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郭美丽
作者: 丙方1
听到郭美丽跳楼的消息,余小鹏心里骤然一惊。
郭美丽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要来一趟街道,在余小鹏这里絮絮叨叨说上很久。红衣服是她的标配,大红灯笼那种鲜艳的红。发福的身材配上红红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更加臃肿了。刚开始,余小鹏想象过她的年龄,心想着可能五六十岁了吧。直到看了资料,才知道她和自己母亲同龄,刚满四十八岁。
余小鹏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红红的女人会从三层高的阳台上跳下去。所幸她落在了自家厨房的瓦背上,然后再从屋顶滑到院子的花坛里,这才免去了性命之忧。
樊大明在郭美丽跳楼的第二天就到街道找刘威东了,言语之间有些要挟的味道。大概意思是,如果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就把郭美丽跳楼的事闹到网上去。在以前,樊大明再闹也是收着的,就像一堆火被包在身体里,只是浑身涨得通红。但这次,这些火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就像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戳了一个洞,那些通红的火气“嗖”的一下就钻出来了。
樊大明最后是气势汹汹走的,好像街道所有人都欠了他妻子一条命。
按樊大明的说法,郭美丽之所以跳楼是因为牛棚拆迁。
这样的原因让余小鹏十分担心。无论如何,郭美丽这户书面上的联系人是余小鹏。所以,看到樊大明愤怒的样子,他就忍不住有些紧张,好像郭美丽的跳楼真和他有关似的。好在樊大明离开时没有找余小鹏,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余小鹏暗自松了口气。
对刚刚毕业的余小鹏来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的事。白泉村的拆迁刚刚启动时,包括樊大明户在内的五户是分给余小鹏的。也就是说,前期的工作,收集资料、查询档案什么的,都是余小鹏和他们家联系的。一套程序走下来,另外四户顺利签约了,只剩了樊大明家迟迟未能签约。
他们家的矛盾焦点是牛棚的补偿问题,樊大明提出要按住宅补偿。
牛棚的产权证余小鹏看过,产权人只写了郭美丽的名字,用途栏清楚地写着“牛棚”二字。多方调查的结果也是牛棚,只是近两年租给了刘芳芳才住了人。房子的用途不同,补偿的数额也不同,按住宅算能有五六十万元,按牛棚算却只有几万元。因为数额相差太大,夫妻两个怎么都想不通。他们提不出其他的佐证,只好天天磨着刘威东。刚开始是樊大明过来,拍过桌子也塞过香烟。余小鹏记得,有一次樊大明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进了刘威东办公室,出来时腮帮子鼓鼓的,脸涨得通红,还把那只塑料袋用力砸到地上。然后,几条中华烟就掉出来了。他气哼哼地抬起脚要踩上去,中途却收住了。他默默地蹲了下来,把地上的香烟装进塑料袋……余小鹏看到,他起身的时候用力擦了擦眼角。
那次之后,樊大明就来得少了。然后,郭美丽就成了街道的常客。
“我叫郭美丽!”她每次推开玻璃门,脸上都会挂着讨好的笑。郭美丽和樊大明不同,她从来不找刘威东,甚至碰到刘威东的时候,还会怯生生地躲开。她要找的人似乎只是余小鹏。余小鹏注意到,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是发散的,是望向所有人的,一副打扰到大家非常抱歉的样子。所有的人也会齐刷刷望向她,然后转向余小鹏揶揄道:“你的郭美丽来了!”
她并不介意别人的目光,而是径直走到余小鹏跟前,弓着背怯怯地叫了声:“余同志!”
这让刚参加工作的余小鹏有些惶恐。在街道,来办事的人大多是不太搭理他这个小年轻的。他们进门后都是直接略过余小鹏的,东瞅瞅西看看,然后嘟囔一句“人都不在啊”——好像余小鹏不是人似的。余小鹏常常感觉自己是透明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就连樊大明,对余小鹏也只是刚开始时表现得十分尊重。后来,他看到余小鹏拿不了大的主意,就慢慢对他视而不见了。他知道决定权不在他这个毛头小伙身上,街道的分管副主任刘威东才是拿主意的人。所以,他就常常越过余小鹏这个联络人,直接去找刘威东了。只有在郭美丽这里,他好像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似的。
“那是我的嫁妆呢!”她总是这样开头。
余小鹏给她倒上一杯水。她立刻受宠若惊地再三感谢,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
“那真的是住着人的呢。”她沉默一小会儿,就会这样补充道。
“唉,都怪我,是我太没用了。”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是哀伤的,或者说是无奈的。
她每次都能说上很久,还总是习惯性地皱眉头,双眉之间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她说话时快时慢,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余小鹏听得不耐烦了,就会又搬一张椅子,打发她去边上的空位坐着。她也不会死缠烂打,挪到空位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她还会问余小鹏借上一支笔、几张纸,然后坐边上认真地写上半天。她总是写一张揉一张的,好像小说家找不到思路似的,一遍遍不停地撕,又不停写。临下班时,她会把满桌子的纸团丢到垃圾桶里,再把其中一张写满字的纸叠好,然后郑重地交给余小鹏。
“余同志,我家牛棚的问题就拜托您了。”她低着头,有点怯怯的样子。
余小鹏接过那张纸,当她面打开扫了一眼。她的字并不难认,有点大,但还算工整。只是意思表达起来,就有点词不达意了。
“我的字写得不好。”她又笑了笑,怯怯地。
“挺好的,我会交给领导的。”余小鹏也笑了笑。
“余同志,谢谢你了。”她把笔递过来,对着余小鹏鞠了躬,红红的长袍也跟着拖到地上。
每当这样的时候,余小鹏就会发窘。他也拐弯抹角告诉过郭美丽,每天找他是没用的。他心里是希望她能像她的丈夫樊大明一样,直接去找刘威东。但郭美丽好像一点也没听进去,照例对着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
但是,这样的郭美丽,竟然会去跳楼。这让余小鹏百思不得其解。
2
樊大明被警察带走了,郭美丽跳楼的事立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说是村里一个老人,正好看到了樊大明和郭美丽二人在阳台上吵架,推搡之间郭美丽就掉下去了。这个消息像如同响雷一般,立刻震得整个白泉村的女人都在窃窃私语了。
“男人嘛,再老实也是男人。”
“想娶相好的,离了就是了,做什么要把人推下去?”
“刘芳芳那个妖精能让一半资产被郭美丽分去?”
……
在白泉村,几个女人凑一起就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余小鹏原本不想听这些女人嚼舌头的,但听到和樊大明有关,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刘芳芳余小鹏是知道的,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应该算是樊大明的绯闻女友。当然,对余小鹏来说,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樊大明家牛棚的承租户。
牛棚是一间远在村口的矮房,二十多平方米,层高不足两米三。房子虽小,还是被隔成了套间。装了卷帘门的外间是理发店,左面是用粉色布帘遮拦起来的洗发区,右面是敞开的理发区。多数时候,刘芳芳都坐在理发区的圆凳上,有时在涂指甲,有时在画眉毛。哀怨的流行歌曲中,已逾不惑的刘芳芳也有些妩媚妖娆的感觉了。她面前那张可升降的理发椅,只有在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才会坐着男人——白泉村的女人是从来不去芳芳理发店剪头发的。理发椅对着的墙壁上装着一面大镜子,从店门口左侧看过来,刘芳芳、理发的男人,还有粉色的帘子都会悉数落在镜子里。路过的女人,就会悻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仿佛从中能瞧出什么秘密。
套间的里面便是刘芳芳的卧室了。理发店和卧室之间,也隔了一块粉色的帘子。在白泉村女人的眼里,这块帘子的后面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女人们相互探问,仍然不知道帘子后面的摆设。她们也问过女房东郭美丽,但惜字如金的郭美丽只说了一个字:床。女人们倒像是捕捉到了重大的信息,立刻对这个字发挥了巨大的想象,仿佛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床。
白泉村列入城中村改造之后,余小鹏倒是多次进出这间神秘的卧室。里面的陈设却是十分简单,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双门衣柜。那张床想必会让村里的女人十分失望,不过是一张一米二宽的简易木床,被褥倒是预料中的粉色。和外间的明媚比起来,卧室的光线很不好,只有泥墙上角位置有一扇小窗,窗上也挂了一块粉色的窗帘。和卧室简朴的摆设比起来,几块粉色倒显得十分突兀了。
卧室的最里面还有一扇小门,那是樊大明为了让刘芳芳有个烧饭的地方专门开出来的后门。门外是一棵梧桐树,树后是一条人工河,河再过去便是空旷的田野了。后门左侧墙根的位置搭了一米开外的铁皮架,底下便是刘芳芳的简易厨房了,灶上偶尔会响起高压锅噗噗噗的响声。风吹日晒之下,那只单孔煤气灶也早就锈迹斑斑了。
樊大明作为房东,自然是常去芳芳理发店的。当然,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去收房租——这话是郭美丽说的。村里的女人说,美丽啊,你家大明在理发店呢。郭美丽就笑笑,又去收租了呢。所以,村里的女人都说郭美丽傻,收租哪能天天去的呢。当然,樊大明自己的说法就比较多了。有时是去收租,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况且这房租也不一定能准时收上来,常常需要去很多趟才能收上来。只是,对村里的女人来说,这房租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收的,又是另外一桩悬案了。樊大明还需要经常去修补房子,房东帮承租户修修补补确实挺正常的。而且这修补的事,就不仅仅是在外间的理发店里,还需要去里间的卧室了。
这房子太旧啦,不是屋顶漏水,就是电线短路。刘芳芳常常和理发的男人抱怨。
刘芳芳长得一点都不漂亮,这是村里女人一致的看法。她的五官确实挺一般,眼睛甚至是极小的,一笑起来就成了一条缝。弯弯的,窄窄的,和狐狸精一模一样。村里的女人这样描述。她的皮肤也不白,黄黄的,吃不饱饭的样子。那张圆脸看上去倒是挺白的,廉价的粉底霜抹了厚厚的一层。她全身上下最好看是那张涂着粉色唇釉的嘴,说话的时候两片粉亮的嘴唇一张一翕的,男人们的骨头立刻就酥了。
那些男人肯定是被那张嘴勾去魂的,村里的女人都这样说。
刘芳芳是村里的女人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她们不厌其烦地讨论这个半老徐娘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白泉村的男人趋之若鹜。最后的结论是,这个女人长得丑,所凭的只是媚术。比如粉亮的嘴唇,粉色的指甲,比蝴蝶还招摇的笑声……
至于现在,她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郭美丽的悲剧,是因为樊大明的魂被刘芳芳勾走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倒像是刘芳芳的魂也跟着樊大明被警察带走了。白泉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刘芳芳最在意的就是钱。不论旁人怎么说,也不管这牛棚是不是要拆迁,她的理发店照样每天准时开门营业。但郭美丽跳楼之后,那扇卷帘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有人偶尔会看到她在后门外烧菜,远远地看起来也是恍恍惚惚的。
余小鹏想上门去了解一下情况,也是吃了个闭门羹。郭美丽坠楼事件发生以来,余小鹏就试图去了解真相。一个原因是他对郭美丽有些同情,还有个原因是他不相信郭美丽会因为牛棚补偿的事跳楼。但刘芳芳没有开门,她说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以不方便会客为由一口拒绝了他。
村里的人说,她每天躲在牛棚里面,必定是心虚了。
3
樊大明和郭美丽的事,余小鹏是听村主任说的。
两个人原本就是同村的,却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
郭美丽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之后和一个城里的男孩谈起了恋爱。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男孩突然去了外地,怎么也联系不上。刚满二十岁的郭美丽却怀孕了,这个女人还一根筋死活不肯堕胎。她认定那个男孩会回来,会和她结婚,和她一起养大肚子里的孩子。结果自然没有随她的心,她的男孩一直没有出现。等到肚子显怀了,她才跑到城里直接找到那男孩的家。男孩的母亲是个狠心的女人,瞧都没瞧她的肚子,几句话就把她噎回来了。后来的事,白泉村的人都不太清楚,只知道郭美丽的肚子终究还是瘪下去了。
郭美丽未婚怀孕的事,村里的人明面上什么都不说,私底下其实都在窃窃私语。女人名声坏了其他再好也没用,郭美丽到了三十岁还是没能嫁出去,这才有人撮合了她和樊大明。樊大明身高不足一米六,父母早逝,还要供弟妹读书,一直找不着对象。他琢磨着郭美丽长得还算好看,旁人一撮合便一口应了下来。郭美丽这边,也因为知根知底,知道樊大明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便也答应了。说亲时,郭美丽的父母觉得女儿究竟是怀过孩子的,担心樊大明嫌弃,和说亲的人提过一嘴,说如果成了嫁妆会丰厚一些。但真到成亲的时候,郭美丽的父亲却说家里没钱,还有个弟弟要娶媳妇,反正同村,就把那个牛棚当作嫁妆好了。为这事,听说郭美丽和家里闹过,意思是父母重男轻女,给个废弃的牛棚就把她当包袱一样丢给别人了。樊大明心里也有气,却也不好发作,毕竟也不好把怀过孩子的事拿到明面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