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乡

作者: 扬子江北

那个胖子趴在地上,铆足劲,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屁,身上的衣服、身边的泥土瓦块巴根草被炸得粉碎,在天空飞旋,他光着身子沉到坑里,从屁眼里长出一棵小树。

南蛮子今天心情不错,坐在门槛上给我讲故事。我笑得瘫倒在她脚下,她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细牙。忽然,风暴般,几个人卷地而来落在门前,有人拿出证件,操外乡话跟南蛮子对答,细碎而快,又有本地的警察跟南蛮子对答,神色严峻。南蛮子脸色苍白,嘴唇哆嗦,手哆嗦,身体前后晃荡。

南蛮子跟着那些人下了畈坡,平时走路一颠一颠的左腿,不那么瘸了,甚至健步如飞。过人工渠时,南蛮子打了个趔趄,有人扶住,上坡,钻进一辆深蓝色小汽车里。她要坐车出门了,我以为她会带我一道,至少客气一下,虚虚地邀请一下,我已经做好拒绝的准备。可自始至终,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爬上门前高大的柿子树,那辆桑塔纳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冲奔而去,身后腾起粗大的黄色尘雾。我看到地里、崖畔、水渠边、草坡上、村巷里,人们在奔跑、汇聚,最后在我家门前汪成一池沸水,咕嘟着气泡,吵吵嚷嚷。

我溜下树,奶奶背着半筐红薯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一把抓住我,拧我的胳膊,揪我的耳朵:三儿,你哭!你喊!

边上有人说:哭啥?喊甚?人早出了山了,没影子了。

我一声不吭,奶奶自己号啕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涕泗横流,两只手拍打得尘土飞扬:要了命哪,狠心的女人,不是人啊,猪狗不如!

段家庄二十七户人家,牵牵绊绊都是亲戚。南蛮子是我娘,白皮肤,弯弯的月牙眼,在段家庄辨识度很高。南蛮子不许我叫她娘,我叫她娘,她蹙着眉呲着尖细的白牙骂我,一口又碎又快的南方话,像一条蛇咝咝吐信子。甚至动手,噼里啪啦,下狠劲。

奶奶抢步过来护住我,骂她:虎毒不食子,你比老虎还毒。据奶奶说,我在南蛮子肚子里时,她就做出种种杀死我的尝试,我出生后,她拒绝抱我,拒绝给我喂奶。我拼尽全身力气号哭,放屁,向她请求、示威,她不闻不视。我是喝百家奶长大的,人奶、羊奶。

某刻,我对她生了亲近感,喊娘,她依然又打又骂。我也是痛快人,几次三番,我断了念想,跟别人一样叫她南蛮子。南蛮子,我饿了;南蛮子,给我讲个故事吧;南蛮子,后山沟里的果子熟了……

她呢,叫我“太三”,村里人说像日本人的名字,不如叫兔三。

我会走路后,南蛮子就训练我跑步,她蹦跳着瘸腿,巴掌拍得啪啪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跑,跑,快跑!我跑,跑得快,南蛮子就会潦草地爱抚我一下,对我浅浅地笑。六七岁时,我已经跑得比十岁的孩子快。我成了娱乐的对象,人们无聊了,一脚踢过来:兔三,跑一个。我撒腿就跑,转眼窜出老远,越过沟沟坎坎,跑到对面山坡上,再跑回来。大家兴奋地骂: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六岁入学,南蛮子在我新领的书本上写下“泰山”两个字,众人这才明白,“太三”原来是“泰山”。笑骂:南蛮子,舌头是直的,不会打卷儿。

南蛮子的种种不友好,让我受到惊吓,产生困惑,却也不是特别在意。南蛮子是一个漂亮而聪明的人,会讲故事,各种故事,尤其关于“屁”的故事。

一个巨屁炸出一个大坑,坑里长出一个肮脏、邪恶的村庄叫段家庄,村里到处是毒虫恶鬼癞皮狗。恶鬼在哪儿呢?我问她。她指点着菜园、沟渠、树梢、屋顶、山坡:喏,这里,喏,那里。

一个白衣白袍骑白马的大仙放了一个屁,满天雪花飘,将女人们的头发染白了。为了佐证,她把头伸到我胸前,果然,她的头发里藏着一缕一缕的白。

一个巨屁,把段家庄炸得灰飞烟灭。

那我们呢?村里的人呢?我问。

炸死了,都被炸死了,一个不剩。她拖着瘸腿,在狭小的院子里来回疾走,像一头困兽,目光灼灼,气喘吁吁。她这么诅咒时,忘了她和我都在段家庄,我们也在冲天大屁中死亡。

现在,她走了,段家庄解除了被炸得灰飞烟灭的威胁。那些恶鬼也消失了,到处是菩萨,面容慈善,目光温和,没人踢我叫我跑一个,没人骂我狗日的兔三,走在路上,经常有人递给我一瓣香瓜两颗野枣。

周一到学校,斜眼女生段春花坐到我前排,看着我的同桌说:你爸死了,你娘跑了,你奶奶生病也快死了,你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同桌不答话,一巴掌甩过去,段春花嗷的一声惨叫,伸手揪住他的头发。段春花其实是在对我说话,同桌误会了。

课间,几个高年级男生把我围在操场上:兔三,你不是跑得快吗?跑啊,把南蛮子追回来啊。

我背着书包溜出学校,到处闲逛,在山坡上放羊的二爷招呼我:兔三,不上学啦?上学有屁用,不如跟二爷放羊,包你一餐中饭,一天再给你一毛钱。

我扔下书包,坐到二爷身边:二爷,南蛮子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难说。那个女人外地的,根儿不在咱们段家庄,早晚得走,不值得记挂。

二爷指着山坡尽头:南蛮子好几次跑到那里,都被追回来了。

她为什么要跑?

我也不解,有吃有穿,你奶奶待她也好,跑啥呢?能跑哪儿去?荒山野岭,人生地不熟的。

我眯眼远眺,想象南蛮子在山坡上一瘸一拐仓皇逃窜的滑稽模样。

二爷说:咋样,明天来跟我放羊?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冲二爷一龇牙:放个屁,段家庄就是一个屁。

段春花说我奶奶要死了,是胡扯。奶奶体格健壮,跟清瘦的南蛮子比,奶奶就是一座高山。说不清的各种小毛病,对她种田喂鸡洗衣做饭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有一次中了热毒,差点断气,又还过魂来,我学着她的话夸她:福大命大。

春天到了,暖风一波又一波,冰消雪融,大地变得温润柔软。一大早,我和奶奶背着竹筐扛着铁镐和铲锹,爬上村后的山坡,在奶奶选定的地方,凿石掘土,为奶奶掘墓。在段家庄,为自己掘墓与结婚生子同等重要,都是人生大事。活着的时候,在山上选定将来的归宿,掏一个与地面平行的上拱下方的洞穴,拱壁刮削得平整光滑,抹一层水泥。有钱的有脸面的人家,墓穴大而阔,铺上砖石再抹水泥。穴口用石板或青砖封好,将来大限到了,开启穴口,棺材放进去,用青石板封死,刻上碑文,尘埃落定。

这是一项艰难的大工程。我们隔几天上山一次,奶奶说不急,慢慢来,三年五载总会弄好。我说不急,三年五载我就长大了,有的是力气,是本事,几天就能完工,而且建造得宽敞亮堂豪华气派,让段家庄人羡慕死。

两年后,没出正月,墓穴才挖掘一半,奶奶拉肚子,我跑了二十多里山路买了四环素。奶奶吃了药还是拉,瘫在床上睡了一天,夜里咽了气。村长刀疤爷爷——其实是村委会主任,段家庄人习惯叫村长,刀疤爷爷号召“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出力的人多,出钱的也不少。原来奶奶借了那么多债,债主们一脸焦虑,围着刀疤爷爷诉苦。刀疤爷爷说大家都不富裕,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好过也得先把眼下的丧事办了,欠谁的,欠多少,以后再说。

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段三总有长大的一天。

一片沉默中,段春花爸爸表态:欠我家的十二块钱,我不要了,算出份子钱吧。众人纷纷仿效。只有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段荣志拿的是现金,两百元,段荣志父亲瞪着他,脸上青红黑紫地变换。

家里三只羊,我挑了一只送给刀疤爷爷,刀疤爷爷坚辞,我反复表明是请他代养,他才收下。另外两只卖给二爷,十来只鸡鸭鹅婶娘们分了,门前屋后的柿子树枣树二十块钱一棵,都是市场价,大家没少给一分钱。庄稼地和菜园,谁种谁收,反正我也不会种地。

我想把墓穴抢工挖好,把奶奶送到山上去。刀疤爷爷说三儿呀,不是大伙儿不帮你,时间来不及,就葬在你家畈坡下面的菜园里吧。

我不说话,趴下磕头,磕响头。

刀疤爷爷叹了口气,叫上二爷,两个人把山脚下村里废弃的红薯窖清理了一下,奶奶便入住了。

二爷说:人死如灯灭,山坡山脚都一样,都是入土。

我附和道:就是,以后扫墓,还不用爬山,我奶奶想回家看看也方便,转身就到。

所有人都不提我还有个娘,仿佛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想跟谁聊聊南蛮子,那人要么惊慌失措岔开话题,要么劈头训斥:什么南蛮子不南蛮子,你小子生是段家庄的人死是段家庄的鬼,你段荣贵三个字是记在段氏族谱上的。

户口本上,我不叫泰山,也不叫兔三,叫段荣贵,白纸黑字红印章,鼓荡着对荣华富贵的隆重期盼。

我出生后,奶奶请段家庄高级知识分子段荣志为我取名字,段荣志是我远房堂兄,村小代课教师。段荣志为我取名“段炼”,我奶奶谢了他,结果户口本上写的是段荣贵。段荣志很是痛心,就将段炼做了自己的笔名。他是一名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他揪头发抠脚丫捶胸顿足绞尽脑汁创作出来的豆腐干,一篇没发表,一摞一摞,锁在抽屉里,发酵成了豆腐乳。

南蛮子走了,奶奶死了。我像平原上的风一样无拘管,我在床上睡觉,在板凳上睡觉,在地上睡觉,然后,村里村外到处晃荡。

我得干点儿什么,干点儿大事,让段家庄男女老少对我刮目相看,承认我段三是一个重要存在。

我白天黑夜潜伏在段家庄各个角落,偷瓜摸枣,拔公鸡毛,往酱钵里撒尿,用烂泥糊死大门上的锁孔,把癞蛤蟆扔进人家窗户……村里的猫狗都怕我,看到我,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冲着我龇牙谄笑。

人们不叫我兔三了,叫我天罡星。

天罡星也是段家庄的天罡星,总有人在我饿得不耐烦、将死不死时送饭过来,妇女们隔三差五帮我洗衣缝补,二爷教我放羊,段荣志揪着我的耳朵押送我上学。

那天,我将一把苍耳揉进斜眼段春花的头发,段春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骂我是杂种野种。我一时兴起,索性撒了个野,把教室里的桌子板凳乒乒乓乓推倒,把粉笔黑板擦扫帚洒水壶扔出去。段荣志在全校师生的呐喊声中,绕操场追了七八圈逮住我,拎着我破烂的衣领,把我揪进他破旧的办公室兼寝室,等气喘匀了,狠狠抽了我一个耳光。我被锁在屋里写保证书,写二十遍。

段荣志离开前,警告我不许乱动。警告往往就是启示,我揭开电饭锅,锅底结着厚厚的底子,一股馊味儿;掀开被子,斑斑污渍。我撬开抽屉,一抽屉信件,收到的,待发的,五花八门。

有一封信贴了邮票封了口,没有发出,收信地址是南方某地,收信人水国庆。居然有姓水的,咋不姓尿呢。我扑哧一笑。那个地址似曾相识,略一想,是南蛮子说过的,南蛮子除了讲系列屁故事,还讲志异人物,开头总是:在长江南岸某省某市某县。某省某市某县跟信封上的地址一模一样。

原来真有这么个地方,我大为惊异和兴奋。

我关上抽屉,锁好,认真写保证书。下课了,段荣志进屋,把书本重重地扔到桌上,绕室内转了一圈,未发现异常,坐到嘎吱响的木椅上,端起茶缸咕咚咕咚一番牛饮。

我站得笔管条直,呈上保证书:段老师,我今天才知道你真的有才华!我指着满墙的名言警句雄文华章: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都会背了,你的才华被埋葬了——

没,埋没。

对,埋没,你的才华被埋没了。他轻轻地放下茶缸,抬起头,目光亮了一下又暗淡,明明灭灭,像电压不稳的灯泡。

段老师,不,你是段炼,伟大的文学家段炼,你是段家庄的人种,是人中龙凤,我们为你欢呼为你骄傲。

段荣贵按着桌沿缓缓站起来,伸出右手,我以为他又要抽我,却是为我擦嘴角的血迹,手指上的粉笔灰红墨水抹了我一脸。

段荣贵,你是个聪明的家伙,遗传了你娘,除了我,你是段家庄最聪明的,你怎么就不学好呢?

我娘——我舔舔唇边的粉笔灰:我是说南蛮子去哪儿了?她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问得急了。

果然,段荣志脸色一凛:她要回来,河水就倒流了,这个女人不是人,往后不许提她。

不是人,就是被开除人籍了,就像学校开除学籍,是吧?她既然不是人,那她是成神了还是成鬼了?

成鬼,鬼都不如。段荣志斩钉截铁。

她那么瘦,瘦得像高粱秆,面皮白石灰似的,整天吊丧着,走路还一瘸一拐,可不就是个白无常吗?我哈哈大笑,且笑且退,出了屋,出了校园,出了段家庄,出了重重叠叠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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