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旦木也叫婆淡树

作者: 杨方

方尼娅出生的地方有着近乎无止境的日照,五点刚过,东边天空就开始泛白,直至晚上接近十一点,西边的天光还没有完全黑透。李祖不一样,李祖的白天和黑夜基本平分。

李祖是方海平出生的地方,他对白昼和黑夜的划分习惯以李祖为准。身在其他时区,方海平会发愁白昼没完没了地延长,傍晚的霞光,像极光一样永不消退。这大大扰乱了他的原生生物时间。原生这个东西,往往会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直至死去。在和李祖有三小时时差的地方,方海平按照李祖的天黑时间开始打瞌睡,进入一种白日梦游的状态。这就好像在水底睁着眼睛看东西。有一天下午,他漂浮在阿拉木图的某个露天泳池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水面漂浮着一片巴旦木树叶。周围没有一棵巴旦木树,连其他随便什么树种的树都没有一棵。方海平怀疑这片细长的叶子,是从他梦里掉出来的。他伸出手,将湿漉漉的树叶捞起来。巴旦木叶子的形状,和李祖水蜜桃树的叶片有点相似。这让他猛然想起,在此之前,他生活在一个叫李祖的地方,说语速极快且发音响亮的义乌方言。现在他置身另一个国家,有一个金发的妻子,还有一个混血的女儿。他操俄语说话,有时候也操哈萨克语。

于是在方尼娅六岁那一年,方海平带她回了一趟李祖。这个丘陵地形的江南小村子,一年四季氤氲着水雾之气,好像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呼吸,吐纳。田畈里青纱帐一样的甘蔗林,晨昏时分被阳光照得如水般闪闪发亮。方海平每天领着方尼娅去认识李祖,一口淹死过人的水塘,水塘旁飞檐翘角、青砖黑瓦的建筑是方姓人家的祠堂,祠堂门口坐着的驼背老人是李祖的太太公。太太公刚生出来的时候肩胛骨的地方长着一对小翅膀,大人们用土布将那对翅膀紧紧地捆绑起来,没法生长的翅膀,最后长成了难看的驼背。

方海平摸摸方尼娅的肩胛骨,方尼娅很瘦,肩胛骨很突出。医学上这叫翼状肩胛骨,属于遗传或后天形成。

李祖人的肩胛骨都很突出,好像有一对翅膀没法长出来,方海平说。

那时候分散于各处的粪缸已经被移走,整治农村环境建设刚刚开始,村子里打算修建两座公厕。方海平回来后慷慨地出了一大笔钱,由于这些钱修建两座公厕绰绰有余,村里于是决定多修几座,这样多少可以弥补粪缸移走后给村民带来的不便。方海平带着方尼娅从正在建造的公厕前走过,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一路上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方海平用义乌方言回应他们,这让一旁的方尼娅大为惊异,就好像听见一只低嗓门的棕背伯劳,突然发出了南方柳莺的叫声。尤为让方尼娅不安的是,李祖人当着她的面,热烈地分析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混杂的长相中哪些部分属于父系血脉的遗传,哪些部分属于母系血脉的遗传。在人类的遗传中,到底是父系基因强大,还是母系基因更为强大。方尼娅看着他们的嘴快速地开合,觉得这些人的脸长得没有太大的不同,人人都面貌相似,而且所有的人都姓方,仿佛来自同一个家庭。

叫李祖的村子没有一个人姓李,这多少有点奇怪。就像叫李子的树上没有一个李子,反而结着另外一种水果。长着亚洲面孔的祖母,通过方海平的翻译,勉强让方尼娅明白最早生活在李祖的是姓李的人,后来方姓人迁徙至此,人口越来越多,李姓人就把村子礼让给了方姓人,为了表达对李姓人的感恩,方姓人没有改换村子的名字,而是一直沿用了李祖。

那么,那些方姓的人是从哪来的?那些李姓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方尼娅的中国话有点生硬,但表达还算清楚。

亚洲面孔的祖母显然回答不了从哪来,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方尼娅,拎着她爬上一根陡立的竹梯 ,上面是储物间一样杂乱的阁楼,祖母拍打着一口红漆棺材,通过一些肢体动作,让方尼娅明白这是她花了大价钱给自己准备的。为了保证死后可以腐烂得慢一点,每年都要请人给棺材刷一遍漆。

已经刷了六年了,跟你的年龄一样厚,祖母比画着说。

阁楼上很暗,有种天要黑下来的感觉。红漆棺材在这种蒙昧的光线中出奇地红,红得发亮,像是一个崭新的飞行器,悬浮在阁楼上。祖母把方尼娅抱到红漆棺材上,让她通过棺材上方一扇洞口一样的窗棂,看她死后要埋的地方。方尼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很空的天空。这让她很疑惑。

你要把自己埋在天上吗?

祖母显然把天上听成了山上,她很肯定地点点头。不埋在那里还能埋在哪里呢?李祖所有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方尼娅听懂了祖母用义乌方言说的这句话。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原本听不懂的语言,包括鸟的、鱼的、猫的、狗的、虫子的,好像有神灵帮忙给翻译了一下,突然就听懂了。

之后的某一天,方尼娅沿着梯子独自爬上阁楼,先是踩在一个矮胖的咸菜坛子上,再踩在高一点的米酒坛子上,然后站到了红漆棺材上。透过洞口一样的窗棂,方尼娅看见落日正沿着田畈上的一座稻秆蓬落下去。这个影像让方尼娅一直有个错觉,稻秆蓬是太阳的落脚点,宿营地或驿站。以至后来方尼娅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便是荒凉得什么也没有的戈壁滩,一望无边的草原,又或是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每到黄昏,她都觉得太阳最后一定是从一座稻秆蓬上落下去的。

那座稻秆蓬委实不够美观,潦草,歪歪斜斜。太阳如果落得快一点,极有可能把它撞散架。田畈里不止一座这样的稻秆蓬,方尼娅猜想稻秆蓬可能是下雨天用来躲雨的,也有可能是用来放农具的,不知为什么,只有最歪斜的那一座,成了落日落下去的地方。方海平认为这是视角的问题,方尼娅个子矮,只能站在红漆棺材上,通过棺材上方那扇窗棂看出去。其实从阁楼其他窗棂看出去,落日一定是沿着另外的物体落下去的。树梢,电线杆,水牛的背,某个人头上锥形的竹编斗笠。

方尼娅觉得这不是视角的问题,这应该是落日自己的选择,它喜欢那座稻秆蓬。

方海平点点头,没有再提此事。他没有告诉方尼娅,稻秆蓬里面其实是一口臭烘烘的粪缸。村里人将粪缸置于田畈,是为了浇肥方便。方海平十八岁前每到学校假期,都得跟着父辈在田间劳作,他曾用一柄杆很长的粪勺从粪缸里舀粪浇肥。有人偷砍他家甘蔗,他提着粪勺赶过去,像赵子龙提着亮银枪。柄很长的粪勺,确有亮银枪的威力,大有挥出去,可以荡平一片的气势。方海平单枪匹马地挥了几下,就把几个偷甘蔗的人给臭跑了。不上学之后,方海平挑着担子鸡毛换糖,最远去过江西。二十三岁,方海平怀揣鸡毛换糖挣来的不多的一点钱离开李祖,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西,几乎穿过大半个欧亚大陆。西部广袤的天地让他雄心勃勃,同时又有一种前路未卜的忧心忡忡。火车最后把这个矮小瘦弱、充满梦想的义乌人带到了荒凉的边境地带。那里有一个刚刚开放的口岸,每天大批边民带着自己国家的物品在这里进行交易。方海平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义乌人。每一个义乌人,都是一个小商品批发部,方海平也不例外,他背着一麻袋义乌小工坊制作的廉价首饰,在尘土飞扬的口岸撑起一把太阳伞,做起了生意。那时候的口岸,还没有来得及建设好,一切都是刚刚开始的样子。几排简陋的红砖平房,是口岸工作人员的办公场所。用篷布搭起来的简易饭店,苍蝇兴奋地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方嗡嗡欢唱。旧铁皮屋子的小旅馆,在阳光强烈的下午被风吹得咣咣响,有时候这种声音来自另一种原因。人们在毫无遮拦的空地上铺开塑料布,把货物像垃圾一样倒出来,堆在地上售卖。马车车轮、拖拉机车轮、货车车轮从旁边碾过,任何一个移动的东西,都能扬起一大片尘土。尘土在半空中飘荡着,要过很久才会重新落回地面。方海平脚边那些闪闪发亮的廉价首饰,落难般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依然被从边界线那边过来的人,毫不嫌弃地塞进蛇皮口袋带走。那几年,边界线那边的几个斯坦国,经历了一场经济动荡,物资匮乏,食品短缺,店铺里的货架几乎空空荡荡。方海平毫不费力地从那些蒙尘的廉价首饰身上挣到了大把的钱。他马上用挣到的钱在口岸租了一个几平方米的木头房子当店铺,扔掉了那把风一吹就倒的破太阳伞。木头房子其实比太阳伞好不到哪去,四处漏风,开门的时候稍一用力,门板就有可能扑面掉下来把人砸晕过去。但不管怎样,方海平还是给它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中亚首饰批发部。他买了瓶墨汁,找来一块纹理粗糙的木板子,用小学生的书法水平,一笔一画竖着写好,然后举着榔头哐哐哐一阵猛砸,把木板子钉在了门边上。

方海平每天在巴掌大的中亚首饰批发部里忙得要尿裤子。茅厕有点远,其间要穿过一片停着马车的空地。拉车的马随地拉撒,去茅厕的人,得在马粪蛋子中穿行。方海平计算过,用最快的速度去一趟茅厕,来回也要十五六分钟。方海平想不通,这里的人宁愿跑很远的路,浪费很多赚钱的时间去上一趟厕所,也不愿就近多建几个茅厕。而他的生意总是那么繁忙,来批发首饰的人,一波刚走又来一波,他连去撒泡尿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有时候刚准备出门,来人就把他堵在了门口。中亚国家的男人,个头有他两个那么高。女人的体型也颇壮硕,乳房像两个篮球那么大。他们不容分说,挤进店铺,小小的空间立马被塞得满满的,连转个身都不可能。方海平担心自己夹在其中会有无法预料的危险发生,因为个头矮小,他的脸刚好对着女人的胸部,如果那个女人再靠过来一点,自己肯定会被闷死在那对乳房上。等他们离去后,方海平发现急不可待的尿意已经转换成了其他难以启齿的意。羞耻的同时,他奇怪那些尿液跑哪去了,是被憋了回去,还是变成了汗,从毛孔排泄掉了。他其他的想法,最后其实也是同样的结果。方海平时常疑心自己的汗水里面挟带着浓浓的尿味和荷尔蒙味。久而久之,他练就憋尿的本领,不到不得已,他一般不往茅厕跑。除了抽不开身,另一半原因是那个遮蔽性良好的旱厕,充斥着积怨般的臭气,简直能把人熏得一头栽进粪坑里去。这让他无比怀念起李祖的粪缸来。方海平自来到西部,吃喝方面毫无过渡地就能适应。撒着厚厚孜然粉的烤肉五毛钱一大串,冒着泡沫的啤酒两块钱就能买一大扎,拉条子一盘不够还可以免费加面,对他这种饭量的人来说加面显然有点多余。他更喜欢馕坑里刚打出来的热馕,卖馕的女人看上去比热馕还好吃,她跟她打的窝窝馕一样圆鼓鼓的。每次方海平去买馕,她都要朝他抛眉弄眼一番。买几个馕你?得知方海平只买一个,她大摇其头。这里的人都十个十个地买,你买一个,小气得很,儿子娃娃的不是。方海平没法反驳。

方海平听见别人叫她阿娜儿。阿娜儿说话主语谓语随便颠倒,听得人很错乱。这是边民的语言风格。方海平得在脑子里把阿娜儿的语言重新组合一番,才能懂得其中意思。

哎,那个谁。阿娜儿这样称呼方海平。她对方海平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也可以理解成挑逗。

一个馕,买起来不嫌麻烦你,我卖起来都嫌麻烦。阿娜儿很干脆地把一个馕送给了方海平。

后来方海平去买馕,每次都要带上点小东西,一对玻璃珠子的耳环,一条假珍珠项链,两个亮闪闪的塑料发夹。他不想白占女人的便宜,也不想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的时间是拿来赚钱的。其他可以缓一缓,赚钱刻不容缓。方海平来到口岸没多久,中国改革开放的商业大潮,一路磨磨蹭蹭,像一列极慢的火车跟在他后面,也从南方到达了这个边远的西部口岸。方海平和所有商业嗅觉灵敏的义乌人一样,早于别人嗅到了发财的商机。在口岸还在规划建设商铺的时候,方海平拿出积累的钱,大胆下手,买了几间还仅仅是设计图纸上的店铺,及至后来其他义乌人带着各类小商品纷至沓来,方海平已经站稳了脚跟,独占了首饰行业的批发。他那些亮闪闪的廉价首饰,通过口岸,呈放射状覆盖了中亚地区。每天无尽延长的白昼终于切换成黑夜的时候,方海平哈欠连连地对着一大堆不同国家的钱币发愁。相较于整包整包地批发首饰,整堆整堆地数钱是一项更累人的活。他得把各种钱币区分开来,一张一张数清数目,用橡皮筋一捆一捆捆扎好,塞进麻袋,然后扔在一堆装着廉价首饰的货包中间,这样也许更安全。停电在口岸是经常发生的事,方海平单凭钱币的手感和纸张大小,就能在黑暗中区分出是哪个国家的钱,以及钱的面值大小。他还熟知各种货币和人民币之间的汇率,卢布,坚戈,苏姆,里拉,马纳特,他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钱币,是一些和冥币差不多的纸张,唯有人民币,才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这就跟白天黑夜的划分以李祖为准一样。有时方海平会怀疑数钱的时候,自己很有可能处于一种睡着的状态。理由是他在白天清醒的时候,经常会把钱数错,而在夜晚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却从未数错过钱。有一次,他从对面的镜子里,观察到数钱的自己,耸着肩,驼着背,勾着头,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十根手指头,清醒地、昂扬地点着钱币,钱币在他手中发出的响声,像一队锡纸兵在列队走过。方海平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就好像看见梦中的自己,坐在一堆钱币中,带着做梦的表情在数钱。

数钱休息的间隙,方海平靠在脏兮兮的沙发靠背上,想起自己来西部的起因,总不免哑然失笑。他得感谢李祖那些分散于房前屋后的粪缸,那绝对是个获取信息的重要场所。不像西部,茅厕盖得严严实实,里面分隔出来的蹲位,竟然还要加上一块遮挡的木板门,这简直让人不能理解,仿佛排泄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有一次方海平急吼吼地往茅厕跑,迟一秒括约肌就有可能括约不住。他在不知道里面有人的情况下闯进了一个隔间,结果那个体毛茂盛的男人,像个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他掐住方海平的脖子,几乎要把他的舌头给掐出来。吓得方海平没完没了地道歉。事后方海平实在想不通,一个大男人,反应那么激烈,好像遭受了天大的羞辱,至于嘛。方海平只能把这归于地域文化的差异。李祖那些随意分布的粪缸,仅有象征性的遮挡,几把稻秆,或者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子,再不就是几个破尿素口袋,小范围地在后边随意一挡,前面则是完全的开放式。蹲厕的人,基本暴露于外。有人路过,打个招呼,或停下来聊几句,不管男女,皆不避讳。和方海平家紧挨着的女邻居,嗓门大,脾气火爆,经常一边蹲厕一边和公婆吵架,老远都能听到。相亲的时候,婆婆并没有看上她,觉得她额方眉粗,颧骨高突,嘴角下垂,下巴短窄,一张脸长得哪哪都是克夫相。她气恼地跟着媒婆离去的时候,不知是生气还是茶水喝多了,感觉憋得慌,就在路边粪缸蹲了下去。这种生理反应是会传染的,媒婆也觉憋得慌,也蹲了下去。婆婆出于陪客礼貌,虽然不憋,也相陪着蹲在了粪缸上。媒婆不甘做媒失败,想做最后的努力,她大夸女邻居的某个部位长得比脸有福相,大而结实,圆而饱满,旺夫不说,还能生儿子。婆婆伸头一番观察,后悔自己只顾着看脸上的风水,全然忘记了臀部的重要性。幸亏一起蹲了个厕,不然,就给错过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