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拿了我的桃子
作者: 王鋆涛刚断网的时候,我以为最多五分钟,就会有人来打开我的后脑接口终端,重新联网。可是一年了,谁也没有发现我下线了。每天我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生活着,7:05,围绕公园慢跑五分钟;7:10,在公园对面的自助机买当日的早餐;7:12,走上前往滨江区的载人履带;7:26,坐上公司的摆渡车;7:30,进入公司大门签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不是依靠网络指挥着我的行动,而是依靠自己的大脑。
当然,断网后我无法下载知识,无法体验超沉浸式游戏,无法亲身经历波澜壮阔的电影,但这是值得的。我是自由身,可以有各种胡思乱想!我甚至放肆地想象摧毁网络,当然这是意识犯罪,不过现在我可以免于制裁,因为网络巡查者无法知晓我的想法,我已脱离网络!我在房屋里狂欢,放肆地在床上跳舞,在厨房里倒立,将微波炉像足球一样踢到书房去。
可永远不要相信人脑,它会犯错,我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我拿了一个苹果。
我觉得可能是水果配餐车上动态墙纸的锅。深绿色的线条在浅绿色的底色里胡乱旋转,纠结成一团团乱麻。我似乎对线条很感兴趣,我注视着它,幻想自己拿着笔引领它的方向,像个画家。然后,我就忽略了下方银白色的传送履,以及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该死的水果。今天是2060年10月21日,按饮食计划,我应该拿桃子!
网络巡查者很快就会发现这个bug,然后就会发现我这骇人听闻的存在。或许我应该去自首,至少不会被认为是自行断网的恐怖分子,可是谁会信呢?或许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等待,错误已经发生,该来的就来吧。
晚上12点,我站在客厅透明落地窗前,作为这60万平方公里区域中唯一清醒的人类,看着硕大的机械臂将对面的高楼分解成一个个庞大的独立金属单元,海量的泡沫和清水将它们清洗得锃光发亮,然后折叠、拼装、旋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各种颜色的灯光在周围建筑中绽放,刺耳的噪声一波一波地层叠,城市机器在夜里张狂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每一个细节,都是流传于都市的传说。无数个夜晚,我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却无法和任何人炫耀。
按作息计划,我应当与这座城市其他1亿人一样躺在床上。后脑的睡眠软件会屏蔽一切听觉和视觉,快速释放褪黑素让我立刻入眠。若此时我的体检软件依然运作,它就会发现我的心脏正在跳着霹雳舞,一项或者多项数据绝对飙红着,第二天的行程会被强制改变,医院的无人车会在清晨将我送到早就安排好的病房。
我在等待着一台无人机,一台闪烁着红灯气势汹汹的网络巡查者。我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大大方方地清醒着,站在窗前。等它来的时候,我甚至准备要向着它那摄人心魄的摄像头挥一挥手。以此证明我丝毫没有想要藏掩,我是个正人君子。
我等了三个小时,它没有来。
苹果被我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的正中间,我围绕着它360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非常确定它就是一只苹果。严谨起见,我又多做了些观察和思考,得出结论,就算它不是苹果,它也绝对不会是一只桃子。
拿桃子的人没发现自己拿错了?一个联网人会犯这种错误吗?在拿错的一瞬间,图像识别软件就会告诉他拿错了,这是一个桃子。不对,不对,如果他只是伸手去拿苹果,没有看,并直接放进了篮子,篮子中放着他必须领取的其他东西,阻挡了他的视线,而苹果是第二天清晨吃的,回到家后会把篮子直接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还没发现自己拿了一只桃子。有可能!若推论正确,我还有四个小时。四小时后,睡眠软件会响起颅内闹铃,他会醒过来,走到卫生间洗漱,然后打开篮子,取出水果,蹦,图像识别软件会立刻识别这是个桃子而不是个苹果,红色的警报会响彻网络,他们很快就会排查到……该死,我该行动起来!
拿错的人大概率是前面的男子,每次我拿桃子他就拿苹果,一年前我和他打过招呼,说的就是桃子苹果话题。也多亏我和他打过招呼,脑机联网时代,两人对视或者对话,双方的信息就会交换。我从床底下拿出一沓泛黄的三角形金属片,它们是一些老旧牌子的电影芯片。光洁的金属表面可以轻易用指甲划出一道道线条。脑机接口刚普及的时候,电影芯片曾经红极一时,将它插在后脑,只需要极少的网络信号,就可以观看高清电影。但是随之而来的全民联网以及爆炸式提升的网速,让它成了一个笑话。当初断网后,我将该记住的东西都用指甲刻在了这些金属片上。我小心地将它们一字排开,它们大多数都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其中一块涂改最多,看到它,让我不由有点脸红,我下意识拿出另一块金属片把它盖住。结果正好在这个金属片上发现了我的目标。我歪过头,透过无数纤细紊乱的意外划痕,看清了那一排字迹。
程力,画家,天空艺术公司,住在西湖区断桥公寓389层A76室。
凌晨3:30,应当在梦境中游戏或者学习的我,胆大妄为地推开了自己家的门,穿过漆黑的走廊,绕过需要无线激活的自动电梯,来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我庆幸自己住在二十层,给一百层以下低层配备的滑梯是我膝盖的救星。我平直地躺下,往前挪了挪,进入了黑暗。
强烈的光污染让我有些头晕,我适应了很久才能勉强睁开眼睛。但四周机器的轰鸣声给我带来的耳鸣一直没有好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数以百计的载人履带像巨大的蜘蛛网一般,辐射向视线尽头的各个角落,仿佛要将整个星球包裹。这么多载人履带中,我只熟悉两条,左边第三,富阳至滨江,右边第十二,滨江至富阳。我从一条条载人履带的间隙中掠过,仔细查看着一面面因无人维护而锈迹斑斑的实体指示牌。富阳至西湖。找到了,原来滨江和西湖就隔了两条履带。
我踏上了载人履带,它自然不会动起来,这一年来,我去滨江区上班,都是跟在别人后面。但我父亲曾是工程师,在他每次醉酒后的吹嘘中,我知道,在联网时代早期,设备的修理还是由人工为主,为了防止宝贵的流量被浪费,维修时他们会先将设备断网。同时城市中大多数联网设备都是老设备升级的,或多或少会有些手动交互的残留。
我在起点终端处蹲下,掀开已卷起一角的金属块,找到了三十年前的技术残留,几个锈迹斑斑的拉环就像宝石一般,反射着周围的灯光。
凌晨4:00,在网络世界,一条载人履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在现实,在一片处于静止状态的交通工具中,一条载人履带突兀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渐渐地高速运行起来……
我看着如繁星般灿烂的城市夜景快速掠过,不禁感到一丝荒诞。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正在前往西湖。如果把这事写成小说,一定能引起轰动,甚至会有大导演把它拍成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名字可以叫什么“胆大妄为的夜行者”。“负隅顽抗的恐怖罪犯”。
我慌乱地趴倒在履带上,一座天桥的护栏从我的头皮上方掠过。我翻过身,躺在履带上,头顶的天桥正在轰鸣中折叠,从巨大吊机上垂下的新天桥在夹缝中舒展开来。刺耳的噪声从近至远,然后从远至近,不断交替。各种无人机械都在抓紧时间施工,只有在夜晚才能肆无忌惮地释放出光污染和各种刺耳的噪音。我企图透过上方在移动旋转的楼宇、天桥,看到传说中的星空。但频繁闪过的强光,让我无法辨别我看到的是真正的星空,还是眩晕的幻象。
幸好断桥公寓是个湖下建筑,否则我的行程恐怕就此结束了。进入断桥公寓399层,往下走10层楼梯,我找到了我的目的地,A76室,粉红的门,什么鬼。这就是绘画艺术家吗?虽然没见过正脸,但从背影看程力长得还算魁梧,啧啧啧,定向下载的知识和软件害人不浅。不过也可能是我没有下载审美软件的原因,没办法,那东西太贵了,又不实用。
家自然是不会上锁的,所有的想法都是公开的,没有犯罪会发展到实施阶段,程力也绝对不会想到,一个每日在他背后排队拿水果,看着文质彬彬的人,会在深更半夜悄悄推开他家的门,企图入室偷桃。一片漆黑,很好,说明没有家政机器人,那东西纯是骗钱。我从这里可以看到卧室,程力就躺在那儿,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画满小兔子的睡眠眼罩。我蹑手蹑脚进入客厅,篮子正标标准准地放在桌子的正中间,好,关键来了,我只要把他的苹果和我的桃子替换回来,然后悄悄回去,就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一切都将回归正轨。我从怀里拿出那个犯了错的苹果,然后拿出篮子里面的桃子……该死,是苹果!篮子里的是苹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种无力感涌上心间。不是程力,还会是谁……难道是她?我心中忽然一热。她排在我后面,我没和她说过话,也没和她对视过,不知道她住在哪,也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对她很熟悉。我从床底下拿出那沓泛黄的三角形金属片,翻找了一下,取出了总让我面红耳赤的那张。无数次涂改中,勉强组成了一句话。
“我们距离好远,远到需要一个转身,才能拥抱你。”
这是我作为音乐家,用大脑写的第一句歌词。
我将金属片揣在怀里,躺倒在地上。一切都结束了。
眼看着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一个选择出现在我面前,在家中等待审判,还是和往常一样出门工作。出门没有意义了吧,反正立刻就会被抓起来。一年不联网,多么惊世骇俗,一定会上新闻头条。大家会疯狂地议论,揣测我这个不联网的大脑里孕育着怎样令人发指的阴谋诡计,或许我最终会被关在监狱手术室,手术法官解剖着我的大脑,搜寻各种思维犯罪的证据,毫无疑问,他们会收获颇丰。
我在公园慢跑,我是怎么出门的?忘了,我两眼失神,凭着肌肉记忆,走着十多年来同样的轨迹。四周的绿植是常青藤和紫罗兰,说明今天是周三。我更喜欢周五,那一天四周的绿植都会是桂花,虽然我知道都是假的,不过是裸眼5D技术,但我喜欢踩在软软的落花上,嗅着桂花芬芳的感觉。可惜我再也感受不到了,我看到了远远飞来的网络巡查者,它正直直地飞向我。或许我应该就此停下脚步,面朝着它张开双臂,甚至大喊一声。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紧绷着身子故作正常地慢跑,冷汗直流,若是还联着网,运动软件恐怕会立刻联系医院无人车到我面前。我似乎看过一句话,说不管下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决定,在事件真正发生的时候,一切都会原形毕露。我被揭露后,会怎样,会屁滚尿流吗?我得注意一下,完了,真有点尿意了。
它飞过去了?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网络巡查者不是来找我的,为什么不是来找我的?红色的断网警报没有拉响?她没有发现自己吃的是桃子而不是苹果?图像识别软件、味觉软件以及营养调剂软件同时出故障,这种概率有多大?我暂时是安全的?是安全的吗?该死,我要怎么做,去街上到处逛逛?可能是最后一个小时了,可是要是她真的没有发现呢?这怎么可能?可是万一呢,我想我应该赌一把!
7:10,在公园对面的自助机买当日的早餐,热狗、鸡蛋、稀粥,没错,我记得清楚,不会弄混,前面那个大胖子,是我同事,每天的早餐都会有一杯绿色的减肥茶,胖子是30岁以上的人的专利,如果出生在2030年以后,在严苛的营养调剂软件监督下,你完全不可能胖起来,事实上,你会和别人长得非常像,而且越来越像。
7:12,跟随着同事走上前往滨江区的载人履带。干净整洁的高楼快速掠过,干净得像是被清洗过一样。只有我知道,它们真的被清洗过,而且是被拆开来清洗过。我看到了昨天差点削了我脑袋的天桥,哦,或者说替代者,它已经被更换了。
7:26,公司的摆渡车准点到达载人履带终点,上车,车上一共七个人,分散在四个吧台旁,两个胖子坐在第一个吧台旁,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右侧吧台旁,时髦女子和一个长发时髦男子坐在左侧吧台旁,我独自坐在车尾的吧台旁,大家开始吃早餐,是的,跟往常一样,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显然并不知道我昨天胆大妄为地错拿了一个苹果,否则他们肯定会尖叫起来。
7:30,在公司门口的签到机上摁下指纹,完成签到。幸亏还有这种老旧设备。和所有的同事一样,我板着脸走到自己的隔间锁上门,拉开椅子,坐到操作台,松了一口气。没有联网的状态下,一直板着脸是很累的。心情软件问世的时候,研发专家的话引发很多议论,不过最后大家都认同了。我还记得当初专家的话:联网了,双方的心情都能瞬间知晓,在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多余的,过多的表情,会加速皱纹出现,这套心情软件可以把表情控制在大脑皮层,完美解决问题,保养了面部的同时,也节省了身体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