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你的黑夜

作者: 林晓哲

1

在会议室里给领导们泡茶的时候,朱白突然产生了与某个女人云雨一番的想法。茶叶,热水瓶,开水快速注入茶杯形成的漩涡,一切均以隐喻的方式进入他的大脑,即使眼前坐着一个散发着烟臭味的男人。在朱白坐下来时,这一想法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专注地盯着某个男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女人,其中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女领导,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同事,几个女同学和女明星,以及一个尚不知名姓的打字店店员。究竟选择哪一位女性下手颇令朱白犯难。后来他意识到是否为某个具体的女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她们身体共同的本质。至今为止,朱白对女性器官的了解还仅限于网络和图册。他是一个处男,今年二十八岁。无论从哪个角度,相貌,家境,工作,抑或单就身体的质量,朱白都不应沦落至此。作为深受辩证唯物主义影响的男人,他也毫无可能出于宗教的原因守身如玉。朱白为此心急如焚,曾经数度拷问自己是否需要重构生活的逻辑。一个局长正在阐述对本地经济转型发展的思考,其中大多是从网络抄袭的熟悉段落。局长的语速极慢,语调抑扬顿挫,同时伴随着肩部、眉毛、双手乃至隆起的腹部的肢体语言。种种努力收效甚微,朱白发现坐在他边上的女领导径自玩起了手机。这位风韵犹存的女领导就是戴安娜,绰号王妃。戴安娜的手机平铺在桌案上,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屏幕。据胡祖听说,经过哺乳期的女人的胸部都是骗人的,表面看起来高耸入云,其实都难逃下垂的厄运。不知道戴安娜王妃是否因此做过整形手术?她或许是有这方面的客观需要的。这么想着,朱白不禁哑然失笑。未料戴安娜恰在此时抬起头,朝朱白的方向瞟了一眼。她随之流露的笑容尽管略显职业色彩,还是让朱白羞赧不已。

戴安娜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朱白的手机随即滴答了两声,是戴安娜发来的微信,会后留一下。戴安娜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局长的发言终于结束, 与会者与戴安娜一样,都面无表情地瞥向居中的书记,又在书记目光的一扫而过中变得有些振奋或期待。在机关里混到局长一级的,大抵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朱白以余光观察着戴安娜,揣测她特地嘱咐他会后留下来的原因。作为会务人员,朱白不消说是要留下来。难道戴安娜从自己的失笑中阅读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她之后还保持了一份不再抬头看他的矜持。于是朱白又从他认定的矜持中冥想出去,制造了一场暧昧不清的对话,一个俯身将胸部贴到他头上的动作,及至伸出双手,钻入对方的衣领探个究竟——两只下垂或者整过形的乳房该会有怎样的手感?书记在抿茶的时候呛了一口,连续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断了冗长的讲话。一众局长鸦雀无声,因为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书记都不喜欢有人在他讲话的中途插话。他是更习惯于唱独角戏的,就像自慰一样——坦率地说,现在朱白几乎能将任何事情与性产生通感。他感到戴安娜瞥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勇敢地追了上去,但还是迟了一拍,戴安娜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书记身上了。

书记的喉咙似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嘶哑地打趣说自己老了,而这座城市正在焕发青春。书记大约还想加强一下幽默感,但接连的咳嗽阻止他这么去做。局长们一致报以微笑。这一微笑其实颇有难度,既要表达对幽默的会意,又要加以节制以留出关切的余地。会议在书记的咳嗽声中不得不提前结束。朱白起身,收拾众人留下的纸杯。戴安娜跟着书记也走出去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朱白。这一眼让朱白好不纠结,一时难以确定此后是离开会场还是原地待命,索性倚着窗台发了一阵子呆,直至手机微信再次滴答了两声。这一回戴安娜要朱白去趟她的办公室。

朱白推门而入之际看到戴安娜迎上来的笑容。戴安娜眉梢微翘,圆润的颧骨下透出两个极浅的酒窝。朱白哈下腰,坐到她的对面,顺带斜睨了一眼她的胸部。一道被挤压的乳沟从紫罗兰连衣裙的蕾丝圆领里隐约透出来。

戴安娜微斜着头,挠了挠耳垂说,朱白,谈对象了吗?

朱白尴尬地说,还没有。

戴安娜说,那最好,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朱白不明白戴安娜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私事。

戴安娜接着说,先说说你的具体要求吧?不知道小姑娘对不对你的路。

朱白说,戴主任介绍的肯定是对路的。

戴安娜说,那也不一定,不过小姑娘长得挺漂亮,有点像那个谁——哦,蔡依林!

朱白在相亲界摸爬滚打多年,对女人口中女人的漂亮早就无甚期待。而且对他而言,歌手蔡依林至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多少也偏大了些。但此次交谈的重点似乎不在于此,因为戴安娜对这个同学的亲戚的女儿也不太了解。 她只是姓名颇似蔡依林——她叫蔡一琳,身材颀长消瘦,脸蛋以下都让人觉得营养不良。但在此后的会面中朱白被她的脸蛋深深吸引,所以她的营养不良反倒让人生出一份怜悯。在办公室里,戴安娜从案头取出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询问某文中朱白的署名是否即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朱白。那是应邀在本城一座名山连续攀爬三日的结果,除了光影尚可之外,别无可取之处。朱白无从否认,淡定的神情更让戴安娜多出几分钦羡。 看起来戴安娜是一个新生的摄影爱好者,在朱白眼里,她更可能仅仅是一个摄影器材爱好者。不过,朱白还是花了很长时间讲解了摄影的技巧,诸如光圈、快门、对焦的使用等等,尽管他对这些技巧早就嗤之以鼻。戴安娜一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频频点头,目光在朱白紧盯电脑的眼睛和一张一翕的嘴唇之间移动。接着朱白又阐发了一通后期处理对于一张照片的重要性,并在戴安娜的电脑上下载了一款photoshop的中文破解版。很难说清楚是戴安娜领导的身份还是女人的身份让朱白保持了如此绵长的耐心,但自始至终,二人都缺少一段暧昧不清的对话,朱白也没能体会俯冲到肩上的乳房的绵软弹性,而他罪恶的双手更无从伸向向往的地方。来日方长吧,掌握photoshop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白自我安慰道。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而笑。这时朱白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了。

戴安娜说,朱白,好好把握,小姑娘家条件很好。

朱白说,谢谢王主任关心,那我先出去了。

这一口误使朱白在关门之后都没敢把头抬起来。

2

与之前部分相亲经历类似,朱白在与蔡一琳见面之前无甚期待,见面之后内心又澄亮起来。我心光明如此,夫复何言?当天夜里朱白就失眠了。他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忐忑之中。从目测推断,蔡一琳的身高应在一米六五上下,而朱白即使算上竖起的发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一米七二。朱白脸型扁平,缺乏立体感,身材虽可谓不胖不瘦,但腹肌绝无一块。从蔡一琳交谈时的眼神看,她或许还注意到他的左上中切牙少了一小片。那是一次意外撞墙的后遗症,朱白一直懒于修补,尽管他的母亲再三告诫他牙齿露缝是包不住财富的。他的眼前浮现着蔡一琳并不真切的面容,她的清澈的眼睛以及平坦的胸部。整体而言,蔡一琳的表现谈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至于冷淡。直到结束二人都不曾流露继续交往的念头,但也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已经成为彼此的过眼云烟。判断蔡一琳内心的想法颇费周折,朱白回想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次目光的投向,每一回发呆的瞬间,以及每一次嘴角泛出的浅浅微笑。他的双手在被褥间蠕动,探寻着被褥间一个个凹凸的褶皱,借此想象蔡一琳身上某几处诱人的部位。这就是朱白多年来惨淡的性生活。

平心而论,此前朱白心仪的女人为之带来的荷尔蒙刺激未必就亚于蔡一琳。生活中的朱白是习惯于以礼相待的。他多年来想象的爱情需要从漫长的交谈开始,在屡屡共鸣中自然升华,然后一步步走向牵手、接吻乃至身体的交缠。问题在于当朱白费尽心机与一个心仪的女人达到无所不谈的境界,那个女人却早就把他界定在好朋友的身份上了。因此,朱白和她们终结关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往往如是: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好朋友。她们说出此话是如此真诚而丝毫没有应付的成分。但朱白在心里只有两个字回应:我操(这才是他最渴望的)!一切共同语言以及由此带来的激越情绪顷刻化为乌有。

朱白与胡祖听坐在昨晚的茶吧里。 此刻,离与蔡一琳首次道别相隔二十二小时,之前独坐等候胡祖听一刻钟, 倾诉则耗费半小时。朱白频频查看手机源于对何时再次联系蔡一琳的犹豫。在他看来,这一时间事关君子风范——近之一分则太腻,远之一分又太疏远。整个白天戴安娜都没有找他谈谈昨晚见面的结果,或者反馈一下女方及其家庭的意见,这让他不免有些担忧。谈话间,胡祖听忽然没收了朱白的手机,他翻阅着朱白之前的短信和微信,与蔡一琳相关的居然只有可怜巴巴的两条短信,第一条是朱白告知约会的时间和地点,第二条仅有一个好字。你怎么就不改改你的臭德行?胡祖听在朱白的手机上按了几下说。朱白夺回去的时候,发现胡祖听已经向蔡一琳发出了一条短信:丫头,在干嘛呢?想你了。这一口吻当然与朱白惯常的风格极不相符。胡祖听的意思是,朱白既然没有口臭, 说话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多年来,胡祖听对这个不知长进的兄弟可谓仁至义尽,他曾经为之介绍了五个女孩子,结果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造成资源的严重浪费。相比之下,胡祖听对女性的要求就宽泛多了,从高中开始他的身边就不乏女人,两年前结婚,他对妻子唐晓娥的体贴和对其他女人的体贴大致雷同,只是多出了身体接触而已,当然这一界线也不是不可逾越的。这正是朱白常常诟病的。

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白的手机上,直至等到扫兴,蔡一琳的短信才姗姗来迟。正和我妈聊着你呢,她是个话痨。回复如此振奋人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胡祖听得意之余又取走朱白的手机。 经过两年婚姻的沉淀,看起来胡祖听大有王者归来的架势,他支开朱白伸出来的手和探过来的头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朱白自己都觉得正确的做法是成为一个旁观者。胡祖听甚至阻止了朱白目光的干扰,使得他连旁观一下自己未来的爱情都不能如愿。几乎每一次短信的来回,胡祖听都要凝神静思片刻,以示审慎对待。所幸除了皱过一两次眉,胡祖听都是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朱白早就疲于应付男女关系不可捉摸的前奏,心想只要今后用得到自己的身体,也就无所谓了。

短信频率不快,两条短信之间的空档恰好留给胡祖听教育朱白。胡祖听学有余力时曾研读过几部性史,在古代荤笑话和春宫图上均下过一番功夫。但他潜心此道只是为了增加房中之趣,这恰恰是朱白最欠缺的。兄弟啊,切勿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把白天看成是黑夜,但把黑夜看成是白天,那就大错特错了。兄弟啊,别被阳光里风姿绰约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在黑暗中错综盘绕的根须才是它们存在的本质。兄弟啊,荡妇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荡妇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一个对她放荡的男人。胡祖听在阐述男女关系时,喜欢带上些许哲学意味。个中道理朱白不是不明白。只是胡祖听无法理解的是,如何让思想有效驾驭肢体的动作,才是一门更深奥的学问。

胡祖听说,兄弟,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祖听说,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朱白问,什么意思?

胡祖听说,医学研究表明,二十八岁之后,人体机能将逐年下降——也就是说,二十八岁,就是青春的尾巴。

朱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胡祖听说,青春就像这朝菌和蟪蛄,短暂,脆弱,既容不得我们挥霍,更容不得我们浪费。

朱白说,确实,你的那根是注定成不了大椿的。

胡祖听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不要在今年过去了,你还是个处男。

3

胡祖听告诫朱白,在与异性交谈时,音量以不被第三者听到为准,鼻尖距离不宜超过三十公分,如此方能触到对方的鼻息。问题是一旦触及鼻息,朱白便会不太自在,他通常需要屏住呼吸才行,而这只能是权宜之计,之后便需倒退两步,或者稍稍后倾身子。也就是说,朱白与异性正常交谈所需的距离大约为七八十公分,这离胡祖听的要求尚有四五十公分的差距。即使朱白向前探头稍许,他也难以坚持与异性眼神交流——他通常的做法是,用余光。假如对方正在直视他,那么连余光也将不复存在。朱白低下头,或瞥向两侧,随之展露笑容掩饰尴尬。而在对方看来,这一无来由的尴尬倒真是让人尴尬了。

在前往约会的途中,朱白反复揣摩着胡祖听的微信。他实在难以认同胡祖听屡屡以丫头称呼蔡一琳。姑且不论一个勉强一米七二的男性以丫头称呼一个一米六五的女性是否合适,单就气质而言,蔡一琳也与丫头相去甚远。蔡一琳是一名现代女性。朱白以为,像蔡一琳这样的女性是更适合坐而论道而不是空泛地调情的。当晚二人荡了一回中心公园。秋风萧瑟,行人三三两两,朱白挺着腰杆,对蔡一琳谈到了人生的态度,谈到了对纪实摄影的认识, 对风光糖水片的鄙视,还谈到了荒木经惟天才的写真术。朱白侃侃而谈,有一阵子几乎忘记了蔡一琳的存在,直至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荒木经惟是谁时才恍然醒悟。当时二人恰好坐了下来——确切地说,是蔡一琳岔了一句什么话,径自坐到邻近的一把木椅上(也许她一直在寻找一把木椅),他才跟了上去。他的屁股落在木椅另一端的边角,使二者身体的距离达到了可能的最大值。对此朱白又懊悔不已。更让他懊悔的是,他猛然意识到荒木经惟这个老不正经拍摄过太多女性生殖器的照片。那个隐晦的地带如同鲜花般绽放,曾经数度让他激动不已。假如蔡一琳有兴致去百度一下荒木经惟,以她对摄影艺术的认知能力,该不会认为我朱白是个低级趣味的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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