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海

作者: 废斯人

又收到一封杂志社的电子退稿信。流年不利,稿子屡投屡退。我回过头望向墙上挂着的祖父遗像,照片是黑白色的。祖父秃顶,眯着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来他在墙上禁锢久了也闹脾气,我顺手将遗像取了下来。

一个月前,在祖父葬礼上,我被安排抱着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那天下着大雨,大伙举着伞,很不耐烦,一边埋怨天气,一边说着丧气的话。葬礼即将结束的时候,父亲和姑姑因为墓碑的费用发生了争论。两人怒气冲冲地对骂,最后不顾体面,在雨中扭打了起来。大伙都愣愣地盯着他们,没有劝架拉架的,心里明镜似的:两人不过是借题发挥,争抢祖父的遗产,似乎谁打赢了,就能多得一份。所以两个人都使出了全力撕扯。大伙冷漠地瞅着他们,早想他们分个胜负,吵吵嚷嚷几天了,好换个耳根清净。

我让他们别打。他们不理会。我心想:真丢脸,祖父哪有什么遗产。祖父跟我说过,他是不会留下一分钱的,包括我去读创意写作硕士的花销,他也不会支付。我没做声,也没反驳。祖父对我说:“你不是小说家那块料,以后肯定混不好,为了以后别沦落到吃低保的境地,得早做打算呀。”我气愤地说:“我才不会吃低保,至少要比杜二雷有用。”杜二雷是我们村的羊倌,党报在一九八〇年代发过关于他的一篇通讯稿《农民作家写农民》,在县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杜二雷也是全县第一个省作家协会的会员。祖父懒得搭理我,他打心眼看不起杜二雷,说他写的东西狗屁不通,还没自己讲的故事有趣。听祖父这么说,我想起来:人人都喊杜二雷大作家,除了村里墙外面写的打油诗,还真没看过他写的东西。后来,祖父兴冲冲地跟我说,要把房子拿去做抵押,钱到手了就去买基金。他相中了一家在广西销售海鱼的公司。那家海鱼公司的广告都上了卫视,他看到电视画面上的海鱼都有胳膊那么长,眼睛放着绿光。广告上写着:买基金,送海鱼。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如果赚了钱就去买一块墓地,正对着塔山,塔山是龙脉,好地方。

现在看来祖父没有得偿所愿。父亲和姑姑早就打算好,把祖父埋进城西的公墓。那地偏僻、便宜,只有飞到天上去才看得见龙脉。我在雨中端着祖父的遗像,对着狼狈的父亲和姑姑大声地喊:“祖父的房子早就没了,他没钱!”他们没懂我的意思。父亲让我闭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我知晓我说话不管用,就一直端着祖父的遗像站在旁边。大伙都走光了,也没有人告诉我要把遗像放在哪里。我刚要问父亲。他没打赢姑姑,从小就没打赢,他气嘟嘟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这遗像该怎么办?

最后我抱着遗像,坐4路公交车回到了出租房。这一路上总有人盯着我看。我主动向他们解释,其实他们也未必听。我说,祖父去世我很痛苦,但是我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如果有其他表现痛苦的方式,像是跳绳,我能跳一千个。

祖父的遗像一直挂在出租屋最显眼的地方。我每次被退稿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瞅一瞅祖父。祖父眼里像是充满了无奈。我在心里对祖父说:第十一篇稿子被退了,这个月一分稿费都没有,房租交不了,我们铁定得搬家。房东一直想让街头卖油条的中年夫妇住进来,早上好有免费的油条吃,为此一直找我的茬,什么没关水龙头、用电不节约之类的。我也没搭理她。

我抚摸着祖父的遗像,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积了一层灰。我对祖父说:明天我们一起走吧。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反正先走吧,走到哪儿是哪儿。就在这时,来了一个电话,我一看名字,是父亲,内心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这回有戏了,先找父亲拿些钱应急。接通电话,我还没开口,父亲急躁地先说了:“你祖父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他的语气很僵硬。

祖父能说什么,说我蠢,说我读不进书,说我以后没有卵用。父亲听了,一直嗯地答应,然后弱弱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没有啦!”

父亲那头陷入了沉默。我刚想向父亲提到借钱的事,电话恰到好处地挂了。父亲明明知道我写小说养活不了自己,丝毫不关心我的饮食起居。他是故意的。他想让我接手他的摩托车修理店。我才不干。我对手刹、机油、车灯没有任何兴趣,何况以后路上跑的都是无人驾驶的车辆,谁还骑摩托车,还真没写小说有出息。

我望着祖父的遗像,心想:父亲了解祖父吗?从小父亲把我扔给祖父,我就睡在祖父的身边,天天听他给我讲故事。祖父是那种碎碎念的人,他讲的故事太多了,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印象最深的是他跟我讲大海的故事。

祖父说,大海真软呀。

祖父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大山里,连山门都没出去过,哪见过大海呀。那年,他和杜二雷喝了点酒,醉在草垛子里头,醒来的时候人整个是懵的,脑子里还荡着酒风,转头却找不到杜二雷,这狗东西不晓得跑哪儿去了。祖父趔趄地走了几步,和三个大兵撞个满怀。祖父请大兵喝酒。大兵一把将祖父推倒在地,没有理会他。祖父问,你们是干啥的。大兵轻蔑地说,打仗的。祖父说,打仗?我最会打仗,天王老子也打不赢我。大兵说,这么能打?祖父说,那可不是。说着就仰在地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在一辆运兵车上。他从没坐过车,瞬间就吓到了,尖叫一声,嗖地站了起来。一群大兵以为有敌情,跟着也站了起来。祖父见个个都凶神恶煞地拿着枪,他双腿发软,又瘫坐了下来。管事的过来给了他一个编号和一杆枪,同时宣布了一下逃兵纪律,就四个字:逃兵,枪毙。说完就走了。祖父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怎么办,家里的羊还没有喂呢。

过了许久,祖父才试探地问旁边的人:“这是去哪儿?”

那人默不作声,大概也不知道吧。

祖父埋怨地说,车上太颠簸了,像是坐在羊角上,咯得屁股疼。除发了几块饼,就没其他吃的。你说我一个大男人,什么事都没做,光是坐车,却像是一天种了二十亩地,又饿又累,简直要死了。

那时,人是昏昏沉沉的,他经常出现幻觉。他说他看见了三头六臂的哪吒,跟三太子庙里烧香拜的那个一模一样。哪吒踩着风火轮说,你家羊丢了,我告诉你,大黑夜里被杜二雷偷出去卖了,你快回去。祖父说,那个挨千刀的杜二雷,可是我也回不去呀,要挨枪子。哪吒呸了一口说,你个孬种。祖父不悦地说,我才不是孬种。一神一人吵了一会儿,哪吒抵不住祖父的念叨,甩出混天绫,把祖父的嘴给层层缠住,出不了声。哪吒蹲在祖父的前面,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祖父目不转睛地盯着哪吒,涎水在嘴里打转。哪吒看出来了,指着肉说,这是龙髓,就是烤得有点焦,吃起来太柴了,但是油足,满口都是油水。

太他妈的饿了,祖父格外想念家里的羊,想着怎么样割羊的喉、剥羊的皮、抽羊的筋,做成羊肉汤,喝上一口,美滋滋的。

车停了,祖父被赶下了车。好大一片海,蓝得有些晃眼,像是一匹绸缎。这是祖父第一次看到海。他又惊又悲:都走到海边了,这得离家多远呀。一声炮响把他惊醒了。一个大兵跑过来,把祖父按在地上。那人问,你是新兵?祖父点了点头。那人教了一下祖父怎样使用枪。祖父还没学会。枪声变近了,那人急不可耐地想冲到旁边的壕坑里,好去保命,然而一起身就被流弹打死了,留下一股血腥味。祖父吓得一动不敢动,把头埋进沙子里,一个劲地求哪吒保佑。

一直到了晚上,枪声才渐渐消停。祖父还没死,他见四下也没动静,只有海浪的呼啸声,干脆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等爬到岸边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条船。祖父想都没想,一路小跑到船上。他心想,海上总比陆上安全。他认为大海和河流一样,逆着方向划,能划出战场,运气好的话,还能划回家。于是他划呀划,划了很久,都见不着岸。他费尽力气之后,仰躺在船头。海上起了迷雾,朦朦胧胧的,如同梦境一般。

我被房东死命的敲门声给吵醒。她让我拿钱。我告诉她,没钱。她二话没说,让我搬走。我见不惯她嚣张的样子,不服软地说,保证一个小时后离开。房东不信,径直走到客厅。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收拾东西。

其实我没什么个人物品,就冬天的两件棉袄,夏天的几件短袖,再就是一条万年不洗的牛仔裤。这些东西我收拾了四十分钟。我得争取时间,想一想我要去哪里。我在房间翻来翻去,让自己显得好忙,以此来躲避房东的眼神。我完全想不到要去哪里,于是装作随意的口气说,要不我给你写一篇小说,以你为题材,甚至署你的名。我只要住半个月,哪怕就一个星期,我会写出传世作品,轰动一时的,到那时……

房东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不可能,话就没往下说了,此时的氛围更尴尬,心情极度不爽。我无意识地蹦出一句话:“我祖父会打仗。”

房东有些莫名其妙。她显然一下子没反应“会打仗”是什么概念。就如同祖父说的,打仗像是剁萝卜,一倒一堆。

我抱着祖父的遗像,交出钥匙,走出了出租房,房门被重重地关上。我愣愣地站在街口,祖父仿佛在旁边。他又在嘲笑我,让我不要写小说了。我偏不。

我气嘟嘟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无奈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出了神。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看到祖父拄着拐杖向我走来,他经过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走到藤椅处,坐了下来。他旁边是一棵樱桃树,过了花期,树叶之间蹦出一个个小小的青色的籽,等红了,就是樱桃。我看着那些青籽,犯了密集恐惧症,头皮发麻。祖父说,那就把树砍了吧。

我摇头说,虽然厌恶青籽,可是我特别喜欢吃樱桃。

祖父说,要不是结的樱桃挺甜的,我早就把这棵树砍了,动不动就掉叶子,难得清扫。

我不以为然,像是扫地的活都是祖父一个人干的。

我央求祖父给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祖父问,怎样算有趣?

我答不上,耍赖地说,反正就是有趣。

祖父笑着说,我哪讲得了,只不过那些故事土不拉几的,瞎杜撰,跟杜二雷那老东西一样,还不如去种豇豆,春天播种,夏天抽条,冬天吃腌货。

我说,不行,非要你跟我讲一个。

祖父问,为什么非要跟你讲?

我说,因为你是祖父,别人的祖父都能讲故事。

祖父拗不过我,说那好吧。他有一个小故事可以讲一讲:

有一个人在海里扑腾。你说我救不救。关键是我不会游泳。正因如此,我才知道被水呛到的滋味,那个难受劲一般人受不了,没几下就淹死了。所以我说要救。我就划着小船过去了,又费了很大的劲把他拉上船。仔细一看,那人居然身穿敌军的制服,这是一个日本兵。

我赶紧跑到船尾,拿起了我的枪,幸好我的枪一直带在身边。我把枪头对准了他,脑子里却在回放开枪的步骤。我没开过枪。

那人一直在喘气,可能是肺部吸入了水,越喘越厉害。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又不忍心把他赶下船。他吐出几口苦水之后,呼吸也平缓了许多,然后抬起头,狠狠盯着我,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吓唬谁呢,这点功夫谁还不会,我也瞪大眼睛盯着他。就这样没过一会儿,我的眼睛也酸,胳膊也疼,还要担心第一枪不响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哪吒又来了。他悠闲地坐在船头,大口嚼着龙髓,对我说,有那么难吗?

我让他别馋我,小心我回老家偷偷烧了他的庙。

哪吒笑了,你回得去吗,这是南海,我的地盘,龙王都得听我的,不然我就吃了他的龙子龙孙。

我说,你别把话说得太满,我要是死了,托梦给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让他们砸了你的供奉,看你怎么吃喝拉撒,耀武扬威。

哪吒呸了一口说,我们走着瞧。突然,日本兵一跃而起。我扣动扳机,放了一枪,还是晚了丝毫。日本兵早一步握着我枪,指向天空。一声响,船震了几下,携着浪涛吼了几声。日本兵憋着劲,抢夺枪支。我心想,这小鬼子看起来瘦不拉几的,却一身蛮力。我们两人抢了半天,不分输赢。最后我憋着劲一用力的时候,日本兵突然松了手,枪被回弹了出去,我一阵慌张没拿稳,枪掉进了海里。

日本兵哼哧地笑了。我生气地勒住他的脖子,揍他。他连忙反击。他的拳头真硬,打得我胃疼。我们互殴了一会儿,发现谁都不能轻易把对方弄死,于是两人各占船的一边,再另作打算。

夜有多寂静,连那些海浪都睡了。我依旧想我家的羊,肚子又饿了起来,才发现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吃。我记得口袋里藏有半块饼,拿出来一看还能吃。对面的日本兵,抬起头,看了一眼我的饼,他可能也饿了吧。我猛然想起哪吒在我面前吃龙髓的样子。于是我故意把饼在手里盘弄,然后咬上一大口,细嚼慢咽。我把那饼嚼得特别碎,夸张地吞下去。吞咽完之后,还不停地吧唧着嘴,声响弄得特别大。我听见日本兵喉咙在咽口水,心里有那么一丝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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