场,更是人山人海,杨玫瑰化着“哭妆”,吊足了嗓子,开腔便是天崩地裂、万马齐喑,连过路行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有人问:咦,死人怎么还没活过来?旁边马上有人回他:嘁,死人活转来,那也是不肖子孙气的!杨玫瑰捶胸顿足、悲悲切切,浑事不知,直到亡者入土、亲者谢孝、帮忙的四下散去,方才悠悠醒转过来。
老谢经常骂她:“别人拿嘴巴哭,你是拿命在哭啊!”
“谢孝堂”生意好了以后,老谢想给杨玫瑰提高出场费,被她拒绝了。从前日子拮据,杨玫瑰没少得老谢接济,那些比雪中送炭还要及时的帮助,虽然目的不大纯洁,却实实在在解了她的围。杨玫瑰不想欠他太多。但老谢理解不到这一层,老谢永远像张狗皮膏药,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便“叭”一下贴过来,揭都揭不掉。
比如今天。今天老谢来给她送钱,手上拎了几只螃蟹。不等杨玫瑰开口,闺女萌萌就从屋里跳了出来:“呀,爱尔兰进口面包蟹,叔叔你真好!”
萌萌踮起脚尖,“啵”一下冲老谢脸上啄了一口。
萌萌正在直播,整个人弄得鬼一样,粉面,朱唇,蓝眼线,鼻管两边画着几道嶙峋的阴影,锁骨那儿也是。老谢吓了一跳。杨玫瑰说,这叫网红妆,显瘦,随即拎着面包蟹进了厨房。说起来,萌萌应该是吃播界里最寒酸的,又没钱又需要吸粉儿的时候,连蟑螂蚂蚱都吃过,有一回还弄了几只壁虎,吓得杨玫瑰哇哇大叫。
杨玫瑰身材修长,五官秀丽,当代课老师那会儿,也算学校里的一枝花。这样好的基因,闺女却一点儿都没继承。萌萌长得像她爸,尤其一副五短身材,肩宽背厚、腿粗腰圆,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垂在肚皮上,像垂着两个布口袋。
按理说,先天不济,后天应该发愤图强才对,但所有正常的逻辑,到萌萌这儿,都不管用了。萌萌属于纯感官动物,美景美食美色、迪厅网吧手游、各种派对各种恋爱,各种折腾。换言之,对于一切新鲜事物,萌萌都有着极致的好奇心和无度的占有欲。肯德基刚入驻小城时,萌萌一次能吃四个汉堡。CoCo奶茶,一口气喝两杯。她的松垮垮的书包里,永远塞满了薯片、辣条、锅巴、瓜子、兰花豆、火腿肠,地摊上廉价的唇膏、眼影、腮红,亮晶晶的指甲油,带羽毛的小发夹,五颜六色的玻璃手链。
谈恋爱这事,萌萌更是没什么底线。男的就行,有钱更好,有钱能陪她玩是好上加好。没钱的话,生活费里挤点儿,从她妈手里骗点儿,日子也能混下去。杨玫瑰曾连续跟踪闺女半个月。那阵子,萌萌跟一个黄毛小子混在一起,游戏厅外,黄毛说了句什么,杨玫瑰听不见,但见萌萌偏过头,母鸡一样在黄毛脸上啄了一口,就像今天啄老谢一样。
黄毛细脚伶仃,像只没发育好的小公鸡。杨玫瑰气得浑身发抖,抡圆手臂冲上去,照着黄毛脸上就是一巴掌。但是没用,打走了一只,第二只接踵而来,还有第三只,第四只……直到高三,萌萌嘟出去的嘴巴逐渐带了肉欲,学校一纸处分,把她给开除了。
面包蟹煮出来,热腾腾黄澄澄地诱人。萌萌已经吃了五斤肥肉,旁边还放着两只烤鸭。手机架立在不远处,呈俯角状态,萌萌满嘴流油,正冲着镜头做剪刀手:哇,今天麻麻煮了面包蟹吔,麻麻最疼我了!老谢吓得一激灵,以为她又要冲过来,照着杨玫瑰亲上一口。但是没有,接过面包蟹的萌萌像个俏皮的小公主,自顾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去了。
老谢跟屁虫一样尾随杨玫瑰,每走一步就问一句:“你吃啥?”
“萌萌剩下的。”杨玫瑰说,“别看她摆那么多,其实吃不完,招揽人呢!”
萌萌今晚涨了四百多个粉丝,下播后兴奋地跟杨玫瑰炫耀,妈你知道这得刷多少礼物吗,去大网红直播间的话,没五千块摆不平的!她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顶着喉咙,边打嗝边冲向厕所,门都没关,便趴在马桶上哇哇吐起来。
关了直播的现场一片狼藉,烤鸭啃了一半,蟹腿里的肉也没择干净。杨玫瑰把剩下的东西拢到一起,拿抹布擦掉桌上的汤汤水水。一直围着她转圈儿的老谢突然爆发了:“叫她自己擦。”他哗一下抢过抹布,扔在一边,“咱去吃牛排、喝红酒、听音乐会!”
杨玫瑰甩开老谢:“疯了吧你!”
萌萌不明就里,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对呀叔叔,带我妈去吃点儿好的——谁像她那么实诚啊,还真哭。”转头吐了两口,又补充一句,“我爸死她都没那么哭过!”
三
萌萌爸死在两年前,具体说,离杨玫瑰捉奸在床只有三个月。
两年零三个月之前,萌萌爸还像一只发情的种马,活得热气腾腾。床上的女人丰满壮硕,腰间肥肉颤颤巍巍,别的女人是玉体横陈,她横在那儿,像一只煺了毛的白皮猪。面对窈窕有致的女主人,胖女人惊慌之余也不免疑惑:偷腥偷腥,都是色迷心窍,怎么身边这男人,越偷越不济了?女人羞愧地拿被角蒙住了脸。
萌萌爸不急不忙,一边穿衣服,一边不耐烦地乜斜着双眼。自从十年前,代课老师杨玫瑰被学校辞了,男人的眼睛就固定成了这个角度。十年里,杨玫瑰做过保姆、厨子、服务员、清洁工,摆过地摊,卖过白薯,每换一次工作,男人的眼睛就斜掉一寸。直到后来,杨玫瑰开始给人哭灵,那做丈夫的,就连老婆的手都懒得碰了。
饭也不吃她做的。萌萌爸说,杨玫瑰炒的菜里,有一股香灰味儿。
三个月后,男人却不得不躺进了他讨厌的香灰里。肝癌,发现就是晚期。杨玫瑰还没来得及提出离婚,便转过头跑去救人。她确实没怎么哭,包括他最后撒手人寰,倒不是有多恨,而是被生命的脆弱惊呆了。濒死的男人歇斯底里,时而如恶魔附体,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时而如柔弱婴孩,用人间最纯净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笼罩她、哀求她。杨玫瑰受不了,她宁愿时光倒流,拧开家门,看见的还是一对热气腾腾的狗男女。
生命到底是什么?大到理想、信念、希望,小到恩仇、名利、悲欢,都靠一口气撑着。萌萌爸最后那一口气,是在她怀里咽掉的,轻轻的,“咔咯”一声,像秋风扫落叶,尘归尘,土归土。胖女人也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只图一时欢爱,而是有情有义地来了三次。她最初徘徊在楼道里,不敢露面。直到某天,杨玫瑰哗啦一下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跟她说:进来吧!他们在杨玫瑰眼皮底下互诉衷肠,好像还说到了来生。女人送了男人一条玛瑙小鱼。杨玫瑰不懂其中含义,是说她像一条活泼的小鱼,还是纪念他们这段鱼水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