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梯子

作者: 是枝

一个人的天空注定是空虚的孤独。你看那鹰的翅膀,也扎着受伤的绷带。如果我能企求得到神灵的庇护,宽恕我的无知和冒险,我便获得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还有你的勇气。

——江飞

在巴士上她很难不让自己睡过去,车身轻微的摇晃与乘客的说话声恰好托稳了她的困意。那些时刻,过去在她的脑海里荡漾。被急刹车或错过站的担忧唤醒前,她会沉浸在往日的情状中。

车子急转弯时,她醒了过来,发现巴士正驶经学校。她看到从前的乳白色墙面砖被涂上了蓝色防水涂料,阳台和栏杆涂的是白色。木质窗户换成了金色铝合金的。她试图进一步往里看,想要看清现在学生使用的桌椅和她们以前的是不是一样,那种暗红的木质双座桌和同色长方形木凳。她想应该不是了,一切应该不是旧日的模样。一个与樱桃小丸子拥有同款发型的女孩贴在桌角。她记得那个女孩是怎么贴住的。双掌紧贴桌面,以此支撑起全身,私户隔着裤子挨住桌角。脸庞绷得紧紧的,是使劲的表情,双腿倾斜,直直往后方张开,就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把自己支在鞍马上。她明白那个女孩很辛苦也很享受,甚至猜得到女孩为什么那么做。

你是不是很小就有男朋友了?多年后一个看手相的异性长者仔细看了看她的掌纹后,那么问道。

苏芳十三岁时,算命先生曾被母亲请进卧室,要他测一测风水。苏芳待在自己的朝北房间听动静,她很怕听见那种念咒的声音。算命先生与母亲似乎一直在交谈,时断时续。后来苏芳听到了小鸟振翅,一定是小鸟。她能感觉到气流的波动并没有那么浩荡,所以一定是小鸟。随后算命先生快速裁剪大幅纸张,那不是母亲裁剪的声音,母亲不会裁那么快。房间安静下来,一阵窸窣。算命先生挎着灰色的布袋子下了楼,婉拒母亲递过去的一张红色之后走出了院子。苏芳从北面走到朝南主卧,空气与地面被映得通红,令人十分恍惚,很像走进了乡间临时搭建的戏台。她发现房间南门上方的窗玻璃贴了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绘着黑色的图纹,图案很是怪异,被阳光投射在地面显现得很大,怪异立刻也被放得很大,无声地朝着房间四面八方渗透。苏芳感觉脊椎骨一阵刺痛,胸口咯噔一下,犹如核桃忽然被撬了开来。这种感觉她在太奶奶葬礼上也有过,她当时看着很多大人坐在干草铺的祠堂地上,太奶奶的头被包了丧事上专用的白色棉布,偏向里头,一动不动。她第一次被那种寒气逼人的白布填满视线,感觉很难受,非常难受。主卧的红纸与黑色图纹和当年的白布看上去一般恐怖,她不太想进去了,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不久之后,母亲住院了。某个下午被推入县人民医院的手术室。苏芳没有请假,她觉得比起在教室等待,在手术室外等候会更难受。她坐在教室靠近南面窗户的位置,余晖的光芒均匀布进来。她看到教室乳白色天花板上一个小小的椭圆亮块,像家后门近旁那湖面的水纹。那种不动声色的、静止的流动。她把自己的左手腕转了转,见那块光亮随之晃来晃去。她试着再次转动更大的幅度,光斑从天花板飞速落在了白色墙壁上。随着手腕定住,光斑也似乎停稳下来,却看得出仍在轻微晃荡,有些惊魂未定的意味。已经是下午三点四十六分,她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个时刻母亲应该已经被推出手术室。母亲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专门进手术室的衣服长什么样?她会在放学后走去住院部看望母亲,想到这个她有些紧张。

原来是那种灰蓝与白色相间的粗棉布衣裤,很像睡衣,但过分宽松,被洗得很旧了,灰蓝早前可能是藏青。这种旧反倒令人觉得穿在病人身上很安全,因为洗得够干净。

妈妈,你还好吗?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轻,仿佛同陌生人说话的那种紧张与拘谨,瞬间距离靠坐在病床上的母亲十万八千丈远。她看到母亲一夜间瘦下许多,说话的声音不似手术之前那么响亮。然而她只是看着母亲,踌躇着是不是该回家写作业去了。

我没事。

母亲从床头柜上拎过来红色的塑料袋,很沉,装得很多。

荔枝你晚上拿回家吃,自己一个人睡,不用害怕。

她接过荔枝。母亲知道她总是听话的。

她自己的三件套被外婆拆下来洗后未干,只好坐在母亲的床上吃荔枝代替晚餐。荔枝太多,鲜红的一颗一颗被剥开,近乎透明的果肉流下黏稠的汁液。她吃掉将近大半,约莫一斤半碎裂的壳堆积在垃圾桶里,散发出既新鲜又腐朽的气息。她不想被那红纸黑符吸引,专注地盯着电视机。从CCTV6的《佳片有约》看到浙江影视频道的《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那个黑符的影子始终在心里晃荡,像惊悚电影里的鬼影,乍然闪现后消失,又会在下一个不可预见的时刻陡然冒出来。心口很沉很压抑,这种感觉在苏芳成人之后依旧存在。

车子接着经过南部商务区,苏芳男友峰的公寓楼犹如一株水杉伫立在银色反光建筑群落里。初春,峰带着苏芳去滑雪场。他们费劲穿上滑雪服,踩在雪橇上的雪靴令她想到了鸭蹼。滑雪场地面在阳光下焕发出冷恹恹的白光,她戴着护目镜依然可以想象那种致人眩晕的惨白。她对雪地上的这种速度与激情毫无兴趣,才滑了一趟便去了休息室。后来他们在酒店餐厅里用餐,峰点了苏芳喜欢的意大利面、菲力牛排和蔬菜沙拉,他自己也吃得很舒心。苏芳看着圆柱形玻璃杯里的浅粉色桃汁降到几乎贴住杯底。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冉冉升起:弗兰妮。她想起这个坐在餐厅内的女孩在塞林格的笔下晕了过去,如同一片薄薄的树叶轻轻摇晃着,倒在了地板上。她暗自打量峰,他的嘴唇正张合。他在说什么,她不知道。她感觉自己身上十分疲乏,懒懒的,想要歪在沙发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弗兰妮那样瞬间倒下去。

她和峰在一起时,会出现那样的时刻。他们离得很近,那么近。他谈论着他感兴趣的,起初她认真听着,想一直认真听下去,可是很快她的思绪就溜到了自己的轨道上。那是一种疲惫,他讲得愈投入愈亢奋,她便感到愈莫名愈困倦。这种倦怠感出现于他们确定关系之后不久。她没有深究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失去探索他的耐心。

母亲手术后一年,某个夏夜。清凉的大风从湖面吹过来,把苏芳北面房间的玉白纱帘吹得荡在窗外的空气中,宛若一团被吹鼓的热气球。她把台灯捻灭,在幽暗里注视窗外右侧的小树丛。剧烈晃荡的树不断变换形状被迫证明自身的存在,摇晃的叶丛像是许多张着翅膀的蝙蝠。风速很快,蝙蝠飞得也很快。苏芳感觉那些密集的蝙蝠正要朝自己齐齐扑过来,黑压压,一大片。韩易突兀地出现在窗外,她见到他脸庞上的阴影不断闪跳。他却面朝着她,目光坚定。她把窗帘彻底撩开,好让他进来。

他们面朝着面,侧卧。彼此离得很近,对方的呼吸声重重扑过来,简直比窗外如海潮的风声更为汹涌。她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却觉得他的到来是如此自然又合乎情理。也许她在心底早已知晓他会到来,会这般到来。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只有对方的眸子很是清亮,是黑暗中流溢光辉的灯笼,照亮了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苏芳向他伸出了手,她把右手轻轻握住韩易的左手。很奇怪,她的目光不曾离开他的双眸,却如此轻易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眼睛,手却愈加握得紧密。她感觉他的手在自己的力道之下倍加柔软,藏在皮肤里的骨骼渐渐露出原形。直到握得不能再紧,便把手定格在那个姿势,维持给予彼此的那股力量。她认定握住了存在于这个劲风不息的夜晚里的韩易。他待在那,待在她的床上、她的身前。她的手与他的手胶着在一起,亲密无间。她的手心荡漾着他的温度,他的手部山脉统统被收于她处。她因此感到心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谧蔓延至全身,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非常轻,快要悬升起来,唯一牵绊住她的是他的手。她相信在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她的感受。她成为黑夜里随风飘动的纸雁,细韧的丝线被他紧紧牵着。

韩易在课上塞来小纸条、在课间飞快转身看她的时候,她似乎就预见了他会这样出现。他把苏芳阅后的纸条撕得粉碎,而后旋开胶水盖子,把碎纸片全部投入胶水瓶。

这样做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们彼此说了什么。

韩易一面旋紧盖子晃动瓶身,一面望着她低语。碎片上的黑色字迹漾开来,极细极细的黑色丝丝缕缕,在胶水里漫溯。他们之间有了互为默契的秘密,在他折身看她的眼神里,她与他都明白如何安藏这个属于黑夜的秘密。

这年冬天,苏芳在洗手间听见母亲接起座机。

不要来,不要来我的家。

母亲轻声重复了几遍,听筒旋即被撂下。她走到客厅,见母亲仍坐在座机旁的沙发上,略显呆滞,仿佛陷入沉吟。这与之前的母亲判若两人。

此前某日,苏芳戴着耳机听电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的声线如同一弯毛毛虫痒痒地爬在身上。母亲推门回来了,烟灰色棉衣显得素净,她的脸却有点微红,潮湿湿的,那种被氤氲过的红色。她嗅出了满足的气息,几乎能够想象母亲之前的模样。但是她对那样的想象不再感兴趣,也无力让意识沉浸于那些与自己无关的欢愉。她转过头去看纱窗外道地上那只跛脚的小鸡。虽然是严冬,他们依然没有卸掉纱窗,总让窗外凉凉冷冷的空气随时飘荡进来。那只小鸡的暗黄羽毛在寒风中凌乱,泥土看似被挖了个浅浅的洞,它像是在孵蛋。但她和母亲都知道,它是因为残疾了,只好时刻坐在地上。没有窝可以躲风,它只好在风里静静地坐着。她在那一刻还不知道它早已停止了呼吸。她继续看它稀疏的羽毛被风吹得翻了起来,裸露出凹凸不平的皮肤,仿佛布满一粒粒突触。骤然升起的不舒服感在苏芳喉间混荡,她感觉很生硬。小鸡在寒冷的室外呆坐很生硬,被劲风那么彻底地吹很生硬,她看着它被那样吹依然无动于衷很生硬,母亲对此视若无睹很生硬。

六岁的苏芳这么问过母亲,为什么我的额头热乎乎的?

不热的那是死人。

苏芳闭上了唇,悄悄咽下口水,她不想发出声音,不能发出声音。屏住呼吸,就像关闭开关那样把自己关掉。牙齿抵在下唇,渐渐出现血印,她可以想象它们把痕迹深深刻入唇肤。她以为母亲会发现她对自己的惩罚,随后大声呵斥,制止她。然而母亲一点儿没有察觉。她于是又对自己心生失望,满腔的怒火或是厌恶全部砸向自身。很快她找出了母亲无法发现的原因,她实在太安静了,母亲又过于气愤且绝望。她知道前夜父亲出门,母亲尾随其后,还没有到棋牌室,他们便争吵了起来。父亲把母亲推倒,往她的胸口踩了几脚。母亲的眼泪回到家后方流下来。苏芳觉得被踩的那刻,母亲的心一定碎得透透的,无法修复的那种。母亲沉重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蔓延开来,黑夜犹如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她的右手小指忽地触到睡在右侧的母亲的手,猝然传递过来的温度令她在瞬间放弃自我关闭。这样的游戏苏芳玩过无数回。在重启呼吸的时刻,她明白一时间不能让幻灭成真。她不能。

巴士从街心花园站驶离许久后,晚绽的丹桂肆意的香气才缓缓在鼻前消淡下去。犹如被无形之手攥成一串一串的橙红花朵,挤挤挨挨,在秋日的阳光里渐现出咸蛋黄般湿润的金色。搬离一年后的这个深秋黄昏,苏芳决定回去看看。母亲大约没有在家,她觉得母亲不会回来。

峰从酒店房间的浴室出来,头发已经擦得很干,发脚清新。她接受了他的拥抱,混合烟草与沐浴露的气息是她熟悉的,但它不足以诱惑她。他希冀渐入佳境,苏芳却在半途紧握他的手示意停止。各自接受再一次的失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可能告诉他,她对他事后能否为她穿上被脱去的衣物抱有疑惑,她不喜欢被拿起却被搁置一旁的坏感觉。

苏芳没有觉得他很不好,只是,不晓得怎么说,比如她想起那回在肯德基他去取吸管的背影,怎么说呢,很像《大话西游》里头紫霞与替身至尊宝相拥,紫霞看着至尊宝离去的背影对替身至尊宝说,他很像一条狗啊。那一刻,紫霞认不出至尊宝的背影了,她觉得她看到的是一个很像狗的陌生人。苏芳看着峰的背影,想起了紫霞说的那句话,不是说峰的背影像狗,而是陌生,她感到他的背影很陌生。

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多么轻易接受了他给她的第一个吻。

他们相识的那年深冬,气温落到数年以来最低,出门听不到流动的水声,冰层结得很厚。她戴了厚厚的针织帽、手套与围巾,在湿地公园与他见面。他却没有戴那些,生涩略欣喜地说,你能来,我很高兴。他们散步走到被冻住的小溪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们蹲下来,清楚看到冰层里有一张皱皱的金色包装纸被固定住,一端拖有一小截细长纸条。

kisses。苏芳把印在纸条上的水蓝色字母念了出来。

是好时Kisses巧克力的包装纸。峰接得很快。

他们同时看着,似乎是在确认它真的不会再动起来,或是对这桩意外的彻底的静止感到不可思议。

他忽然迅速吻了她一下,只是碰了下嘴唇。她感到他的脸快速逼近自己又快速离开。他的脸浅浅笑起来,她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十三岁那年夏夜的某种感觉穿梭到眼前,那种感觉回来得非常突然,又很快不知所踪,令她惊诧到底是什么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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