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与美工刀

作者: 何新乐

林小峰最后一眼看见不穿制服的人是在三个月前。当时他坐在一辆装了铁栏杆的大巴车上,他的手上脚上也挂着铁,胸口被铁的重量往下拽,要把他拽向深渊。落在大巴车顶上雨滴的声音更增添了几分初春阴冷的气氛,他无力地从车帘缝隙中看向窗外,任由目光从打伞来往的人影上淌过。“最后再看一看这条陌生的街道吧。”他想,或许在许多年里他都将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片段。

如果车轮是倒着往回滚的,那么雨就要落到天上去,“滴答滴答”是雨水汇聚的声音,店铺换了方向流动,行人后退着走路,回到终点也是回到起点,太阳在看不见的云层后面从西滑向东,地球逆着转动。那么,车上的林小峰也要后退,朝着后背的方向,退回到上车时排成两排的人群中,戴着手铐脚镣“踢踏踢踏”地后退;退回到警察拉开看守所大门时那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中;退回到庭审现场,低着头听法官宣读判词,那时刚好有只苍蝇在桌子前搓着脚。后退,被剃掉的头发都一寸一寸长了回来。后退,退回到拿出美工刀的瞬间……

通向监狱的大门打开了,大巴车驶入熄火,监狱警卫队民警拿着册子上车。

“林小峰!”

“到!”他想,从此,我就是这里的一员了。

通向监狱深处的第二道大门打开了。大巴车载着一车沉默的人像载着一桶窒息缺氧挤在一起的鱼。车停在一块空地上,押车的防暴队民警打开车上铁门:“下车,别挤,快!”人群拖着脚镣顺着次序前行,车上仅存的一点外面世界的空气便很快稀释殆尽了。

如果不去看围墙,那么天空也可以很宽阔。林小峰想起他上学时也有一堵围墙,将学校围在半山腰上。许多次,当他翻过围墙,总要骂上一句,拍一拍身上的墙土,去林间打鸟抓鱼。这里的围墙他是翻不过去了,上面除了铁丝网,还架着两根电线,安静时会有电流“嗞嗞”流动的错觉。他在看守所曾听一个几进宫的人吹牛:“啥,越狱,你以为拍电影,围墙上两万伏电线是摆设?就算你爬上去,你也翻不过去,岗亭里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你跑得有子弹那么快?”

林小峰适应着新的生活,之前想象中的恐惧在日复一日的队列会操中慢慢消散。就像等来一场大雨,当雨点落在身上,把全身都淋湿,也会有一种痛痛快快的感觉。这里的日子望不到头,目光所及之处仅限于围墙,除了响亮及时地喊出“到”“报告”外,他不愿说更多的话。当有犯人问他:

“林小峰,犯了啥事进来的?”

“抢劫。”

“就你,瘦鸡一只,抢得了谁啊,哈哈哈。”

他不再废话,转过身,忙自己内务去了。有次在洗漱时,一个背上文了一尊观音的赤膊犯人在他边上刷牙,满口泡沫。

“林小峰,碰过女人吗?你知道女人哪里最软,摸起来手感最好吗?”说完便大笑起来,笑到咳嗽,嘴里的泡沫吐到了面前的墙上。旁边的犯人也跟着嬉笑起来。

按照以前,林小峰必然要跟他争论一番。关于女人,比理论比实践他都不愿输,但此时林小峰并不理会,监狱里的争执往往没有胜利者。晚上熄灯的哨声已吹过,他躺在并不漆黑的牢房里,看着天花板,看着那里停着的一只黑色小虫。慢慢地,黑色小虫开始模糊成一个黑洞,把监舍、铁门还有他自己一并往里吸进去,在空无边际的黑洞中,时间停止,他回到回忆中。

王老太醒来是在凌晨四点。“在下雨,他们不会来看我了。”她默念,感觉自己是一艘孤零零的船,飘在“幸福之家”养老院,被水波推着推到对岸去。“天还没亮,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啊。”她转了个身,床板的声音和她轻微的叹气声吵醒了与她同房间的老人。

“醒啦?”

“醒了,睡不着,晚上睡得不踏实。”

“又在想以前的事?”

“是啊,那张躺了十多年的木床。”

“儿子把你安排在这里也是为了你考虑。”

“哎,这么多天了,他们来过几次啊。把我一个老太婆丢在陌生的地方不管了。”

“等天亮了让护工推着四处走走。”

王老太睁着眼睛等天明。好多次,当她回想起老伴刚离去后的那些不眠夜时,也是睁着眼睛。要是没有天亮该有多好,永远活在黑夜里,心中不再有期待,不再有失望。

如果河水能倒流,王老太的船就会渐渐远离对岸,逆着风慢慢地回到生活的源头,看见那些经历过的事一幕幕重演,她辨认着失落与希望交织,泪水与欢笑共存的画面,像是仰头的观众观赏一场在天空演出的戏。

“另一种形式的坐牢。”有次她跟护工抱怨。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她的儿子儿媳有了借口把她送到这里。当时王老太坐在轮椅上,被他儿子推进了养老院的门,儿媳提了行李。

“你们这是要把我卖了!”

“怎么这样想,妈,这个养老院口碑不错的,您一个人住在那个老房子里,我们也不放心啊!”

“那也不用你管,要死我也要死在家里头,那里还有你爹陪我!”

登记住院时,王老太执拗地在一边生着闷气,几个老头老太木讷地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看着他们。一些日子过去了,除了跟护工和同房间的老姐妹偶尔说说话,她还是没能很好适应新的环境。有一天,天空晴朗,年轻的护工推着她到室外晒太阳,她看着不远处的围墙问:“外头是什么?”

“围墙的外面还有一个围墙,隔壁就是看守所,刚被抓的人就关在那里。”

“哦。”王老太想,有可能他也在那个围墙里。

漫不经心的太阳朝着群山落了下去,巨大的晚霞落在不远处的一幢烂尾楼上,像是一截枯木上停了一只身披霞光的凤凰。她吃了晚饭,护工把她推回房间,为她准备好洗漱的脸盆、毛巾,叮嘱她吃了药之后就可以睡觉了。今晚继续睡在一张不能使她安睡的床上,她翻身的声音很轻,仿佛一艘小船在水波中轻微地颠簸。接着,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把周围的一切连她自己都吸了进去。时间停滞,她开始了回忆。

暨北街道福田路58号北门新村6幢202室是王老太跟老伴结婚时买的房子,在这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地方,她和老伴生活了几十年。房子里有过争吵、欢笑,有过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及淘气的孩子被训斥后的哭泣。如果房子是一个留声机,它会记录下很多特殊的声音,在主人老到无所事事的时候一遍遍播放,慢慢重建过去那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梦,在梦里人们还是当时的模样。

五年前,她的老伴因意外去世后,整个房子突然安静下来。起先,她还可以借着悲痛活下去,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连“悲痛”这样强有力的药丸也渐渐消融在平淡的时间之水中了。有一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稀疏的白发,拿起一把缺齿的梳子,独自梳起来。在某一瞬间,她仿佛有一种错觉,坐在那儿,觉得有人在耳边叫她,她起身仔细分辨,这个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她把她老伴的相框放在客厅案台边上,案台中央垫高供着一座观音菩萨像,前面放着电香炉,插上电时,鲜红的光使照片上观音娘娘的脸颊多了一丝红润的光彩。有时拜完观音娘娘后王老太会跟照片里的人说说话:“老头子,你丢下我,我心里苦啊。”后来,她渐渐沉默了,有些话都放在心里了,只在吃饭时,不经意抬头看他一眼。这些年里,王老太除了在上午逛一趟菜场,便极少出门,像寄居蟹寄居在螺壳间,她寄居在这个房子里,按时为房子开灯、关灯。窗外的光从凌晨起到鼎盛到衰败到坠向群山,她为自己准备了晚饭。当群山间溅起的一滴滴白日鲜血黯淡时,她明白一天又将过去了。

偶尔她的儿子也会来看她,时间不长,从坐下到屁股离开竹凳子也就三四个小时。虽然如此,王老太在日历上依然用签字笔在清明、端午、中秋这样的节假日上画上黑黑的圈圈,期盼这短暂发光的日子能一次次到来。后来,她给自己买了只灰猫回来,取名闹闹。闹闹是母猫,很调皮。一次,它跳上客厅案台,将她老伴的相框从桌子上打翻了,她也不气恼,跟老伴介绍:“老头子,它是闹闹,还小,不懂事,不要介意啊。”王老太忙完自己的事后,总要跟闹闹说上几句。

“闹闹,今天有没有闹。”“闹闹,看看,我到菜场里拿了些没人要的细鱼头,烧给你吃。”“闹闹,今天元宵节,只有我老太婆陪着你过了。”

让王老太受不了的是发情期的闹闹在夜晚的叫春,如嚎似怨,又似半夜醒来没奶喝的婴儿的哭声,一声声将她从梦境中拽回来,扔在深夜无边的黑暗中。更让王老太受不了的是邻居已经向她抱怨好多回,说她的猫晚上爬到阳台上对着窗玻璃叫或在楼下花园杂树丛中叫,弄得他们都睡不好。他们希望王老太别再养猫了。

“听多了对人不好。这猫啊,要么绝育,要么送人。”

王老太不忍闹闹被兽医拉开肚子。阳台上,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抚摸着它的脑袋。

“春天过去,我再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她把闹闹送到了乡下表姐家。回到家后,王老太觉得整个房子更空、更安静了。她故意将拖鞋拖得很重,让鞋子后跟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故意在喝完水放杯子时,让杯子与桌子有轻微的碰撞声,搬椅子时不再考虑楼下的感受而直接拖拽。特别是当她半夜醒来,感觉整个世界被抛下的只有她自己。“没声音,照样还是后半夜醒来啊。”孤船在夜晚航行,晃晃悠悠到天明。

林小峰对父母的印象模糊,在他尚未形成有效记忆之前,他的父母就外出打工,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当着他的面吵一架,又不见了踪影。之后,他们交错着回来。他想起奶奶有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小时候奶奶给他梳头发时把头皮弄得很疼。“疼,奶奶。”“你头上长虱子嘞。”再后来,他的奶奶管不住他,就放任林小峰在山野间像野草一样疯长。四季轮转,野草枯黄了一茬又一茬,林小峰十二岁那年,他的父母离婚了,林小峰想,从此更没人管我啦。

林小峰开始逃课了。围墙外面是当地农民种的油菜花,大片大片油菜花开时,风吹过,山坡上连绵着黄色的波浪。白色的围墙,将学校困成一座孤岛,整个春天都在外面浪费着。林小峰刚开始逃课只是出去玩个半个小时,后来整节整节地逃课,再后来半天半天地逃课。有一次,班主任漫山遍野寻找他,最后在一大片油菜花丛中找到了,他衣服上落满了花粉。

林小峰上六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个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他们学校的女老师,小小的个子,相貌中等,戴副眼镜,对学生严厉。她离家远,周末也住在学校。

一次上课时,林小峰吊儿郎当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凳子上,歪着头,抖着腿。

“林小峰,你给我坐好,看你坐的样子,像个学生吗!”

林小峰摇头晃脑地直了直身子,没过一会儿又塌陷回去。

“你给我站着听课,站起来!”

他觉得她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了脸,用眼睛瞪了她一眼。班主任拿着书从讲台那边过来了,林小峰还是坐着。

“啪!”一本书甩在林小峰头上,他下意识的拿手挡了下,“嗖”地站起来时将右手举到头顶。

她也下意识地拿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边上几个男同学拉住了他。

林小峰已经不满足于在校门外欺负同学,拿把小刀把低年级的学生吓得哇哇大哭,或者拦住女同学,让她们四处乱窜。那天放学后,学校里的人寥寥无几,班主任在教室里为几个学生补课。林小峰经过她的宿舍时,看见宿舍旁的电线上晾晒的几件裙子中间有一条红的蕾丝内裤。他拿来竿子用手拨开裙子,试了几次将内裤挑到了地上,裤头上沾了几根枯草。他把衣架捡起,捏着衣架的挂钩来到门卫大叔的宿舍旁,那里晒着两件灰色的男士内衣。他早看门卫不顺眼了,那个上顶着油头,下长着络腮胡的矮胖男人老是揪住他不放。他看了一眼,四周无人,就挑了其中那件有点破旧的内衣,同样用竿子挑下来。他把那条红色蕾丝内裤塞进了老男人的内衣里,两个衣架并在一起。林小峰拿在手上掂了掂,对着光,隐隐约约能看到灰色内衣里的那片暗红,然后小心翼翼地挂回去,迅速跑开了。

事情是这样败露的:“哪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叔一手拎着短裤,像是拎着一小片凝固的血闪过灰色的校园。那时班主任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她看到冲进来的大叔手里拿着自己短裤时气愤尴尬不已。门卫察觉到班主任的异常,瞪了眼睛走向她,责问她为什么要把内裤放进他的内衣里,她更是羞得哑口无言。迷迷糊糊中她抢过门卫手上的衣架,跑进宿舍独自哭了一会儿。当她把眼泪擦干重新戴上眼镜时,羞愧已转为愤怒了。她去班级里发了飙。

“要是这个流氓在我们班级里,有他好看的!”后来有个同学跟她报告说那天看见林小峰在那边附近逗留了好一会儿。而这些天林小峰刚好又翘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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