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诗意,你就得让生活慢下来

作者: 芒克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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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小平,祖籍浙江磐安。著有《四分之三的沉默》《时代的低语》《一米寂静》《夜莺复调》《角度与风景》《普鲁斯特的凝视》《去托尔斯泰的避难所》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兼职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曾获文学类、新闻类奖项若干。现居上海。(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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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朦胧诗派代表诗人,原名姜世伟。1950年生于北京。著有诗集《心事》《阳光中的向日葵》《答诗选》《今天是哪一天》《芒克诗选》;长篇小说《野事》;随笔集《瞧,这些人》。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先后应邀赴美、法、意、德、日、荷兰、澳大利亚等国交流访问。芒克2004年初开始画画,在浙江、青岛、北京以及古巴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及参加各种群展。现居北京。(上图)

“当时也就非常即兴,我说就叫‘今天’吧。”

傅小平:在我印象中,你几年前参加过一次题为“诗人画派”的群展,那是一次当代诗人画家的聚会。这次“诗意的幸存者”视觉艺术展,相比还是有些不同。因为你的老朋友严力、唐晓渡,还有担当艺术总监的杨炼都来了,给人感觉,这次展览是以视觉艺术的名义,把当年朦胧诗派的“半壁江山”拼在了一起。

芒 克:我的几位老朋友都来了,有几位我还没见到,他们还在路上,等到开展都能见到了。但这个展览,说实话我没参与策划,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取的这个名。高晖是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么,他们几个朋友有一回在大连玩,也就瞎掰,说是要举办这样一个展览,没想这么个事真就整成了。我和他们都是朋友,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收藏了我的画,这个情面当然是要给的,不就捧场来了。

傅小平:这次展览的主题,就源于你们几个老友创办的“幸存者诗歌俱乐部”,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芒 克:可不是嘛,时间过得真他妈的快。你看吧,现在很多人都是奔着《今天》去的,因为《今天》影响比较大么,这些个媒体采访我,都要问《今天》的事,我都给问烦了,我真是不想提了。但这个“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恐怕好些人都不了解。你看,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和杨炼、唐晓渡他们交往比较多,又都是住的同一个小区,劲松小区,大家经常在一块儿聚聚。那我们就想了,把北京这帮写诗的人聚在一起谈谈诗歌,我们搞一个俱乐部吧,这就有了“幸存者”,然后又整出了一份《幸存者》民间诗刊。那都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我们这些诗人吧,都是在北京的成员,反正是图个方便么。那个时候,叫得出名儿来的诗人,大多在北京。这本诗刊不定期出版,一共也就出了三期。

傅小平:为何出了三期就停刊了?有政治上的原因吗?

芒 克:跟政治扯不上关系。俱乐部成立后不久,一九八八年初我就去了法国。直到一九八八年底,《今天》成立十周年的时候,我才回到北京。算一算,我都在外边呆了快一年了。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就是这样,该出国的出了国,该办别的什么事情的,也都去干了别的事情。一进入九十年代,大家也都散了,刊物就办不下去了。

傅小平:这跟之前你和北岛创办《今天》的情况很不同吧,想来是不是有些恍惚?

芒 克:那是太不同了。一九七八年九、十月份吧,老北岛提出来说,要办一份诗歌杂志。那时候,距离“文革”结束,也就两年时间,那时是什么样的政治气氛?他提出来了,我们说干就干,就开始瞎琢磨着筹划。这人吧,都是老北岛找的。第一期编委是七个人,张鹏志、孙俊世、陆焕兴、刘羽,还有我、北岛、黄锐。等到十月份的时候,我们在张鹏志家,在鼓楼西大街那边开了第一次会,我们商量着取一刊名,当时也就非常即兴,都没过什么脑子,我说就叫“今天”吧。我就觉得,你提过去有什么意思,你提未来,那你跟未来也打不着关系,不如现实一点,就叫“今天”。刊名有了,接下来,大家就开始分工,各干各的,就这么干了起来。再后来,为了使编辑部工作正规化,老北岛提出来设主编、副主编。我支持他任主编。他大我一岁么,也比我要沉稳些,整体上考虑,都更合适。于是又开了一次七个编委都参加的会,定了我当副主编,这事就这样给敲定了。

傅小平:办刊过程中碰到很多困难吧?干得好好的,后来怎么就歇手不干了呢?

芒 克:好家伙,哪能就这么不干呢?《今天》创刊是在什么样的形势下,压根儿就没轻松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从我们创刊开始,就多次听上面说,要取缔所有民刊,后来我们就说是不是举行一个联合抗议,每个民刊派个人去签名,开始要黄锐去,他说这个他不敢接。我说有什么好怕这怕那的,就去把字给签了。等我签完回来,编辑部就发生争论了,有些人就说我们不该签这个字,我们是纯文学刊物,我们不该掺和进去。他们还真以为自己就纯文学了?他们说这字是你芒克签的,那你就去那儿贴一个大字报,说你不是代表《今天》签字,你代表你自己。为这事,大家都争论起来了,当时也就老北岛支持我,他说得也挺绝对。他说,你们这么做不是把芒克给卖了嘛!然后就争论更加激烈了,都没法调和了。老北岛就说,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俩退出,你们五个继续办。他们五个就说,是你们俩牵头弄的事,你们不办了要我们怎么办呀?老北岛就特干脆,你们五个退出,我们俩继续办,这就剩下我们俩办《今天》了,我们又另找了一帮人搞印刷啊、发行啊,就一直这么办下来了。到了一九八〇年中吧,公安部门口头通知,《今天》必须停刊。我们考虑了一下,老北岛觉得《今天》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有那么多人呢,还是停了吧。

傅小平:停了毕竟可惜,当时有没有争取过?

芒 克:被勒令停刊的时候,我们起草过一份呼吁书,恳请文学前辈给予关注,予以声援。当时在文学界、思想界有名望、有影响的人,我们基本上都给寄了,一共发了一百多份吧,反正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们回信,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当然,我们能理解,他们有自己的难处。老作家中,像严文井先生,对我们是好的。《今天》停刊后,他常让他太太给我送些钱,还介绍过我找冯牧,希望能让我到《文艺报》工作。现在有人说了,萧军对我们表示过支持,实际上这不确切。我们曾找过萧军,他要了我们的名字后才出来,但态度相当暧昧。

傅小平:听你说到这里,颇有些感慨。之后你们又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

芒 克:《今天》是停刊了,但我们又想人不能散,交流活动不能停,应该找到另一种形式,让《今天》作为文学团体,继续存在下去。这样就变着法儿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人还是原来那拨人,只要在《今天》上发表过作品的,都是会员,大概有30来号人。理事会里,有北岛、我、江河、陈迈平、赵南,其余就记不清了,好像还有周郿英。但研究会活动了两三个月,出了三期“资料”,到一九八〇年底也就散了。

“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

傅小平:印象中,你在和唐晓渡的一篇对谈里说到过这事。你说研究会是自动解散的,因为当时诗人们已经可以在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了。

芒 克:对,当时我就跟他讲,研究会其实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因为那时很多作者,可以在官方杂志上发表作品了,有一些还参加官方的文学活动、诗歌活动。他们被吸收加入各级作家协会,包括一些主要成员。这不等于研究会就散伙了嘛,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

傅小平:因为这事,当时有没有怨言,有没有特别想不通?

芒 克:也没什么可以怨的,毕竟官方的吸引力大。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没把进不进作协太当回事,当时进了作协,就跟拜了大师似的。这不,我们当中,很多都是文学青年,他们都希望能得到承认么,你进了作协,人家就承认你是作家,你是诗人,那他们就比较现实了。当然,要说没怨,其实心里也很难受。难受的是,我们还是把办刊的初衷给抛弃掉,给毁掉了。我和老北岛私下多次说过,我们决不和官方合作,当初创办《今天》,要的就是成立一个自己的文学团体,有出版自由,打破官方的一统天下。眼看着我们想干的事就这样收场,怎能不感到失望。你看吧,最困难的情况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样没名堂的事儿,说散就散了。

傅小平:当时你进作协了吗?还有北岛是不是也加入了作协?

芒 克:我这一辈子就没进过作协。最早是他们不要我,后来要我进,我也不去了。我这人那时候个性也比较激烈,我说了,这辈子不跟官方合作,那我就信守承诺,就是不合作。所以,北京举办一些诗歌会什么的活动,要我去参加,我也不去,再说我本身也没这个兴趣。北岛跟我的情况不同,《今天》解散后,他进了《新观察》,那是作协下面的杂志,他到那儿工作去了,也算是作协里面的人,跟我没工作,也没挂靠什么单位,是两回事。当然现在想想,有没有进作协什么的也不重要,我现在这么自由,没人管我。想干吗干吗,挺好。

傅小平:这么决绝的选择,实际上对你后来的生活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芒 克:那影响是大了去了。就不说生活上一些很具体的影响吧,当时官方杂志谈得最多的就是北岛、顾城、舒婷,也就宣传他们比较多,这么一弄,诗歌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芒克,那还有你芒克什么事呢。这不还闹过一笑话吗?后来有人重提芒克,有人就说文坛又出了个叫芒克的后起之秀。你看,我都成了后起之秀了。反正啊,隔了十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芒克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也写了一些好诗,还是他和老北岛创办了《今天》。这都是近些年才被人重新提起的事了。

傅小平:想来多多写于一九八八年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是有所指的。

芒 克:那个时候没人提我们,就这么一个背景,所以多多就写了这篇文章,现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都重新出土了,就别提什么被埋葬了。其实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被埋葬的诗人,你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诗人”“画家”这些称呼当回事,现在也没有。这些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傅小平:你没像多多那样不平而鸣。不过,在唐晓渡写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一段逸事,说的一九七九年夏天,创办《今天》那阵,有一天深夜,你喝醉酒后,独自一个人晃到东四十字路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发表“演讲”:“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

芒 克:那都是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后来朋友们听到了赶来把我绑在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去完事。不过,那时不像现在,我们真是把诗人看得非常神圣。一听说,谁谁谁是诗人,那是非常了不得的,绝对地肃然起敬。我记得老根子对我说我是个诗人时,我就特别激动,诗人啊,那怎么可能?就觉得非常至高无上,觉得诗人是能与神对话的人,了不得的。哪像现在诗人就这么一个概念。写几首诗,就自称诗人,烂得没边了。给人感觉,诗人就整个一垃圾,都不是什么好词。

傅小平:很多人都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你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今天》?我想知道的还有,后来《今天》在海外复刊了,你有什么样的理解?

芒 克:你问到我,我才会回想起那个老《今天》,要你不问到我,我现在面临很多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就别提会想到什么《今天》了。老实说,现在回头看,我也不觉得《今天》有大了去的意义,它也就是我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也就是我们在那个年代做过的一个事情而已。《今天》后来在海外复刊,我当然高兴,但其生存的意义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东西,它消失的时候也就结束了,再出现时已是一样新东西,都没什么可比性了。

傅小平:我还了解到,你出过一本诗集《今天是哪一天》,你能确定《今天》是“哪一天”了吗?

芒 克:《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细想来我们也就折腾了两年,但就这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搞当代文学的没有不知道这个杂志的,它让当时不得发表的“地下文学”作品得以发表,除正刊外,我们还出了四种丛书:北岛的《陌生的海滩》《波动》,我的《心事》和江河的《从这里开始》,这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当然我看也不必过高估计了《今天》的成就。它的最大成就就在于它的出现和存在,那时的作品显然还不够成熟,因为《今天》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夭折了,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它体现了当代诗人、当代作家自觉争取写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种努力。这种努力,你要换个角度看,最终还是失败了。我们没有争取到出版自由,对于我作为一个当事人来讲,这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失败,我这人就特别不喜欢干失败的事,所以至今仍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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