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影子的父亲

作者: 许宜修

父亲找他的影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们经常看到他低着头走路,像在寻什么掉落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拾起,只好直起身子,很无奈地摇着头继续向前。有时,父亲还会在原地绕圈,他把身体几乎扭成了一根麻花,像一条想咬自己尾巴的狗,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影子。父亲也会停步,抬头久久凝视天空,似乎在测算他和太阳的距离,质问这颗光球为何夺走他的影子。太阳没有义务去回答一个中年男人的任何问题,太阳只是东升西落,时明时暗,眼睁睁看着我的父亲成为一棵树。

从白天到黑夜,父亲的眼里流动着日光和月芒,父亲的身体一半火热一半清凉,风起,像刀,像针,撕裂他身上的件件衣物,那些衣物的碎片随风而逝。父亲颤抖着伸出手,指指身前、身侧和身后,在找他的影子。他的肉体失去水分,迅速发皱,在天地间熬炼成另一种形体。父亲撑着干哑的嗓音对我说,我看不见我的影子,你知道我的影子去哪儿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是父亲成了一棵树的见证者,可那又怎样?父亲只关心他的影子。我只好转告母亲的话:回来吧,快回来吧!可是父亲没有听清我的话。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只是在找他的影子。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和我一起变成树。

父亲的话让我和我的影子都开始颤抖。我那时脑袋里有两个念头在打架,一是回去怎么向母亲交差;二是变成了一棵树的父亲还会不会回家。在高山密林和钢筋水泥之间,父亲更可能选择前者。

我是被我的影子带回家的。大概是不挑食的缘故,影子比我要高,要胖,在地上显得又宽又长。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始终在看着我。影子抱住我,贴地而行。我们走得很快,简直是一场逃离。我没想到背弃父亲这样轻而易举,我也没想到父亲能对此毫无反应,似乎他早已清楚这一天会到来,他的儿子不再对他亦步亦趋,甚至与他背道而驰。

我们赶在天黑前到家。月光照到我额头的时候,远方的父亲已成一棵巨树。月光下,我的影子像一小片黑海在黄土地上翻涌。天地涨潮,夜色无声。我摸了摸我的影子,影子湿润,在轮廓中流动。我知道那是影子在哭。我推开家门,看到母亲在灯下等我。于是我也哭了。

母亲和我每周都去看望父亲。父亲还是习惯饭后让我给他读报纸上的国际新闻,母亲就在我读报的声音里替他修剪树冠、摘除枯叶。父亲看着他的头发,长的、短的,一根根像受了痛捂紧肚子,弯曲着躺在地板上。他把几根头发捏到掌心,看了半天,吹口气赶它们走。父亲很无奈地对我们说,你们也快点走吧,别管我了,你们要离我远远的,不然你们的影子要被我吞掉啦。

我不知道父亲这句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看到我和母亲的影子都在各做各的事,并没有消失的迹象。父亲见我们毫无反应,面带愠色,接着说,你们快走吧,你们也要没有影子了。我没有影子是因为快死了,你们没影子可怎么活?母亲听罢,放下手中的推剪,双手抵腰,以免父亲剃掉的发须粘上衣袖和裤腿,开始了她今天对父亲的第一次不满。母亲从初识父亲骂起,直骂到两个人相处三十年后的此时此刻,无非是对过去的重复控诉,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母亲的话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剪刀,咔嚓咔嚓,乱刀齐下,重新定义了我的父亲。父亲呢?父亲是一棵树。像所有的树那样,父亲挺直躯干,撑着树冠,面对一切风雨雷电。

过去一年,母亲和姑姑曾不止一次跟父亲委婉地聊起关于他寻找影子的事情,可惜她们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严重的问题,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母亲和姑姑早就对父亲其人达成共识,那就是一个固执的丈夫和一个木讷的弟弟。母亲认为,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因病在家待得太久了,太闲了,在单位干了一辈子,既没培养一两个兴趣爱好,也没跟同事有什么深交,才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生着病还要去找什么影子。母亲对父亲的薄脸皮和死脑筋充满嫌恶,吵吵闹闹着凑合度日。他们最终没离婚是因为母亲怀了我,父亲有了学校分配的房子。

姑姑则总是指着父亲的身后说,你瞧,影子不就在那儿吗?它根本就没有消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不愿意说。姑姑拉着父亲,站在墙角,她活动手指,让父亲跟着模仿。灯光下,墙上投出兔子和狗的黑色指影。姑姑说,看到了没?我的影子在这儿,你的影子在那儿。你是兔子,我是小狗。我们都有自己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都活得好好的,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有一次,姑姑邀请她当医生的朋友来家做客,想要借机找出父亲的症结,改善病情。几人围坐客厅,气氛融洽。父亲在客人面前的谈吐再正常不过,几乎没有任何患病之态,甚至整场聊天中连“影子”二字都未提起。医生有口说不出,有心发言,无机可乘,被父亲牵着鼻子走,话题的掌控权牢牢锁在父亲嘴里。毕竟在学校教了一辈子书,父亲知道如何让课堂张弛有度,如何吸引学生的目光。医生除了点头便只有微笑,刚想要说话,父亲就递上一根烟堵住他的嘴。甚至隔几分钟,父亲就提醒医生做出“嗯”“没错”的回应,以确保他在认真听讲。从不看新闻的医生只用了一下午就对当前的国际局势了如指掌,父亲让他想起了读初中时,坐在后排打瞌睡被老师点名的青春岁月。

临走时,医生劝姑姑不要再试图阻止父亲的所做所想,由着他去吧,他这种病最明显的特征是认知能力衰退,也会出现妄想和幻觉。他愿意找他的影子,就让他找吧。也许你的弟弟只是日子过得太乏味,习惯了教书上课,在家待不住,想要找点事做。转身离开后,医生又折步回来,对姑姑说,我好像也没看到他的影子。今天阳光很好,满客厅都是光,到处都是影子,可我没看到他的影子。你看得见他的影子吗?

后来父亲变成一棵树,从城市回到乡村,站在我们村口的古道上,呼吸间越长越粗壮,越长越高大,最终和山齐平,在黄土高原重新扎根,树冠遮住整个村庄,他的姐姐在哭泣中才猛地想起医生当时的话。姑姑也不记得墙上是否有父亲的指影,只记得那次父亲站在墙角,伸出五指,握出了一只兔子。兔子没有动。父亲一言不发,五根指头绷成爪形,用力在墙上拉出五道血痕。姑姑和母亲被父亲的指甲盖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吓傻了,像某种椭圆形金属片从父亲的手指头上脱落,砸进了她们的瞳孔。母亲叫喊着捂住了眼睛,姑姑一屁股坐翻了茶几。

我知道,姑姑并不是真的担心她弟弟的病情,她的眼泪更多的是懊恼。不是懊恼父亲成了这个样子,而是懊恼没有早点将父亲关在房间里,至少也该把他看住,不让他乱跑,不至于现在要回遥远的陕北去认领这棵树。她知道他们注定要争吵不休,弟弟的迂腐会一次次点燃她满腔的怒火。尽管最终姐弟之间一定会和好如初,弟弟会跟在她身后离乡,但她一想到还要去镇派出所做冗长的笔录,填各种需要复核信息的表格,就备感焦虑甚至绝望。因为那个满是熟人的镇派出所会让她想起整日酗酒的丈夫出车祸后的尸体气味和足足十五年失败婚姻的痛苦。

姑姑对那个偏僻的小村庄没什么感情,不太美好的童年记忆在梦中时时惊醒她。村庄的窑洞、电线杆和玉米地终年笼罩在黄尘沙土中,所有人生来就被厚而无边的黄土高原压弯脊梁,默默忍受着持续一辈子的劳作,直至被高原彻底压断脊梁,肉身重归土地,以死亡的方式化为高原的一部分。她十六岁离村就再没回去过,旁人眼中的不忠不孝并未让她不安,你们爱嚼舌头就要当心死后被拔舌。但是随容颜衰老的还有她那颗原本坚硬如石的心,为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知弟弟消息的当晚就坐上了回延安的飞机。

当然,最令她头疼的是,父亲接下来一段日子要以树的姿态和我们相处。作为树的父亲必定要求我们学会沉默,在飘着植物气息和泥土味的房子里试着自我灌溉。父亲将沉迷于测算卫生间和卧室的空气湿度和含氧量,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只露出鼻孔呼吸。在清晨第一束光打在玻璃窗上之前,父亲就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等待太阳的触手光临他的额头,阳光像金色丝线缝补他脸上的条条皱纹,父亲赤裸的躯干越来越亮,散发着新鲜如水的气息。

正如十年前父亲变成一匹马,几乎保持着奔跑的永恒状态,屋子里所有的物品无时无刻不在随父亲的奔跑移动它们的位置。地板上总有马蹄踏裂的灰色细纹,洗手池和餐桌上的水杯旁则是父亲匆匆经过颠出的水渍。我们经常因找不到筷子而只好先端碗喝汤。等父亲记起筷子的藏身处,一家人边咀嚼已经凉透的饭菜,边听父亲气喘吁吁的嘶声,还有鬃毛擦过椅背、桌边和碗沿的沙沙声。天还不亮,父亲就在小区里奔跑。我经常看到父亲像一匹白色的流苏飞扬在楼栋间的花坛和林间小道上。夜晚,父亲在客厅打鼾,母亲开始清理地毯上掉落的马鬃以及白墙上马尾扫过的黑痕。父亲的两排牙齿在睡梦中怕冷似的不停打战,整个客厅流淌着父亲的牙齿碰撞发出的“嘚嘚”声,那种单调的冰冷使我的母亲患上了偏头痛。父亲对此并不在乎,依然日夜奔跑,跑出家门,跑到学校,跑到办公室,跑回家里……就这样跑了十年。我们客厅的墙壁上现在仍然残留着父亲作为一匹马的腥臊气味,那是忘我工作、奔波劳碌的血汗凝结,常使我母亲皱眉捏鼻,却又无可奈何。父亲时刻亢奋的马嘶声也早已成为我们耳朵的一部分。

父亲感到影子消失,是在祖父去世当天。

他对那天的阴雨连绵很是不满,因为细密的雨丝似乎正在将天地黏合,世间万物都是困倦的模样。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没有影子,雨雾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地面积水的反光是一团混乱的灰褐色斑点。在那一刻,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想挤出来。他的额头有水珠,却不是雨,而是汗,湿热黏腻。他发现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被雨水一点一滴敲进大地,在慢慢变矮。先是头发湿透了,巴住额头,接着,人们的皮鞋、球鞋和高跟鞋就看不清了,雨水正蚕食着鞋底和鞋后跟。

有小孩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泥浆拉扯他的胳膊肘和裤管,像未知的水兽,要把他拽进地底深潭,吞骨噬筋。小孩吃痛的哭声先于姑姑和其他亲人的哭丧,嘹亮地震荡垂直而落的雨丝,改变了它们的方向。大雨倾盆,如根根银箭,正中父亲的胸口。父亲知道,是时候了。那口棺材正看着他。父亲说,埋吧。父亲说完就转身了,雨水像一道巨大的帘子为他掀起。我看到父亲的影子从后背钻出,跪下来给祖父磕头。他看着远去的祖父,任凭风吹雨打,却并没有追赶他的肉体,而是被风雨打散,化作黑线,跟着一把泥土,缝合了大地留给祖父最后的裂口。

父亲回家后高烧不起,眼泪还没来得及冒出眼角就已蒸发。他开始剧烈呕吐,吐出一行行难以辨认的字句。字句掉在地板上,和父亲虚弱的嗓音一齐呻吟,夹杂着被父亲逐出身体的怨恨。我也认不清那是些什么句子,字词混着胃液、胆汁和残羹,如条条濒死的草蛇迟钝地爬行在地板上,只隐约看到“过去”“影子”“红伟”几个词的轮廓,发着持续衰退的幽幽绿光。“过去”怎么了?“影子”去了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红伟”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正在忘记过去的自己,准备开始寻找他的影子。

深夜,母亲清扫呕吐物,拿热毛巾替丈夫擦脸,发现父亲说梦话竟是她公公的口吻。父亲不停地淌汗,不停地说话,话语含糊,话音中是已故祖父生前对待亲朋惯有的冷漠。梦呓弱化了这份冷漠,引发了父亲的愤怒,父亲似乎在梦中挣扎,和祖父的言行对抗,试图摆脱祖父的附体。父亲在大喊,在摇头,在皱眉,在咬牙。汗水在发梢上凝出又细又小的汗滴,汗滴在床单上洇出父亲的潮湿轮廓。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不再大喊,声音渐渐低了。五官的扭曲退去,像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抚平了他脸上所有的痛苦。父亲睡着了。母亲知道,父亲战胜了祖父,醒后仍然只是她的丈夫。

母亲拧了把毛巾,几丝水线顺着胳膊肘流到腋下,她发现丈夫的汗水又重又冷,像刀背滑过,使她的皮肤颤抖。她站起身,恰好窗外有风吹进,灯影摇晃,父亲躺在床上,像在摇篮里。母亲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父亲躺在那儿都没有影子。母亲关上窗,就又坐下了。她静静地看着如婴儿般熟睡的男人,突然想起父亲第一次和她约会的情形。父亲的眼神像他教的孩子们一样清澈,他说的话也像孩子一样天真。用母亲的话说,我们不是约会,我好像带了儿子在散步。母亲记得,那天天很热,父亲本来要请她下馆子,后来只在路边摊吃了一份凉皮肉夹馍。黄土高原的夏风火燎过似的,两个人吃罢逛街,很快都是满头大汗了。母亲落在父亲身后,看到父亲的白衬衫湿透了,粘在后背上,显出深浅不一的肉色。父亲买了两根冰棍,都递给了母亲,说,这根你吃掉,这根拿来降降温。母亲就一根用来吃,一根用来敷脸和额头。母亲看到父亲嘴边还有吃完凉皮残留的红油色,她的嘴巴里又忍不住分泌了唾液。父亲看着母亲,笑得嘴唇都干裂了,舔舔嘴唇,还要笑。母亲说,你也买一根吧。父亲摆摆手,没事没事,你吃你吃。继续笑。其实是父亲出门着急,兜里没钱了。后来,母亲就把另一根冰棍给了父亲。冰棍已经融化了,父亲只捏住一根木棍。父亲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把甜丝丝的冰水分两次倒进了喉咙,把木棍叼在嘴里……母亲突然想起这个,是因为父亲发高烧躺在床上,却也在笑。母亲发现那笑容一如他们初次约会时。她的额头突然觉得一阵清凉,那根冰棍在她额头来回滚动带来的降温效果,又清晰再现了。母亲不知道父亲到底梦见了什么,笑得像个孩子,但婚后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用手指碰了碰丈夫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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