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小盐

我们在他张开的嘴里看到

整个世界的

赤裸

——卡明斯基

四月一日那天我收到一个邮政快递,打开一看,却是一张价值不菲的歌剧演唱会的头等票。票的正面印刷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上有一座荒芜的岛屿,七只白色海豚跃出海面,它们像七个女神一般以道瑞米乐符的方式环成一个圆圈,高高地悬浮在荒芜之岛的上面。细心的人一看,便会发觉那荒岛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放大的、漂流在海面上的人类的耳朵。它斑驳而锈蚀。

这画面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新近崛起的“梦的演唱会”乐团的广告。这个乐团从三月初随着春天一起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乐团有七位歌手,四男三女,报刊上说他们人人有着传说中的海豚音质。音乐评论家更是连篇累牍地赞美他们,声称他们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不是从人类的喉咙,而是从创世之初的神的喉咙里发出。但我从来没有从哪一份报刊上看到过这个乐团成员的真面目,更没有听到过这个乐团的声音。据说,这个乐团拒绝录制碟片,拒绝采访,拒绝上电视,拒绝拍视频,他们古老而神秘的做派,在这个连隐私亦赤裸的现代世界显得有些故作矜持矫揉造作。我无数次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见到与手中的票一致的广告画面,它们高高地悬挂着,在霓虹灯七彩的光线里,在街的拐角,在十字路上,在某辆公交车的车身上,无孔不入地侵入我的视线。七只白色的患有白化病的海豚,一座形状如耳朵的荒岛,一则有关声音的神话,就这样潜移默化地钻进了我的大脑。

整个城市都在谈论“梦的演唱会”。他们拒绝媒体的态度,激发起人们的好奇心。人们不能在网络、电视上欣赏他们的声音与容貌,便蜂拥地挤进位于这个城市中心被遗弃了很久的大剧院。聆听后的人们神魂颠倒。这声音使得很多人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而后说道:美,美得无法形容。这个城市四处流淌着关于“梦的演唱会”的议论。乐团老板更是传奇中的传奇,他是个哑巴,却负责给每场演出进行钢琴伴奏。一些音乐专家盛赞他是一位钢琴天才,另一些音乐专家却诅咒他是个音乐巫师。城市人群的上空,辗转着一些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哑巴钢琴家不但是个音乐巫师,还是恋物癖患者。每到夜晚,他的钢琴就变成了一个一只眼睛有着白色的瞳仁另一只眼睛有着黑色瞳仁的美貌女子,他和他的钢琴做爱,他的钢琴就是他的妻子。

当然,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谎言,是商业社会的另一种操纵舆论的手段。制造神话,保持神秘,就是为了唤起早已习惯窥隐的人们更为激烈地去窥隐。我自己就是神话制造者,我知道如何编造神话,吸引大众,因此这种伎俩,在我这儿完全失效。我没有兴趣去听这样的音乐会。一方面是因票价确实贵得惊人,另一方面是因我不太相信流行。大众趣味一向如一只绿头苍蝇。很多时候,面对一坨屎,这苍蝇都能嗡嗡出一首赞美诗。意大利行为艺术家曼佐尼不就将自己的屎装在罐子里售出一个好的价格吗?可寄给我票的是谁?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仔细打量着信封,上面的字体是印刷体,而邮寄地址显然是想和我开一个玩笑:天堂路天堂弄1号天使。

我拿着音乐票进了房子,看着那七只海豚,看着那上面的字:梦的演唱会。我早已是一个无梦的人。现实使我疲惫,我已经不会做梦,如果有梦,也仅仅是噩梦。何况梦怎么可以变成唱出来的东西呢?这不是扯淡嘛。但这么贵的票,不去看,浪费了颇为可惜。我还没有出名到举办方赠票的程度,那是我的哥们?我有一帮杂七杂八的哥们,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前卫艺术,泼墨、熏染、装置、把一大堆塑料薄膜穿在身上做环保服装等等,那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涂鸦,拿起毛笔,闭着眼睛乱涂,有时候会将一个大拖把蘸上颜料,在一张巨幅宣纸上作画。有时候,我们提着一个颜料桶,桶的下面钻开几个洞,在画布上走过来走过去地晃荡,绘制波洛克开辟的滴流画。这样的画,一旦拍卖出去,可以让我们悠闲地待在家里,好几个月不用出去工作。我虽然鄙视曼佐尼与大众,但他们对我都非比寻常地重要:曼佐尼是我的老师,他教会我如何吸引大众的眼球。说到底,我对曼佐尼是一种带着羡慕的妒忌,他比我有钱,更比我有名;大众则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依靠他们活着,更依靠他们来获取知名度。我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讲述,都是拜他们所赐。在这个世界存活,我总得弄一点可供饱腹的粮食,总得有一顶冠冕,才能比别人活得更好。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位前卫艺术家,一位既非著名,亦非无名的前卫艺术家。我身处中间地带,总想着哪一天的早晨,蓦然出名如毕加索,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艺术,并高价购买我的画作。

或者,这就是一张假票?毕竟,四月一日是个愚弄人的日子。我翻到票的背面,有辨别真假的二维码,拿手机扫过,在“梦的演唱会”的官网对照验证码,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是一张真票。谁肯花费这么多钱,让我去聆听音乐?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听觉并不好,我把这归结于我有两只笨拙丑陋的招风耳朵,它们不善于捕捉并辨识声波——她的耳朵,噢,她的耳朵,我想起了她的耳朵。她一直为自己的耳朵而羞涩,她总用长发掩盖住她的耳朵,她说她的耳朵看上去像兽,像两只狼的耳朵。其实不是她所说的那个样子,那是一种适合倾听的精灵一般的耳朵:白且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接收着来自大自然的秘密信息。如果她在,我想,我会把票给她,让她去看演出,她会告诉我,“梦的演唱会”乐团的嗓音是否真的值得一听。可惜,她不在。她不会告诉我哪些声音值得倾听,哪些又该屏蔽在耳后。而我,我知道,噪音早已将我的耳朵锈蚀,我的耳道里声音的稗子丛生,我却无能为力。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走在街上,白裙子,黑纱巾,在偶然拂过的风里拍着翅膀——是的,是翅膀。她行走的时候,就像一只无法命名的珍稀鸟类在行走。她有一种属于鸟的风情。黑的似乌鸦,白的若乳鸽。第一次看到她,我觉得她就像乌鸦与乳鸽杂交的后代,吸引我的恰恰是她将这两种截然相异的鸟类的形态糅合在一起所引起的异样,还有她男孩子般发育不良的女性的身体,小小的乳,放不满一个掌,令人怜惜。我想。这是我关于她外在形体的所有记忆,不能再多,亦不能再少。

她的鸟一般即将起飞的风情,使得她有一种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的疏离气质。唯一的缺憾就是她不写诗,没有东西来填充这气质。她的感知力良好。她购买第一眼看上的物:手提袋、鞋子、小首饰,从来无错——即使不美,她也能令这些物变出她所认为的美来。她最初令我着迷的是她的接近崩溃的精神状态:疯癫、迷茫,以及极端的自虐倾向。做爱的时候,她歇斯底里。我能看到她肌肤下的紫青的血管,激烈的川流,两粒咖啡色的眼珠,令我想到史前的琥珀。她是个双性恋者。她成为双性恋者的根本原因不是她的性取向,而是她要借此与别人区别开来,就像一些女人借香奈儿品牌、丰乳、肥臀与别的女人区别开来一样。她喜欢听悲伤的歌。听这些歌不是为了欣赏歌本身,而是为了唤起她的悲伤。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不会哭。据我所知,她其实不爱那个男人很久很久了,但她却记着他。她记着他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他先抛弃了她。他是她的悲伤唤起剂,而她的气质恰恰又需要一种悲伤来点缀它,就若林黛玉的气质需要眼泪一样。

她恨她的父母。她说他们打架。锅碗瓢盆四处地飞,她吓得捂住耳朵,躺在柜子里,让所有的衣物盖在脸上。说这些的时候,她纤细的手指捂住面孔,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她的手指就是那些盖在她脸上的衣物,厚厚的、软软的,充满樟脑味。她说,最早躲进柜子里的那次,她三岁。她的手从面孔上放了下来,她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樟脑味很香,有股栗子的香,就像汽油味有股苹果的清香。

她来自一个小镇。她的职业是设计,她在一位前卫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也在那位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大学学的是艺术,那位前卫艺术家是我大学的老师。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不是因她喜欢大城市,而是因她想逃脱她的父母。他们一打架彼此就吓唬对方要去自杀。一个要吃安眠药,一个要绝食。小小的她这个时候就不能躲避在柜子里了。她要出去求援。她能看到幼小的自己,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企鹅般摇摇晃晃在夜色里,叩响别人的家,求他们去劝解她的爸爸妈妈。她常常梦见他们,双双挂在小镇的一棵树上,白色的绫幡从梦里飘出来,萦绕着她。每每这时,她便吓得醒了过来。满额细密的汗,要我抚平她蜷曲的身体,要我安抚她,她男孩子般的乳房冰凉冰凉,乳房下的心脏却跳得快如马达。她喃喃地说,我爱他们,我居然爱他们,我多么害怕他们死了啊……

我别无选择。她说,是他们造了我,是他们在某个夜晚造了我。

可是,现在她不在我的身边。她早离开了我,有二十几年了。我猜,她离开我并不仅仅因为我的混球气质,更可能因为整个前卫艺术圈的荒谬氛围罢了。每一个前卫艺术家都以为自己不是天才就是大师,而她本能地对这一类夸张的词汇抱有怀疑态度。我记得她有一天对我说,一些前卫艺术家,与骗子的唯一区别在于,它们仅仅在字面上是两个不同的词语。当时,我愣了一下,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这可是前卫艺术家众所周知的秘密,众所周知的秘密怎么能说出来呢?何况,万一让老板或者别的同事听到,会是一件非常炸裂的事——人,不能这样评价自己从事的职业。她低下头,然后偷偷地莞尔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性格里的锋芒,她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柔弱得如一株随风摇摆的令人怜爱的麦禾,而这句话却让我看到了深藏在她性格里的锋芒。

他一味地倾听,耳朵似乎因此大了起来,竖了起来,长在他木头木脑的脑袋上,成了两朵芬芳着的木耳。当然,这种耳朵大了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无法知晓。他总戴着一顶工帽,有一张痴呆者的面貌,这导致了人们对他听觉的忽视。他有舌头,却是个哑巴。正因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他聆听一切与宇宙有关的声音。鸟儿梳理羽毛、风掠过树枝、枯叶如破鞋子般踢踏、植物在夜晚窃窃地生长,他都知晓。聆听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似白痴的快乐。

他在一家汽配店里打工。白天在老板的吆喝下跑东跑西地取配件给客户,夜间就蜷缩在汽配店的小阁楼上,既照看了货物又有容身之所。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个城市有很多与他一样的来去不明的孤魂。他对幸福与不幸没有清楚的界限。喂饱肚子、有活干、有衣服穿,能听到声音,对他来说是生存的必需,无所谓幸还是不幸。夜间下班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可以闲息,而是因为可以静下心来聆听声音。他满脸污垢地游荡在离店铺两里外的一所民办小学的门口。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不回家,里面都是稚气满面的小学生,他们清澄纯净的喉咙,发出撼动灵魂的妙音,仿佛天籁之音从天宇中直接倾泻下来。此中妙处,只有他知道。

老板在春节的时候放假。他仍滞留在店里,因无家可归。这个时候,有他最大的快乐与不幸。烟花漫天,一朵一朵以转瞬即逝的乌托邦幻象而绽放,却在开放的刹那,伴之以刺耳的声响。他的眼睛望向天空,不明白为何这么美丽的事物却有着如此可怕的噪音。他的小腹下坠,肠胃绞痛,噪音引起他肉体不适。他那对声音保持敏感,有着处女般童贞的耳朵,在遭受着不堪忍受的蹂躏。

他捂住耳朵开始奔跑,他想逃遁。街道两侧的店铺挂着红色的灯笼,灯泡里的瓦斯在“嗞嗞”地轻吟。鞭炮的轰炸声里夹杂着人们碰撞酒杯碗筷大吃大喝的喧哗。一切美妙的声音都被湮灭,而那是他平时最隐秘的快乐。他听不到处于变声期前天使般的孩子们的赞美、轻语与叹息,那是一种令他战栗的声音。他觉得发育前的孩子们的身体就若一架钢琴,而他们的声音就是钢琴上发出的旋律。虽然他不曾碰过一下钢琴,但他见过。一次替老板搬大箱水果,让他看到了他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老板丑陋不堪的儿子在钢琴面前摇头晃脑,音不成调,但他听出了那架钢琴所具有的优良音质。他泪水满眶,若遭雷击,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钢琴更美好的事物。从此以后这个城市里所有的钢琴店,他都一一光顾。那是他最干净最神气活现的时候,每次去钢琴店前他都像接受洗礼一般将自己清洗干净,而后换上他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他认为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装去会见钢琴店里的钢琴们,是对音乐的玷污。但他不敢走进去,他将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橱窗上,鼻子几乎压至扁平。他贪婪地打量着钢琴们优美而流畅的曲线,而它们则以少女瞳仁般清澈的黑白分明的键,深深地回望着他,回应着他的深情。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