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兹1988
作者: 禹风一
米翎不认识庞莉的时候极其潇洒,他身高一米八三,留着天然有点鬈的长发,穿白衬衣和淡蓝牛仔裤,脚踩尖头皮鞋。他很高兴自己以全市第三的高分考进这个系,并对本专业的学问早有涉猎,游刃有余。他进大学前在一个被满城势利眼崇拜的中学读了六年,大城能给的熏陶都给他了。他还跟着父亲跑东跑西走南闯北地见过点世面:这是1987年嘛,一个大一学生往北已到过京城,朝南去过广州,海边玩过青岛,青山住过峨眉……米翎不能算个书呆子了吧?
傲气么大家都有点,表现形式可不一样。高三复习迎考,班是提高班,尖子挤成团,也不搞文理分科,就会有那么几个人的总成绩老缠斗在一起,争第一。这些人各展所长,有人凭数学加分,有人就凭作文抢上来,还有人专靠化学物理或历史地理拿偏分,没人稳居首位。米翎喜欢平均成绩93分这个水位线,他各科考试得最多的恰巧也是这分数。稳居93分,简直像在元老院买了终身席位,也方便人明智地保持沉默,观风向,明局势。
米翎不在人前显摆,却忍不住做过这样的事:
他课后一直留在教室做作业,熬到其他同学全背起书包回家赶晚饭。三楼整层教室走空,只剩他一个。
他会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皮红脊的硬面抄本子,里头写了些诗歌,例如这首:
《红日坠海》
归帆入火团
不施脂粉的白月牙儿
跳荡无垠黏稠的红
跳荡地球蓄积的血
是阿波罗的睡榻
是阿芙罗狄蒂的眠床?
海,你承当了光的重量
也是人间之爱的生身母亲
……
米翎捧着诗歌本本走到讲台上去,他站在老师的位置上看空荡荡的教室,看看自己那张还摊开着课本的课桌。
酝酿一下,他尝试着朗诵自己的诗,有点羞涩但激情充沛,对着所有没主人在场的桌椅,深情歌咏。
平日里他较少和同学们交谈,他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嫌弃,他嫌弃男生们只热衷足球和街头江湖,也嫌弃女生们像群母鸡,叽咕复叽咕,暗地里从男生堆里物色小公鸡。
临到高考前一周,发生了可笑的事:同米翎胶着在全班第二第三位置你前我后绝不相让的班长面瘫了。
可怜的小男人戴着一只白口罩到教室来,眼睛可怜巴巴看着自己鼻尖,坐到座位上答模拟试卷。所有人,男生女生,每隔十来分钟便扭头朝他看,看他是否正巧拿开口罩。
米翎吃午饭时同大家一起看清了班长面瘫的脸。原来一个人的脸竟可能不听自己使唤的!
那张羞耻的、暂时无法松弛的、依旧要吃饭的病脸深深留在米翎印象里。他得出的结论会有一点责怪自己:若不是自己老挡住班长力争全班第二的步伐,班长或许就不至于彻夜用功拼到面瘫!
米翎确信班长在心里忌恨自己,他耸耸肩,决心敬而远之,对面瘫事件假装视若无睹。
高考结束不久后放榜了,米翎在年级榜单上找自己,仍旧位列班级第三。班长的高考总分高过他十分,位居第二。米翎当即冷笑,觉得毫无遗憾:绝不想为了总分第二而面瘫,第二又不是第一!
上大学之后,班里同学来自全国各地,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共计六十四名,男女人数大致均衡。米翎走进教室时发现自己身量最高,他扫全场一眼,没见什么美女。或者,这些女生给他挺土气的印象。
不过,米翎还是变了,他不再是中学里的米翎。大学一年级生米翎决心改善自己形象,他有明确的念想,想在校园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位女生。
因此他换了较秀气的眼镜,开始刮胡子。所以他找到画册,学习国际标准舞,又到校园附近的个体服装市场上挑时髦衣裳。
他做这些尚有点忐忑,总体上还算轻松愉快,有种求新的快感;他感到没受任何羁绊,他还没看见任何中意的人,他只算在“复习迎考”,他对考前预备工作驾轻就熟。
这时期,他最大的财富是期待,最大的幸运是有女孩子明里暗里喜欢他,他却装傻充愣。
他忽然间变得外向亲切起来,公关能力大增,对所有女同学(不管是否有姿色)都殷勤。
这份殷勤为他赢来一些好感和人脉,他满意自己同女性间崭新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这前所未有,增强了他的自信。你看,米翎进化成这样了呢:
他换上了新买的淡米黄色休闲西装,大拇指扣在牛仔裤前袋里,像只粉蝶在校园里慢慢飞。
曾有个挺时髦的他系女生迎面走来,同他打个招呼。
他没注意到她,他确实没怎么注意她,因为正想着心事。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无礼,就转身向擦肩而过的女生回礼,不知为什么从口袋掏出一样小东西递给她。
女生一看,是绿箭口香糖。
他微笑,极其友好;潇洒转身,又像粉蝶飞开了。
这个口香糖故事不晓得为什么竟在周围传开。就这样,大家觉得他准是个花花公子。
庞莉的家在这个城市穿城而过的河边的高楼里,比所有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家的海拔都高,虽离云层还远,但她就此懂得俯瞰,知道唯俯瞰才有视野。
庞莉应该算是个修长的姑娘, 但“修长”两个字没能形容出她的风韵。
对的,竹子也是修长的,但生硬;螳螂也算修长的,却怪腔怪调;杨柳枝条是修长的,成天恹恹,耷拉着没精神……庞莉的修长仿佛鸢尾花,恰到好处,轻舞万千妖娆。如果鸢尾不通俗,退而求其次,可以说庞莉是株蹿高的仙客来,那种平民女子不常有的娇柔中还带一点淡淡清奇。她身高一米六七,穿高跟鞋更出挑。
庞莉对自己离开高中进入大学感到惆怅,她在城中这所著名中学就读了六年,从女孩慢慢长成一位新鲜大姑娘。她在这片高贵的土壤里拔节开叶,慢慢吐出自己的花蕾,她在意的是这方小小水土上的蜜蜂蝴蝶。
她在意的那位男生考取了北京的大学,即将北上。他从没对她吐露过倾慕之情,但他与她有种与众不同的投契,比普通朋友特殊些。
现在,这段迷梦结束了。这男生仿佛完成了生命中一段旅程,轻松愉快地给庞莉写了一句临别赠言,不比其他人写在她留言本上的文字更暧昧。他显然把她归入了过去。
庞莉默默生了气,但她把这件事甩开了。她考中的是本地最好的高校,人才济济,她隐约觉得该另起炉灶,寻找自己的缘分。
期待,总能让浅的伤口很快愈合。
搬进大学女生宿舍,庞莉并没不适应更拥挤的六人寝。她没竹子的坚硬,没螳螂的阴森,也没柳枝的软弱,她的婀娜透着不讨好人却也不拒绝人的意味。她善于用她沙哑而亲切的嗓音愉快地同室友们交谈,她悄然俯瞰到每个人的优势和弱点,感知她们现处的以及她们期待的位置,推测她们将位移的路线。
她并不在乎别人的钻营,她的父亲早就让她知道人生依赖得体的钻营。她很容易对周围的人微笑,微笑帮助她受常人直接的欢迎,她和女生们处得还不错。
至于男生,那是另一种故事。
所有女生一进校园其实就明白了:荷尔蒙在大学校园是受鼓励的。
高年级的一些男生踩着黄鱼车,像一群耐不住心猿意马的猴子,等候在校门口。
不过女新生们立刻感知了一种威胁,她们意识到自己毫无预备地进入一种被挑选的境地。这些猴急的黄鱼车男生并不是来无差别服务新生的,他们只对自己觉得漂亮的女生献殷勤,根本不在乎大部分姿色平庸的女生怎么感想。
庞莉由阿爸陪同前来,高大壮实的阿爸沉着脸扛着女儿的铺盖和行李,模样更像是保镖。庞莉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校门口的阵势,替被黄鱼车男生围住的那几个女孩感到尴尬。
她想如果阿爸不陪自己,会不会有黄鱼车朝自己冲过来。她不能确定,她不相信自己是那种会被围住的女孩,她没觉得自己漂亮,她知道自己不是漂亮,而是嗲。
什么是嗲?不是所有男生都懂,但她确信会有男生懂。
交谊舞会仿佛是大学区别于中学的首要特征之一,系里召开的迎新晚会就是匆匆致辞后的一场交谊舞会。
尔后,庞莉意识到每周末学校都有几场地点不同的舞会:最大的那个在学生食堂楼上,场地面积最大,不但满是本科生,还有校外混进的人。工会俱乐部举办有青年教师参加的舞会,青年教师基本上都自己带舞伴。他们避嫌,不会邀请学生当舞伴,但见到学生还是会应酬。另一个是南区研究生宿舍礼堂的舞会,听说比较乱。至于“乱”是啥意思,庞莉不清楚,也无心搞清楚,她不准备去那儿。
庞莉和同寝室的女生们一起去了食堂楼上的舞会,舞会音响不太好,但人多得像苏州园林太湖石池子里养的鱼,成群结队顺着音乐游。女生在这儿一般不会当壁花,大家像做游戏一样轮流邀请所有人,洋溢一种真正的友爱,以及交谊的冲动。
庞莉没想到自己竟很受男生青睐,高高矮矮的男生都来邀请她,令她没一个曲子不在舞池里。秘密的带冲击力的新感受是那些男生的手,有的手很礼貌,温柔而善于带领,可有的手却透露出不得体的欲念,让她有被挑逗甚至侵犯的感觉……当然,这一切不断交替着,舞动的人流不容她细想,她就像落进漩流的一朵白色夹竹桃花,不停地波动旋舞,直到终场,曲尽人散。
她回去寝室的路上明白了一件事:她自己也有原始的、和历来所受约束相抗的,甚至是挺强烈的欲念,那些手令她脸颊泛红,既羞耻又激动。
第二次参加舞会,有个高大的显得过于壮实的男生请她跳舞,又一再坚持邀请她跳所有的舞曲。他有点蛮横地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并排挤掉想同他竞争的其他男生,这使得温和婉约的她感到不适。但她还是顺从了他的愿望,毕竟,这人并不讨厌,不停地在她耳边以富有磁性的声音说些校园趣事。
他送她回到宿舍楼前,告诉她他是哪个系的,住在几号楼。他没明说什么,不过他说希望能请她去校外的餐厅吃饭。
当然,她接受了吃饭的邀请,后来还接受了他送的礼物:一只长毛绒的棕色狗熊。
不过,她清楚自己的动机是好奇。她想看看这一切会如何进行、如何铺展,又能如何冲突,她完全没经验。
高个子男生没发现她的隐秘动机,他像明白那神秘的程序,他遵照既定轨迹,按部就班地展开他的行动。但他保持含蓄,不肯对她吐露任何具体的求爱语言。他不止一次让她产生兴味索然之感。她还是愿意等待,毕竟,他仿佛有力量,那种掌握了诀窍并严格遵守的技师式的力量。她的父亲也是一名技师,她崇拜父亲。
米翎已是大二学生,一年的浸淫,对这校园有了自己的领会和心理投射。他的学科成绩很好,教授们分两派,一派对他很欣赏,另一派见他就暗暗讨厌。
米翎没遇见令他心动的女生,他也比较巧妙地回避了偶然的性体验的机会,尽力当绅士,不想伤害女方感觉。他倒不是矫情,他只是还向往着真爱,性这东西有点不忠感,他不想没得到爱情就已对爱情不忠。此外,他不很随和,在两性方面并不容易遇到直接诱惑。譬如,吻一个心里不爱的女人,他多少有些卫生方面的疑虑。
他注意过自己班里一位古典美的女生,女生来自遥远的内地,长相秀美,宛如旧连环画里工笔的嫦娥。系里要参加广播操比赛,每天清晨把学生拉出来练。所有女生里就她妖娆,每个动作皆袅袅婷婷。
本来他只是看看,不过,没想到有人传话到他,说古典美对他有意思。
米翎被触动:一个美人青睐自己,这非同寻常。
他很想切近地看看她,跟她说说话。
传话的人是她同乡,他明白了米翎心思,晚自习走到米翎课桌前,告诉他古典美在文科图书馆二楼等他。
古典美同他的来往颇具北方直爽的风格,摆脱了东部城市历来扭扭捏捏的腔调。既然互有好感,姑娘又不掩饰,米翎几乎对她有种报答知遇之恩的感情。
校园的夏夜多美好,男生和女生身上都有刚洗过澡的香皂味,晚风里则含着旷野舒爽的气息。
米翎和古典美都规规矩矩带着书包,坐到教学楼晚自习的学生们背后轻声聊天。米翎对姑娘的故乡有浪漫的想象,他觉得她该是骑在马背上长大,夏季草原百花齐放,百灵鸟在白云下啼鸣。她的父兄肯定都是彪悍骑士,如果自己不尊重她感情,这些直爽和好报复的男人们便联袂南下割取他可怜的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