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滩

作者: 董赴

1

大团大团的云拢到赭红、青黑的山尖,隔着几栋破败的屋宇,河道的水隆隆推动着石块。

她走下低矮的台阶,黑黑的路面上,车辙、沟道横斜,凸起的卵石发亮。一长溜坡路看不见一个人。拐到通往山脚炼焦队的岔路,她梗着脖子喊道:“儿——子——”

河岸上,岔路两侧的那些空洞的门窗里,摇晃着垂挂的金黄顶棚纸,她哆嗦、微弱的声音被吸纳了。“儿——子——”她又梗着脖子,脸涨红了,却喊不出什么了。她扶着墙,高高矮矮的水泥坡面顶堆叠着,遮断了她的目光。再往后,是高大的岩崖、密密丛丛的灌木,被崚嶒的山体压着阴影。

2

从医院回来以后,她的世界彻底改变了。她看着瘦小的母亲从那些吊挂着戳入她身体的瓶瓶罐罐间冒出脸来:嘴抿成一条线,腮部塌陷了,只有灰白的头发倔强地蓬乱着。她挎着皮革的大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诉状、喊冤信,奔走于法院、信访部门高高的台阶、立柱之间。

老子硬是不相信,让他龟儿子吃枪子。母亲看着她说。

而她已经有点记不起他了,那雪亮的一斧,砍断了她和他的过去,也砍断了她的未来。在她逐渐恢复记忆的时候,她听说矿上老老少少(包括矿长)为他拦住了公安。他们为他联名申诉,还让他吞下了一碗壮行酒!

她随母亲从四川老家嫁到几千公里外的这个山沟,她就知道,母亲的心开始冷了硬了。继父是个老实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判刑来的,挖了大半辈子的煤。只想安稳地过日子。

母亲却不,她只能当家属,却成天往外跑。夏天上山采菌子、卖菜,冬天坐在火炉前捻毛线、拆线手套、做毛活。继父的工资高,山里的开销不大,物产又养人,娘俩没多久就白胖了。

她学习不错,个子又出挑。考上中专以后,她不再拒绝周围小伙殷勤的目光。她去矿办二楼的周末舞会,黑发、糯米牙、红唇,回来的时候,还有三四个小伙一路送到门口。

灶膛里的火映得堂屋一片红光。母亲吸着铜杆长烟嘴,眼眯成一条线,他们决定回老家遛一圈。母亲已经好多年不探亲了,这次除了去继父的山东老家,她还要带着女儿回四川乡下走亲戚。把守寡以后,那些妯娌给她们母女的怨气,也一并还给她们。

她还沉浸在舞场带来的兴奋里,男男女女,手指的触摸,肘碰着的胸部、腰部,烟气,口哨,头顶拉成弧线的彩带,嘭嚓嚓的音响。原先笨拙的舞步突然就流畅了,行云流水,她脸颊绯红,发丝也乱了。

3

她后来想起来,也许是初潮唤醒了她。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单薄瘦弱的身体,开叉的头发,母亲缝纫机踩出来的衣服、裤子,让她们不起眼地混在人堆里。男孩子们滚铁圈、斗鸡、打嘎嘎、抽牛牛,假期四处上山,到大队巴扎野。她们也就是跳橡皮筋、挖野菜、采蘑菇,大多数山都没有出过。

那次她的下身突然湿了,她吓坏了,幸亏桂枝早熟,帮她请了病假,两个人遮遮掩掩溜回了家。母亲这才意识到女儿长大了。母亲烟不离手,衣服破旧宽松得失却了性别,甚至忘了提醒女儿。

慢慢地,在澡堂子里,她们看着女人的身体不再那么羞涩。她有时候还和女伴比量一下还在发育的乳房——忽然该翘的地方翘了,有些地方不经意间碰一下,还神秘得令人颤抖。那些男人看她们的眼光也变了。

母亲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辛酸和欣喜参半。她其实也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带了顶洗得发白的黄军帽,背篓勒得弓着身子。

出了山,她才知道自己的土气。母亲纳的带襻的千层底的布鞋收在床下,带跟的皮鞋衬出高挑的身材,衣料也时髦许多。开销大了,母亲数落过她,城里转了一圈,也就不再言语了。

她也没有料到,回山里以后受欢迎的程度。连后排曾经老揪她辫子的黑皮,吴矿长的二小子也都摘了墨镜,抱个吉他,时不时从门口吹个口哨溜一圈。她明白得很,这个破山沟不是她待的地方。城里多好,将来工作稳定了,找个好男人嫁了,一家人都接出去。

山里头没有什么娱乐,除了一周一次的舞会,就是俱乐部。一群人用车拉来了几台大彩电,到俱乐部里放录像,小李飞刀啥的,刀转着圈飞来飞去很吸引人。放电影的时候,青年男女喜欢坐在放映室下的后排角落里,光柱子在头顶射,确实“灯下黑”。川妹子桂芝发育得早,初中就偷偷谈恋爱。桂芝说:吴老二、黑皮这些老留级生胆子大,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身上摸过掐过,她不敢喊,但很刺激。

继父不在家的时候,她光着身子在穿衣镜前,抬脚扬臂——肌肤润泽,纤细柔软,她知道自己的出众。厂办那个大波浪的女人,一直被女人们指指戳戳,但不妨碍她眉目间的风情。她曾经是她们的偶像,而现在,沾染风霜的偶像的腰肢和鱼尾纹印证了美人迟暮的可怕。

上了中专,她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帅哥。帅哥学习一般,个高,爱打篮球,家庭条件好。和城里的女孩一比,她又还原成灰姑娘。她努力学习,却没有人家习以为常的洒脱自信。

一次周末郊游,她坐着帅哥的自行车,搂着他的腰,一颗心咚咚直跳。在胡杨林里,她才觉出帅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个大城市来的师姐——她多才多艺,衣着时尚,为人热情,不经意间吸引了众多目光。

4

有很多事情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在煤矿这个窄小的天地,日子像河道里的流水一样,在乱石间冲撞,一去不回。她还爱唱歌,不过只是坐在河边小声哼哼。临河的这些屋宇已经破败,百十号人的采煤队和家属还在支撑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关停的日子。

老关说:“采空区已经越来越大,老子的好日子快没得了。”

矿区效益还好的时候,老关每次升井,洗完澡就急不可耐地揉搓她,下手狠且死力。老关老婆死了好些年,他一直在井下挖煤,收入不错,也没地方花。老关娶了年轻他二十岁的她,就是为了补偿那些年的孤苦和憋闷。

“龟儿子们年轻,婆娘天天上身,老子光棍好恼火!”老关说。

老关精廋,有一把子力,平时倒班蔫眉搭眼。揉搓她,蛮勇。烟气、嘴臭、脚臭,她不敢反抗,也没力气。老关见她闷气,有时候也背她上山腰。激素打得她胖了,老关摊在一旁。她就看山,歪歪斜斜地看她爱看的山,山脚下的河道,对面高高矮矮的楼和平房。

她让老关唱歌,老关就拉长声音吼几声,有时像驴叫,有时像狼嚎,她歪倒在草窠里,长满马兰花和野蔷薇、党参的草坡坡,枝影横斜着阳光,蝴蝶、蜜蜂飞舞。她闻嗅着山野的气息,睡着了。

老关背她下来,喘着粗气。人故意问:“老关,跑完马了?腰子要得不?”

老关咧嘴:“婆娘沉,没得力气!”

“你俩伙起亲密,要得唦!”他们说。

5

有时她恨起来,又想死。砍断了的神经,使她走路摇摇晃晃,脖子梗着看人。她恨母亲以前拿她当筹码,后来又把她甩给了老关。她恨自己的低贱,恨那些年的闲言碎语和这些年的怜悯和暗箭,她也恨他雪亮的一斧。她记起来,那年他居然为她的事把大腿戳了一刀,那个沾点亲的挖煤工人,她叫表哥的瘦弱的小伙子,居然——把刀隔着棉被扎进了自己的大腿。

母亲那时还喜滋滋地数着票子对她说:“回去玩一圈,还赚得票子,安逸。”

那些票子,那些越来越多涌进来的外地人,矿办秘书的笑脸,汽车队的小王,“表哥”——他们撕扯着她的梦,撕碎了她如花似玉的人生,让她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

“小伙子有血性,糊弄不好,会出事!”工会杜主席提醒过母亲。

血性!

是她嘲笑的、不屑的血性,漫上来,吞没了她!可她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女娃儿,不学好,七搞八搞的,个人啷毁起。”女人们说。

“你是个BUS,哈哈,公共汽车,都可以上!”——男人们的手伸过来。

6

结婚没有多久,她居然巴望着老关下井,再别上来了。因为老关开始打她。老关说她干活不利索,床也不叫。

“别个咋说我的?嗯?你一个半残,还拽?”老关说。

“老子不是日头猪。”老关说。

她比老关小二十岁,身子不灵活,可肌肤光滑,胸口饱满。不是老关厌弃了她,是她心里纠结不定的颓败与憎厌。老关的粗鲁使她越来越乏味。怀了孩子以后,更是如此。

老关就频繁地喝酒,去小食堂,或是维吾尔族大队。他骑马,他喝酒,疯了一样地奔驰。回来,老关就撕扯她,剥她,绑她——大肚子,危险期——捯饬完,他就睡了。

她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她觉得她是在护住她唯一的希望。可希望还有吗?!

肚子里的生命一天天成长,胎动、心跳、呼吸,她都能感觉到。

7

母亲打她出事,头发一下白了。她诅咒那些指责她的人,却从没有自责过。母亲绷紧着身体,咬着牙打官司,换来的却是疲惫与沮丧。

闹啥吗?孩子成这样,你一个母亲,没责任吗?继父也这么说。

母亲看着满坡黑压压涌来的人群都不曾退缩,但老伴的话却抽掉了她的筋骨。继父于她们母女是有恩的。他把她当亲生女儿,好吃的都紧着娘俩。那年她发高烧,继父换班回来,背着她蹚着齐膝深的大雪送到台地边缘的矿区医院。赶巴扎的时候,她累了,趴在继父的背上睡了一路。山道曲折,她不知道这个劳改犯是怎么把她背回家的。母亲有一次进山背蘑菇,遭了冰雹和大雨,继父蹚着刺骨的河水把她背到岸边,脚一滑,两个人都湿了,还呵呵大笑。她出事躺在医院,继父和母亲轮流照顾,没有床位,歪在长椅上休息。

判决下来,继父啥也没说,他是个山东人,仁义——矿里的人都说。不是当年稀里糊涂给抓了壮丁,何至于发配到此,干了一辈子苦力。母亲也认了,她面无表情,手却哆嗦着拿不住任何东西。她结婚没有多久,母亲就走了。那个倔强的不算老的老太太,本想着可以养儿防老、年年衣锦还乡,却倒在半途,永远地丢弃了她。

母亲走了,没能等到她的孩子降生。那口头上扎着白花的黑漆棺材,八个壮汉抬杠的棺材,居然在山道上沉重得让人举步维艰,雨打湿了的土地。

“她心里放不下啊。”继父说着,擦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8

她是怎么陷入泥潭的,她记不起来了。

学校那个帅哥,没有在她身上浪费一点时间,就和师姐好上了。那段日子,她是和母亲在四川乡下的瓦屋里度过的。红苕、猪潲水,绿藻铺满的水塘,竹林和月光,淅沥的雨,栀子花——她在陈旧的故乡中打发着自己。

也好。

伯父伯母的两个女儿都嫁了,老两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起来如厕,露水打湿了脚。

伯父年轻时,好耍。年老了,孩子似的,动不动叫伯母:“来嘛。”

伯父的汗褂,背上的一块扯脱了,给晒红了。伯母忙着弄饭,水开锅了,伯母忙着捞米,搁腊肉。头也不转地问:“做爪(啥)子吗?”

伯父双手拢着,像捂着什么。对她挤挤眼睛,说:“我抓了个雀雀,羽毛红鲜鲜哩。”说着,撮嘴吹出一串鸟音。

“给娃儿看唦!”伯母说。

伯父说:“她是晚辈,先给你看唦。”

伯父的娇嗔和顽劣让她想笑。

那种笼罩在竹林、细雨、山野中的平淡和安宁,她后来想起来,是那样的美好和温馨……

9

她在阵痛中,生下了儿子。医院的护士把襁褓中的婴儿递给老关。

是个胖小子,她说。

老关在她床前坐下,掏出莫合烟丝,用报纸卷巴上。想抽,又自觉地走到走廊里。她听到火柴刺啦的声音。好像又被护士吼了一嗓子。她看着老关默不作声地走进来,笑了一下,下体的疼又牵动了她的嘴角。窗帘遮着的部分印在老关的脸上,皮轱辘驴车的铃铛在山道上叮当回响着。

她的手指在儿子脸上滑动。

老关把条盆里的水加满了,火墙也烧得发烫。灶口的火苗呼呼响。老关馋馋地看着她衬衣里鼓胀的奶子。她摸摸水,叫起来:“太烫了!”

“凉一会儿,再洗。”老关说。

“你不去耍吗?”她问。

老关说:“我给你换水,免得你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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