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又一春

作者: 王晓燕

他最具写小说的人的习惯,总要笼络住意识之室里那一小束一小束的光焰,柔弱的,不怎么明亮,多少有些病态的,可他不写小说,只是随时将无助的自我躲在那饰有幻想花边的钟形罩里面,天长日久非他乐意的养成。曾经也有过耀武扬威的时候,由于父母的缘故,走到哪都受优待。最好,是他成为父母的弟子,从他们手里稳妥地接过衣钵,连带地,把那根深蒂固的思想也传承下去,他也才会有稳妥的人生。

“那你为什么没去学医呢?”

“他们希望我成为公务员。也不是。”大致他也下不了那番功夫。

似乎也曾有过那么一刹那的觉醒: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愚昧的,在这样一个时代。他的父母,姐姐们,无不是,一盏落满灰尘的老青灯高悬于房顶,在它映照下的人,天长日久地,也就习惯了那昏暝幽暗的光。如若真的摆脱了他们,他将会是个可怜人。况且,他没法做到摆脱。

第一章

梁大夫没有过自己的面容,峻庭的意思是,他母亲在大庭广众下,只是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或只是一个嗓音。

在这个荒凉的冬天,许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因为疫情,诊所暂时关了,他母亲有了点闲暇,人人都戴上口罩的时候,他母亲终于摘下了口罩,露出自己的面容。这天,她从一本书里看到这样一段话:

她们的年龄是一个谜,没有任何重要性,因为她们唯一的年龄就是老年。

这令这位从没有过业余生活的女医生震惊,随后,她感到惧怕:很快就会成为这样一个“年老而神圣”之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吗。窗外,细细碎碎的雪还在飘,苔蓝的这个冬天,苍冷,空寂却不安宁。

房子里,到处是关阿姨的痕迹。过去这些年,是关阿姨在操持这房子里的一切。空调开着,暖气似有若无。每年都有人去这里那里地闹一阵子,闹过,也就闹过了。老房子公摊面积小,结构合理,厨房整洁宽敞,就一点,客厅里采光不怎么好,平时就都喜欢在厨房里待着。天气好时,暖阳会直直照进来。才换的智能灶具,水池旁,搁着关阿姨的咖啡杯和茶杯。

对面的窗子不知何时贴上了花玻璃纸。以前,只要她出现在窗口,那个年轻女人总会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她一些小毛小病的事,而那个男的时常在做饭。好久没见过那对夫妻了。

后悔将关阿姨给打发走了,做饭令她发怵。唐博士的一碗稀饭都要讲究阴阳五行,从来考虑不到她的时间和精力。篮子里衣服塞得满满的,也不知是洗过的还是才换下的,书桌上堆满了乳液香水瓶,一阵清冷的香,她闭上眼睛,静立片刻。这个房间本来是峻庭的。儿子在外边饿瘦了吧,大概又长高了,他这个年纪,还长个的。当初,正是为了生下他,她跟唐博士的人生才被彻底改变了。墙上贴着的女子头像极其美艳,放肆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像是黄夏楠,近前细看,真是黄夏楠。

夏楠。哎,夏楠,是吃别人的奶长大的。来到客厅。那是个至今都不敢触碰的话题。那时候,他们还在市一院上班,幸好是在冬天,藏着掖着出生了。一落地就交给乡下的一个熟人抚养。那年公公去世了。处理完丧事,婆婆把一家人叫到一起,她决定留在农村帮老二家种地。

“如果你们愿意,就把引棣留下来。”

婆婆没说夏楠要怎么办,这个女娃儿,一出生就没人喜欢。现在,她也有点怀疑自己:夏楠被抱走的那个瞬间,她是否真的感觉到一阵解脱。丈夫和婆婆的态度令梁大夫意识到自己故意又生了个女儿。夏楠在别人家长到六岁。其间,抱回来几次,哭闹不休,又送回乡下。直到上中学了,唐博士仍怀疑是抱错了,夏楠没有一点点父母的特征。

梁大夫的父亲六十岁还在外打工。母亲天晴时种地,天雨时卖杂货。她上大学并不容易。却连她的父母也认同,虽然她也要工作,但她生命内容的主题还是为夫家生儿育女。姐弟三个,只有唐峻庭一路念到了博士。夏楠到来之前,婆媳一直处得不错。公婆另租房住,生活费用由唐峻庭负担。唐博士的大哥在上海,婆婆处处以曾在大都市生活过半年的经历要求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在唐峻庭不能没后这个问题上,却最为坚决。

就算当年被开除公职,她都没有此刻这般感到耻辱。好笑,这把年纪,才觉醒了似的。她从未有过如此悠闲的假期。唐博士说:若不是因为你和孩子们,不然,我去别处,随便哪个医院应聘,都可以从头再来。

她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如果她的乳房上没吊着一个接一个婴儿的话。这许多年,是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在拼命。峻庭出生后,博士专门请来了关阿姨。她不敢跟女儿们讲她们的小时候。她从没分析过自己的人生,也没时间思考别的。除了拼命赚钱,似乎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回忆。

不知几点了,躲避着不去看那只手机。抱着一本相册乱翻着,不知要找什么。被辞退反而抬高了唐博士的身价,他常被请去各地主刀攻克艰险。

从没人对她那样讲过:保护好自己。她哪有时间精致优雅。恨不得成为超人。

忽然是无尽的委屈,她厌恶每天都跟自己的丈夫坐在桌子的两边,她厌恶人们更多把他们当成是生意人的心思。她是在对厌恶的克制中活着。这居然是事实。

她放任自己坐着。都到哪去了,一个也不见回来的。孩子们也都厌恶起自己的父母来了,既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要小孩,熟人间论起这个,也都是做父母的失败。夏楠至今都跟她不亲,心情极坏或极好时才会准点回家。引棣没心没肺的。要是唐峻庭跟黄夏楠性子换一下就好了。

如果与另一个人经历婚姻生活,会不会少一些虚假?至少因爱之名,他们拥有三个孩子。当一声,她把手中的茶杯蹾到台子上,这屋子里,可真够舒服的,难怪关阿姨在这里一整天不想挪身。冬天可以照到暖阳,夏天可以望到湖景,她想象着春天来临,一株紫藤,攀攀附附会开满窗口。

她把窗子打开,对面的黄胖子螺蛳粉店、军军蛋糕店、锦衣时装店都关门了。一阵劲风,窗户又关上了。倒了杯茶,顺手剥了两粒蒜,却把蒜头扔进了垃圾桶。

那只手机,突然像有了生命,这半天都在那里期待着她。有二十五年了吧,她想不起那位旧识的模样了。不知为何,在这一天里她会突然想起了他。她该打个电话吧,或是发条信息,说点什么好呢。她想起了他呼唤她的名字时别样的口音。

*

瞧,这是二姐。二姐姓黄。当初抱到玄麻村后,就随了那家人的姓。后来,她拒绝再改姓唐。如今,她还使用着这个令她二十三年的生命充满羞耻和屈辱的名字。峻庭对这个姐姐蛮敬佩的,他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和胆量。

播放了一整天的古典乐终于被关上了,片刻的不适,倒像是耳聋的人突然听见了声音。共有十一个店员,每天清早化同样的妆,穿同色工服、系同样的白蝴蝶结来往穿梭,很难分得清谁是谁。应聘来工作那天,正好立冬。冬天快过完了,除了几个固定来做皮肤护理的,黄夏楠几乎还没什么销售业绩,她担心会被开掉。疫情令许多行业都受到冲击,裁员也属正常。

夏楠总是待在护理区,听和听不同,夏楠的倾听令女人们总有知己之感,在美容床上躺下来就开始说话。问夏楠,怎么就做了这一行呢。夏楠停下手指在那一张张脸颊上的动作,想远了去。

“我们这群狗熊终于可以停止跳舞了。”张越已经换好了衣服,帮夏楠将大衣从更衣间里拎出来。张越比夏楠年纪大一点,眼里老有一股黑黑的讥讽的意味。

“怎么样,这名字,后来让你爹妈如愿没有?”夏楠第一天来上班时张越特意走到跟前来问。

夏楠回敬道:“关你屁事。”若非有相似的命运,很少有人对那个名字有异想。夏楠准备好要带进坟墓的,那是她的耻辱。

风里飘着似有若无的雪,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城市像荒野。没什么顾客,明天也还得上班,俩人看了眼夜空。张越说:

“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去我那吧。”

俩人走着回去,几站路,说着话就到了。夏楠倒不习惯正经起来的张越。张越住的地方临湖,湖四周长满了柳树,如今荒芜一片。六楼,复式结构,陈设豪华,夏楠吃惊。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远处很多顶蓝色帐篷。乐曲似乎是从墙壁内部散发出来的,走到哪个角落都听得到。

“你是来这儿的第一个客人,可别告诉她们我住这里。”张越从楼上探出头来说,她换了件肥大的居家服。

夏楠想着,为什么是我。杨以凡电话过来了,张越说:“让他也来吃火锅吧。”夏楠问还缺什么,张越说那就买三个馒头吧,没准备主食,家里也没米没面,平时不开灶的。夏楠建议,让杨以凡顺便扛袋米过来吧,备上些粮,不会有错。张越说,不用了。

俩人的烫菜上桌时,杨以凡拎着水果和馒头也到了。之前,三个人一起在外面吃过几次饭,杨以凡也是第一次到这来。

“门口有酒精。”

“都要消哪里的毒,说具体点。”

“这个你得问夏楠。”

张越还说了句什么,只把夏楠臊红了脸,一只橘子滚沙发底下去了,杨以凡将瘦长的身躯弯折下去脸贴地去找。

“豪宅啊,像我这样的可供不起。”杨以凡扫了一眼红木家具,目光落在纯白色KEF音响上。

张越往桌子上摆了许多小碗碟,喊杨以凡开白酒。杨以凡拿起看了一眼,五粮液啊,还是别开了吧。张越几下打开了。三人围坐在一张宽大餐桌的一头,一只铁锅子在电磁炉上嘟嘟翻滚着。

杨以凡问:“这音乐是在表达某种冲突吗?”

“一次最妥恰的协助,互通与成全。”黄夏楠学唐博士的口吻说。

“是你解读出来的,我就听不出来嘛。这什么曲子?”杨以凡说。

“《克莱采尔奏鸣曲》。”

“我记得冰柜里有冻饺子,杨以凡你去拿一下。老天保佑还没过期。”

夏楠的目光追着杨以凡瘦长身躯的晃动,她并不喜欢那种单薄的感觉,他身上有一股不怎么清洁的味道,他鉴赏音乐的品味,他那看哪个都是一眼已深交的眼神。夏楠挑挑眉毛。疫情前的很多个黄昏,杨以凡坐在商厦电梯口的椅子上等她。现在想起来,他坐在那里不停打呵欠的样子是那样委顿灰暗。她试着以张越的目光朝他望去:头发乱糟糟的,窄小的一张脸上,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她跟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坠入情网的?

杨以凡才从父母家中搬出来,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不是太宽敞,但他往里面堆了很多书,书再怎么堆,也不会给人不整洁的感觉。几次都是她叫外卖,付钱时他就站边上,一点也没推让就让她付了。几次坐车,也是这样。

杨以凡正说道,父母常年生病,令他老怀疑自己也有某种疾病的症状。老人则认为他嫌弃他们。他只是想稍微放松下神经,好应付白天的工作。又说工作上的事,太难搞了,上头的人想一出是一出,没一点谋划,令他头疼。

“我感觉自己要分裂了。”

“你搬来同住吧,床大呢。”张越的嘴又胡扯上了。夏楠取了只盘子过来,将袋子里的馒头取出来。“吃完我赶紧走人。”

杨以凡说:“今天有个叫‘马统’的来办事,最尴尬的是,我那同事,念得那么大声,笑死我了。”

如果将来有了小孩,她会以玄麻村那个女人的名字命名的,夏楠愣住了,居然不晓得女人叫什么,唐家人一直称她黄妈妈。杨以凡带着醉意的目光飘过来。想起那些迷失混乱的时刻,令她懊悔。

杨以凡急于结婚,不过是想让她名正言顺地分担他那些家事,虚荣好面子,好大喜功,只顾自己的前程,会把家务全抛给她的,甚至,他会让她辞职,反正她也没有正经工作。

她对苔蓝并无多少好感,杨以凡令她越发地厌恶这个地方。她的故乡是黄姓女人的那个村子。刚辞职那阵子,她在上海晃悠。只那半个月的经历,令她想念苔蓝。张越忽然问夏楠:“你不会真有个弟弟吧?”还在讲名字的故事。夏楠没说话,张越又说:“我有个同学。”张越将烟灰抖到吃剩的半块馒头上,杨以凡叫着“过分”把馒头抢过去,问张越,口音不像苔蓝人。张越说,她同学老家在江西,到苔蓝不过两年时间。上面是个姐姐,同学姓徐,女的。这个姐姐,极端地护着徐同学。这事是徐同学给我讲的:姐姐跟姐夫相处五年后准备结婚了。俩人视对方是可以生死相依的人。不是,你们先别猜。那年,我们大三,我跟徐同学。应该是在国庆节,徐同学去老家参加姐姐的婚礼。来去三四天。回校后,神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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