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

作者: 禹风

邬峰评估自己的整体心理年龄在30岁至35岁之间,尽管他的头发已有三分之一变灰白,且早已无意向迷人的女生们献殷勤(倒更愿照顾毫无魅力的弱势女子)。他认识到自己从前在阴沟和小河里常弄得风浪骤起,翻过船,喝下过一肚子臭水,如今驾着小船深入汪洋,却天海心皆宁静。那感觉,好比能放开舵把慢慢替自己煮一壶咖啡,站在晴日下眯缝起眼睛,不慌不忙把苦水喝下去,精神健旺。

如今邬峰总是吃妻子做的饭菜,如果妻子累了,他的老母亲会让自己的用人做了饭给儿子儿媳妇送去。总之,邬峰很少出门吃饭,除了考虑食品安全,他也已不习惯吃饭时周围有很多人,不再胜任边吃饭边应酬。如今他周围的人很难想象他从前曾是嘴阔吃天下的宴席达人,曾盘踞各式宴会厅高谈阔论而觥筹交错;一半时间扮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客,另一半时间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地招待贵人,一掷千金抢着做东。

那时候的流水席啊,一言难尽。那些年的旧八卦呀,精彩绝伦。但无论初版时间里故事如何流光溢彩,时间却从无再版。

今日一切已归沉寂,若邬峰不回忆,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其实,人生最有趣的那些部分总是失传的。

很多平静、平稳、平和又平淡的日子安安全全地过去,给邬峰一种“当上太平绅士”的感觉。不过,有个梦境他却偶然记住了:

邬峰提早到达晚宴将始的餐厅,一家外资豪华宾馆的附属餐厅。

邬峰走进摆齐了精美瓷器、水晶玻璃酒杯插上天鹅状白餐巾的房间,房里暂且空无一人。他朝一面暗色的玻璃墙打量自己身影:是个年轻人,留着较长的黑发,身高超过一米八,穿淡色休闲西服,拎着长方形的牛皮公文包。

原来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外表颇为满意,不过他来早了,孤寂无人。

孤寂无人,这种感觉他竟如此熟悉?像已持续了很久。

他拉开一张椅子,在圆桌边坐下,尝试寻找自己的人名牌,马上就看见了:那白底黑楷体的“邬峰”。左右两边的人名牌也如他所愿,代表两位他熟悉的同行,互相间从无芥蒂亦无利益冲突,聊起来谈笑风生,能互相打趣。

邬峰从皮包里头翻出一本书,借阅读打发时间。这本书的名字是《情感教育》,是他从父亲书架上随手拿来的旧书。邬峰喜欢读片段,像吃饼干那样品味片段的文字。

有一股幽香越来越浓,令他鼻子发痒,忍不住打喷嚏。他从福楼拜的叙述里挣脱开,抬起眼看清每个桌子的中央都有一只水瓶,瓶中插鲜花,花香来自白色大百合。

白色的百合花每四五朵一起被插入水瓶。百合的深色花蕊粗大,花瓣呈细巧的弧形。

那浓香裹住邬峰,令他头晕眼花,终于从梦中醒来。

在城市东北部有个五路交汇的圆环形空地,是个著名的废弃广场。当年这广场并不破烂却什么装饰都没有,人没闲钱打扮它,连像样的绿化也做不起。它周围有个由众多个体户协力维持的廉价服装市场,另有几家分散得很开的个体户餐厅,这类餐厅四菜一汤的总价基本维持在人民币十五元上下。

服装市场和个体户餐厅组成废弃广场的商圈,它们一靠周围工人新村里收入较高的市民,二靠周围几家大学的师生。

邬峰就读于城市里最有名的那家综合性大学,当时已接近毕业。他高且瘦,每月的伙食费不充裕。有一次他晚上临睡饥饿,翻出皮夹里留着的10斤全国粮票,踅到学校后街,跟馄饨摊贩换了十一只小茶叶蛋。回宿舍在暗夜中一只接一只吞下,之后两小时内差点被撑死。那种难受的感觉深刻在他心里,不被淡忘。

毕业后邬峰成为一家大报的城市记者,像新船从船厂的船坞滑入水中,像苗从苗床被移入大田。之后会怎样?看造化。

别的先不要说,身体是诚实的:从外滩的堤坝上退下,穿过马路踅进老洋房,那是报社暂借的办公楼。邬峰感到逼仄,鼻子里嗅到霉味。

他觉得报社的老人们矜持地留意他这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邬峰并无凡事张扬的内在欲求,他在二楼走廊黑板上按人事部门要求写“自我介绍”,写得中规中矩,全是套话。个人爱好方面他填写“游泳”:一种不太可能冲撞别人的运动,弄不好会自行淹死,但也会死得静悄悄。

他感觉报社同仁们大体接受了他的黑板报信息,至少没被这“自我介绍”惹毛。他端着自己那套旧搪瓷碗去底楼食堂,也顺顺利利打到饭菜,坐下填饱肚子。

报社的饭菜比学校食堂的饭菜好,油水更多。他感到满足,却还不至于舔筷子,这样正合适。

记者们的桌面上每天摊满请柬,很多人的烦恼是晚餐需要在三个以上的不同地点拼成(为了让媒体人多留一会儿,各家都有硬菜勾引人)。实习生常得“恩惠”,可代表记者本人去应付某些宴会,那不但可发消息稿(署名在记者之后),还能吃上流水席沾沾腥。邬峰不是实习生,他是新聘的记者,没人会侮辱他让他代酒席,所以他反而嘴里淡出鸟,除了食堂还是食堂。任何初生的满足都是露珠那样的东西,时间长了就不见了。

也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这天邬峰接到一个案头电话。有位陌生的长者用长者们那种平稳、慢吞吞且多礼的语调向他发邀请,请他到西区某文化馆实地采访。长者说:“是我的老朋友向我推荐你的,你青年才俊,生花妙笔,请光临寒馆为盼。”他没解释那位老朋友是谁,邬峰也不问,他一向不求精确地理解人情世故。

那时邬峰仍保持着寒门学子本色,步行几段路,辗转换了三线公交车才到达文化馆。

馆长,同时也是打电话的长者本人,出现了,个子高高,眉毛浓密,说话温雅谦和,还爱伏下头颅以示尊重对方,将年轻人待若上宾。邬峰认真做了采访笔记,其实是馆长上任这些年以来事迹的集大成,但邬峰觉得完全可发掘有意义的情节。对相关报道是否能见报,他胸有成竹。

中午馆长留饭,没想到不是照例吃食堂的三菜一汤。文化馆有内部小餐厅和拿得出手的厨师班。馆长连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邬峰却邂逅了人生中第一顿工作宴会。

到竹韵小厅入座,请来同样具备长者风度的两个副馆长一起作陪,夏日有清凉的力波啤酒,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喝醉。文化馆的厨师们要显本事,上手就来八大冷盘。

邬峰完全没戒心,他刚毕业,基本未脱“学生仔”窠臼。对面的馆长看上去年高德劭,两个作陪的也慈眉善目阿弥陀佛。等好菜转到面前,三位老叔举杯来劝,邬峰却之不恭。

这菜和报社食堂常年提供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食堂的东西只能拿来下饭,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则堪佐酒。一瓶冰镇啤酒先下肚,宾主松弛,平凡的一天仿佛有了快活的苗头,只要继续喝,快活便有增无减。

“小邬啊,我们这些老朽是没出息的人,你见笑了!”馆长真诚地叹息。

“年轻人刚出道,前程无量,我们几个老头子敬你一杯。假如平日里有时间有心情,欢迎你随时随地来找我们喝酒。我们尽管没本事,倒请了几个好厨师,自己的地方,弄弄也方便的。你能来,就是给面子。”俩副馆长各敬一杯,仰脖子喝尽,照杯底。

可怜这邬峰虽喝得畅快、吃得舌尖溜顺,却又不懂他们到底说啥。

“人在江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不要去麻烦那些你不曾知根知底的人,能省多少啰唆!我们年纪大了,快退休了,不需要干什么大事了,你有不方便之时,记得找我们。别的不敢夸口,给你办几桌宴席,待客风风光光,是我们拿手的戏。”馆长酒多,说的话和送上的一道道热炒硬菜一样,既叫邬峰辨得清清楚楚,又能品出滋味。

大快朵颐酒到杯干,邬峰也豪爽:“文化馆的稿子我能写,放心。每个普通的行当,但凡有人尽心去做,那便成文章。”

一顿午宴尽欢,邬峰回家有点腹泻。没两三天馆长又派公车来接,到竹韵小厅继续品尝厨师的新作。如此三四番,其间邬峰写的报道已见了报,馆长副馆长观察邬峰为人直爽且待人有青头(懂得尊重人),也就不再压抑自己,各自喜笑颜开,喊厨师们菜上加菜,务求吃喝个痛快。吃完还再约,直到邬峰反复婉拒。

邬峰倒也不为其他原因回绝人,他在校园里饿了那么些年,肚子里清汤寡水,哪会吃了几次流水席就改变了肠道环境?反是肠道乍遇浓油赤酱,不停地闹肚子。虽不严重,他也吃不消了,暂时不敢吃席。

有些老话透露千年智慧,那句“姜是老的辣”就不瞎掰。

很快文化馆馆长就不再主动联络新秀记者邬峰。邬峰在报上对馆长毕生工作的美誉帮助一向德高望重却从不自夸的馆长及其副馆长们得体地接受了上峰奖励性的退休待遇。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上的清福。

而刚上路的年轻人邬峰接收了新近跳槽的前任留下的一切,也成了那种有封地的骑士。他像观察一群马蜂般细看飞到自己办公桌头的请柬,应邀去各大宾馆参加晚宴。这些晚宴的举办时间互相冲突,但都会带来可贵线索。

关键是如今这些线索归他独占,别人无权染指已指定由他照管的行当和领域。假使单位里另有人擅发邬峰主管之行业的动态新闻,那便证明邬峰失职未履行义务。按此逻辑,他必须像一个欧洲骑士那样找对方决斗来维护荣誉和正统性,也捍卫自身利益。

邬峰飞快地理解并接受了个人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世界有许许多多事全都拜托给了掮客们:掮客是帮助正统性之水渗入客观世界可行性土壤的掘地红蚯蚓。

有一顿重要的流水席由大掮客出面安排。邬峰后来悟出,这顿流水席的主要功能是接纳他,并敦促他成功地学会集体舞的舞步。大型舞蹈依赖一个复杂团体,掮客的成败在于舞蹈是否因换人而卡顿。

然而人间的事并非永远服从公式:此行业的大掮客是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她和小邬之间代沟过于宽大,双方阅历和背景也相去甚远,所以就出了意外。

那是顿华美的蟹宴啊,设于久享盛名的王宝和餐厅顶级包房。

志得意满的小邬准时到达,发现各路媒体的大哥大姐们已其乐融融地欢聚了好一会儿了,他们竟能提前到场共同迎接新人,等待发现他是个合群且通达事理的孩子,起码行事不大惊小怪。

没圈外人在场,这席蟹宴是沙姨请客。沙姨虽非大众媒体的从业者,但她是某部办行业杂志的退休编辑,很多本行业的媒体活动一直都由她牵头。所以,初来乍到的小邬也蛮理解蟹宴的逻辑。

“沙姨垄断了一部分行业信息。”他如此判断,“必须向她致敬。”

然而,和邬峰所期待的不同,沙姨既不是那类风情万种的沙龙女王,也不是善于曲意逢迎的完美女性。沙姨虽没当过官,却同部里的小官吏们打了一辈子交道,耳濡目染,自有一种隐约官腔。

沙姨虽明白今天的首要目标是新来的年轻人(他占据了重要媒体渠道),但沙姨一见邬峰那种温文尔雅与和善多礼,就忍不住选择了她的第二套方案。

本来她想让邬峰处处感到她对他刮目相看,但此刻觉得还是反其道行之,更适合降伏上海小男人。

沙姨虽身在上海却非本地人氏,不懂说软而柔滑的本地话,沙姨爱说带着点京腔的普通话,还力求把话说得铿锵有力。

沙姨起身给每个客人派螃蟹,按年龄排序,最后一个给到邬峰。

她最后才面对新人邬峰,却留了最大的那只人人谦让的母蟹和最壮的那只公蟹给他,特意阐明“年轻人才适合吃最大的蟹”。沙姨暗暗满意自己的演技,成功地暗示将给自己带来权威。

邬峰完全没领会沙姨的苦心,他胃口很好,大闸蟹嘛,自小就喜欢吃。试问,到哪里去吃六两的公蟹和五两的雌蟹呀?这么好的蟹令人食指大动。

何况这流水宴是联谊宴,吃完了就能回家睡觉,不必赶回办公室发任何“本报讯”。他高高兴兴,着意在吃,仅竖起耳朵听听行业前辈们说些什么。这些前辈,他们的平均年龄比他大上至少二十岁。

冬天还没来,凛冽的西风还没肆虐过阳澄湖,所以蟹宴上的大闸蟹们尚缺内涵。

大家吃得较快,吃完了有的剔牙有的擦手,有的要了热手巾擦额头又擦颈子。要晓得,杀生吃腥是常常让人出汗的咯。邬峰将两只蟹壳吮得干净,最后把碗里的醋也一口喝光。他也爱吃醋。

沙姨凝神想,今后只要一如既往协调好眼前这两桌人马,提供给他们的那些“行业资料”能顺利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自己便能保住一辈子干这行换来的福利:行内老朋友们经营的企业会继续请她代安排一部分年度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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