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艳英的诗
作者: 骆艳英
夜聊
天冷,我抱着被子
他在床边给我说鬼故事
说奶奶去世时
天下着大雪
奶奶的躯体像一块巨大的砖
被殡仪馆的人扔进炉子
砖不会痛
那痛却在他心里长出来
也难怪,
他心里有泥土,又泛潮
到半夜,那鬼从床下爬起来
它走路,说话,还坐到床上来
叫我的乳名
半夜,我被一只鬼温暖着
明天来临之前
你所厌倦的,或许正被我热爱
静止的树叶与一道光线之间
秋天获得了某种短暂的平衡
我将自身埋于树林
秋天一直如此
陈旧的身体与陈旧的树叶
它们脱离了潮湿而沉浮的天气
成为日落,晚霞,转瞬即逝的一句歌词
我害怕接到电话,听到某个名字
除了再见,我不想说出昨天
即便是通过寓言,或者隐喻的夹角
经由时针倒拨的钟楼
而产生的灰尘与泪水
把它们留给空气,留给肺
留给幽深的通道
或者,它们应该死去
在明天来临之前
这可怜的人
这可怜的人
再一次在镜中忘掉自己
镜面上只剩下雾霾
向他呈现城堡的牙齿
他把脸贴过去
风吹起旧时光
他什么都不用想
天气会怎样,木槿树上停着几只麻雀
周日烘烤箱里的面包,爱情有没有来过……
这寂静的时刻降临
唯有忘掉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他才有可能成为幸福的人
成为一个再也不喊疼的人
碎裂或者幸福
秋日。晨起。
切丝瓦夫·米沃什
直起腰。
共产主义的拖拉机。
突突推开外祖母的农庄。
伊萨卡。野天鹅丢失体重。
停在天空。
河流被取缔。
美分成两行。
帝国的旧铁轨驶出。
白墙谷仓。童年的蜻蜓。
凝固的波兰字母。弥撒。救赎。
冷的灰烬。
睡莲铺满河面。
柔软的。安静的。白的一秒钟。
如此幸福的一个时代。
比冷更冷的冷。
拾荒者
他燃起一颗烟
在对面,坐了下来
这春天,这突然暖和起来的
夜晚,像最新的
奥斯卡电影预告片
大面积地映入荧光屏
他显得有点困
多少年了
他可能一直生活在
无数的碎片里
旧报纸,破家电
伏着蟑螂的啤酒瓶
现在,春风正吹开
他健康的头发
就像一棵树
费力地撑开它全部的绿荫
银杏叶更黄了
银杏叶更黄了
溪水更瘦了
当我疾驰在乡村公路
这些往后退去
也迎面而来的事物
一遍遍过滤着我的身体
并将我带往更远的地方
树叶
它们跟我迎面相撞
大自然的锯齿,磨损,朽坏
被风借走的彩色眼睛
塞克斯顿的太阳
让它们变成鸟,黑色的光斑
耳朵在起飞
两片互求印证的上弦月与下弦月
空悬,停顿,回不去的河流
它们飞进人类的洞穴
它们逼近蚂蚁军队
像时光丢失的一大笔巨额遗产
被瞎子从鼓掌的手中捞回
桃子的隐喻
不停地往身上泼火
一点一点地泼
缓慢地,不确定地
直至发育为一团火
对于你,火
可能就是一切
而甜,仅仅是一切的一半
好似死亡之梦
但时代却那么美好
看不出有烧掉的迹象
伤痕
一只猫,从屋顶翻过
它推开夜的飞行器
在桌子、椅子、书柜之间翻腾
一块着火的地毯
布满针尖
它如此完美地降落
让匍匐在床底下的那只鬼
感到吃惊
黑夜的每片伤痕
也因了它们的互相撕扯
蜂拥而出
九月
三十年后,他比任何一块木头
都钟情于自己的沉默寡言
而马尾,还没来得及
甩掉词语的外壳
就已倒向暮色
有人在草原拉动琴弦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他胸中的铁轨,依然黑暗,灼热
长满野花的锈
他写到过的明月与草原
正在拆卸马的残肢
一饮而尽
准备晚餐之前
我用水果刀削一只苹果
果皮一层一层
缓慢地延伸着它的长度
直到垂挂于手腕之下
像一串来不及实现的愿望
它的甜味,汁液,颜色
细微的饥渴,一首诗的寂静
改变了我所在的空间
厨房,木头椅子,灯光
砂锅底部打捞上来的一只白帆
轻轻摇晃着,让你想起另外一个空间
那里有柠檬新鲜的气味
雁群停在广场上空
然后,词语,脉搏记录下来的时间
瞬息逝去的年月,那样远,你已无法回去
想起这些,你端起手中的空杯子
准备将春天一饮而尽
在地铁站(与庞德同题)
像钢轨一样致命
无论有多少个山海关
他只抱着明天睡过去了
而《圣经》只有一册
有两三句话
拖着喉咙的地铁
水,无处不在
冲击着疲惫的墙壁与门
那装满脸与死鸟的泥罐
白果树下(三)
白果树下,儿童帽卷起的旷野
横卧在你眼窝——
那不曾到达的地方,眼窝深处的蓝蝴蝶
它薄而透明的翅翼
鼓荡着一支落日丧歌
白色的庄周
活着,被一个梦证明
蝴蝶带来了飞翔,白云的橡皮擦
顺从早报的新闻纸擦去了发动机的轰鸣
天空是一块布,舷窗是你的眼睛
还能想到什么,附近应该有一棵槭树
发黑的树叶,那鸟,叽叽喳喳
像一位总统在发表宇宙的演说
警察离开之后,带走了栅栏与瓦片
唯有河流保存了美的形态
白色的庄周,驾驶着飞船
在银河流汗
飞鸟的方程式
倏忽之间,直升飞机已穿过云层
轰鸣似旋涡,一圈圈击打着村落
古银杏执拗地仰起脖子
航线偏离于树木的记叙
因为你的到来,飞鸟的羽翼变得雍容
爱上满山的杜鹃花,爱上晚霞
但拒绝爱上但丁的天堂
昨夜没怎么睡,景观的推进中
游戏机还原了一条游龙的骨骼
蔷薇花园,姑娘的忧愁
腐烂的,茂盛的,咸腥与酸甜的混合器,
奇幻,酒红色,交织着迷宫般的飞行路线
矮而胖的姑娘,在河的下游
等待青蛙戴上王子的桂冠
你好哇,矮而胖的姑娘
你七月的手指 ,与我保持着半首诗的距离
现在,我们得重新计算飞鸟的方程式
当它们一次次更新队列
濒临某种破解的危险
银杏树下
惊雷的妙法
在于用它的声音
可以把树底下寻求避难的耳朵
都收集到半空
然而,现在是冬天
冬天的耳朵
只怀抱无辜的寂静
这寂静,不止来自四个方向
它在无边的旋转中
运送着蝴蝶草绿色的翅膀
与时间的雪粒
这旋转着的不安
一片又一片
熄灭着土地
我竟再也想不出
一行飞快的诗句
追上这座花园
成批的黄金正在生锈
一只深情的蜘蛛
仅仅高出老王家阳台半米
那里秃头的玫瑰已拧干了雨水
我可以一脚跨进他家的卧室
老王出门了,可能去超市
老王看过的报纸折叠出宿命的形状
锃亮的哗啦啦的淋浴喷头
真想进去洗个澡啊
洗掉身上的锈迹
这些黑褐色的味道
钢管搭建在身上的脏东西的温度与气息
撞击着淋浴房的沐浴露
洗完澡,再喝罐可乐,或者雪花牌啤酒
把刚刚洗掉的脏水换一种饮料填回去
借此拥有一副新鲜的躯体
现在,我站在露天脚手架上
像一只深情的蜘蛛
投入到好莱坞梦工厂
我越爬越高,爬过天花板
爬过断刺的仙人掌,曲折的绿萝
不得不承认,老王家的绣球花是最肥的
它球状的花朵涡旋着无数个他乡
恰巧看到一盘鸭掌
对于一张空桌子来说
去骨鸭掌的存在,有点显眼
我审视着它的脚趾
尚未松懈下来的鸭蹼
分解了整个冬天的体重
它满足于长满羽毛的一小片水域
对它来说,空中飞翔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