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
作者: 陈文超一
在我们这个城市,斑马线对很多司机来说并不管用。尤其是在没有探头的地方,更是形同虚设。这不,我的邻居张东强就是在斑马线上被车撞死的。
张东强是我三十多年前下乡插队时的邻居。前不久我去看他,发现他很孤独忧郁,两个儿子也对他很不好,便把他带到我家,想让他在城里住些日子,散散心,没想到竟闯出这么大的祸!
接到交警的电话,我先是脑袋一片空白,身上一阵燥热。稍一镇静后便开始担心他的两个儿子会到我家闹事,因为我叫张东强来城里时曾经训斥过他俩,还骂过他俩是不孝之子。
我去医院太平间看了张东强的尸体后回到家里,老伴也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听此事,吓得脸都白了,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沙发上。我说,事已至此,急也没用,我只是怕他的两个儿子会来闹。过了一会,老伴总算缓过神来。老伴是个中学教师,刚退休,热衷于做慈善事业,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她知道我和张东强的交情,我说想把他接来住些日子时,她满口答应:你把他接来吧,反正我们家房子大,女儿又在国外。老伴回过神来后,不但不怪我,反倒安慰起我来:这个不用担忧,那两个不孝之子本来就把他当作累赘,张东强又是在斑马线上被撞的,赔偿不会少,他俩高兴都来不及呢!
但安慰归安慰,我还是很后悔自己当初的自找麻烦。
其实一开始我觉得张东强只是受了点刺激,变得沉默寡言而已,没什么大问题。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给我家带来什么麻烦。虽然是小村子里的一个老农民,但他没有不良习惯。他不抽烟不喝酒,非常讲究个人卫生,睡前洗脚,早晚各刷一次牙,连城里的许多老人也比不上他爱干净。张东强也没把我的家搞得乱七八糟。相反,他一天到晚双手不停,将家整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窗明几净,以至每周来一次的钟点工说,她以后用不着来我家了。我叫张东强不要再那么累地找事情做了,没事的话就看看电视。张东强却对我摇摇头。我就对他打趣道,要不然,那个钟点工要失业了,没钱赚了。他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朝我点点头。果然,从这以后,他不大找事做了,但也不看电视,只是呆呆地坐着。我觉得他这样枯坐着也不是个事,便带他到小区和附近的街上走走,并叫他以后自己也可以到这些地方来逛逛。我还给了他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我家的小区名和门牌号以及我的电话号码。当然,我特意关照他,过马路时一定要走斑马线。张东强很听我的话,开始到外面走走,他的记性似乎挺不错的,从没迷过路。
然而,日子长了,我发现他的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对劲。
有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我们小区的物业打电话给我,说我家的一个亲戚将一块进口草坪给掘了。我一惊,问张东强怎么回事。张东强说他想种地。他用我的花锄挖掉了草坪。
我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老伴,并叫她到物管所去处理一下。老伴去了,赔了三百块钱。老伴回来后,我对张东强说,那是草坪,不能用来种菜的。但张东强听了,似乎还有点生气。他说,地怎么能种草呢?应该种上菜才对呀。我说,你掘了的草要比菜贵得多。老伴也插话道,不瞒你说,这事我们还赔了三百元钱呢。张东强听后,不说话了,我发现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次日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我家门口的楼道上放了一些废纸板以及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东西,我知道一定是张东强干的,我想把它们扔到下面的垃圾箱里去,但又觉得不妥,就打开门,叫上张东强,让他和我一起把那些东西搬到阳台里。然后对他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要这样了。可他却倔强地说,不行,我得把那三百元钱弄回来。这话说得我哭笑不得。老伴回家,看到阳台上的那些宝货,刚要说话,我连忙朝她“嘘”了一下,偷偷地指了指张东强。
第二天下班,我看到阳台上的废品增加了许多。夜里睡觉时,我问老伴怎么办。老伴说,还是让他捡一些日子再说吧。于是我给小区的保安打了个电话,双休日外面收废品的进来时,请他到我家来一下。
二
司机在斑马线上撞死了人,大家都说,这司机要坐牢了。但司机却坚持说他一点责任也没有,他说张东强不是碰瓷就是自杀。明明已经快走过斑马线了,却又突然转身返回。我怎么知道他会这样?
警察查看了监控录像,还真的跟司机说的一样。警察便将我叫去,叫我也看那个录像。我仔细看了,对警察说,既不是碰瓷也不是自杀。
我看到张东强转身返回时有个身子下蹲的动作,而他的身旁有一只白色的盒状物,那应该是只丢弃的空牛奶盒子。
看到这一情景,我感到十分内疚,原来害死张东强的,竟然是我。
我感觉张东强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我想开导开导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导”。我查了查百度,觉得张东强的症状很像强迫症。据“百度”说,缓解强迫症的最好的方法有三个:一是保持良好的心态;二是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三是积极从事公益事业。但对张东强来说,第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第二、第三个他又不可能做。那么,我又怎么开导他呢?
有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看到电视上在表扬一个人,他是一个局长,他每天早晨都到马路上走路锻炼身体,他一边走路一边捡拾路边和绿化带上的废纸,长年坚持,从不间断。我看了这个新闻后,认为这个榜样倒可以让张东强学学。这既锻炼了身体,又做了好事。我所住的这个小区虽属高档小区,卫生管理却不大好,路上和绿地上的废弃物太多了。于是我便开导张东强说,你不要再去捡废品了,如果你没事,可以将路上和绿化带上的垃圾捡到垃圾箱里去,这是为我们这个小区做好事,人家会表扬你的。他听了后,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我给了他一副手套和一只捡垃圾的钩子。
从第二天起,张东强便在小区里捡垃圾,每天都捡,捡得极认真。问题是那位局长这样做能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他这样做不但连本地的电视台也不能上,反而招来了一片异样的目光。可张东强竟做上了瘾,乐此不疲。一天不捡垃圾,心里便难受得慌。
又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发现张东强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发呆。他发了一阵子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走到客厅,打开屋门往楼下走去。我喊道:“你干什么去?”
张东强边下楼边回答:“去去就来。”
我和老伴急忙走到阳台边,我俩看到张东强从楼那边绕过来,绕到我家阳台下面的路上,捡起一只废塑料袋,放到附近的一只垃圾桶里。我和老伴皱了皱眉,我脑际掠过一丝不安。
三
接下来的事就是要通知他的两个儿子了,我没有直接打电话给他们,而是请我插队时的支书老严转告。我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他俩的到来,一面为张东强可怜的一生伤感着。
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我高中毕业了。当时高考还没恢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也还没结束,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果然,到九月份,我便成了一名下乡知青。
我去的那个村子离我家所在的县城不远。很小,只有二百来口人。历史也很不悠久,只有二十来年,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造水库时移民过来的。因为我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下乡知青,所以受到了热情欢迎。村里专门为我从大队间里隔出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屋子,还分给我一块约莫两分面积的自留地。那块自留地离我的房子很近,又在一所小学的门口。虽然那所小学只有一、二两个年级,是复式的,单班独教室,三四十个学生,但孩子们所生产的粪便为我的自留地提供了充足的养料,要多充足就有多充足。可惜我不会种地,再加上两个月后高考猝不及防地突然恢复了,我想考大学,更没心思去弄那块地了。所以,我只是胡乱地在地上撒些菠菜籽,任其疯长,一个人吃不完,就让它们老去,再化为籽。
离我的房子最近的一户人家共三口人,户主叫张东强,三十几岁,有两个男孩,老大十岁,老二八岁。没有女的,听说他老婆在生老二时因大出血死了,张东强一直没有续弦。这让我想起了《艳阳天》里的萧长春,作家浩然先生是这样形容他家的: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那两个孩子对张东强很黏,我常常看到他右手拉着一个,左手牵着一个在村子里或田野上走来走去。不过有一天傍晚,他对他俩挺凶,我听得两个孩子在屋子里哇哇大哭,我从半开着的门外望进去,发现兄弟俩双双跪在地上。后来一打听,是张东强杀了一只已不会下蛋的母鸡,鸡肉吃光了,张东强叫他俩把鸡汤喝完,但他俩不想喝,张东强就逼他们喝,还叫他们跪在已故母亲的遗照前。我的另一位邻居说,张东强是心太急,想让孩子早点长大。他还说,张东强不容易,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尿一把屎地将孩子拉扯大。
张东强看上去很和善,见了我,总是朝我笑笑,点点头。但我却不愿搭理他,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敢搭理他。因为我一来,大队支书老严就警告我不要搭理张东强。老严说,张东强是个坏分子,被专政机关抓过好几次。最近的一次本来是要在城里关半年的,只因为他丈母娘再也不肯接收她的两个小外孙了。她将两个小家伙送到老严家里,说,对不起,我年纪大了,女儿也早死了,张东强已和我联系不上了,只好麻烦您了。老严无奈之下,只得将张东强保出来,说是交由大队监督劳动,并狠狠批斗他。
老严说张东强是坏分子,具体原因有三个:第一,张东强出身上中农,离富农只差一口气。第二,张东强在生产队里干活磨洋工,给锄头柄喂奶,出工不出力,可在自留地上却干得十分卖力,他家的自留地侍弄得比谁家都好。更有甚者,他嫌自留地太少,在山坡上道路边到处开荒,又是种菜又是种瓜,还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钱,被公社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办”)抓了多次。第三,也就是最近的差点在城里关半年的一个,事态更为严重,他在山坡上烧火开荒,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烧毁了大队里的一亩多柴山,被上面说成是蓄意破坏山林。因此,张东强被划入了五类分子之列,五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右,张东强属于第四类。
所以老严叫我不要搭理张东强,他说张东强这人不守规矩,就像你们城里人过马路不走斑马线,迟早会出问题。
所以我不敢搭理他。我下乡之前,父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在农村里表现一定要好,争取早日抽调回城,一旦我跟五类分子沾上边,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可是,只过了一个礼拜,我想不搭理张东强也不能够了。
按规定,我来插队落户,大队要为我建一间房子,上面也会给些少量的建筑材料。虽然我的房子是现成的,但建筑材料照给,六块水泥预制板,半吨水泥以及一些钢筋。那天下午,大队用手扶拖拉机去载,除拖拉机手外,还派了四个搬运工,其中包括张东强。傍晚,拖拉机快到村口时,机手不小心,将拖拉机开进了一条沟里,机手和另外三个跳得快,没事,张东强的一条左腿被预制板压住,压断了大腿骨。
张东强被送进医院,腿上上了钢板,花了几十元钱。本来这是因公负伤,医药费应由大队出,但大队没钱,叫张东强先垫着。张东强也没钱,他的钱都因破坏山林罚光了。好在他的那个已跟他联系不上的丈母娘家境不错,借了他几十元。他丈母娘这次接收了他的两个儿子,没将他们交给书记老严。当然,大队也给了张东强回报:他养伤期间工分照记。
村里人便在背后议论,说张东强压断了腿是因为我。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没有我的插队落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所以我总觉得有负于张东强。
张东强出院后,左腿还动弹不得,由于
他是个光棍,书记老严便叫我照料他。这主要是我离他家最近,也许是老严也认为张东强的事因我而起,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照顾我:因为我也工分照记。我对张东强表达了我的歉意。张东强说,胡扯,关你什么屁事?
当张东强的左脚能凭借双拐踮着下地时,他便不让我照料了,但他关照我别对人家说。那就是说我名义上还在照料他。
当张东强能用单拐一瘸一拐走路时,高考恢复了,我想考大学,就开始拼命地复习。有一天晚上,张东强走进我屋子里对我说,你那块自留地那么近,又在小学门口,肥源足,荒着太可惜了,让给我种吧。我因为复习紧张,早将那块地忘到脑后了。因此,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张东强又嘱咐我,千万别对人说让给了我,只说是我替你种种。我说行。
张东强开荒开出来的那些自留地早已被没收了,并分给了别人。他因为成了五类分子,也不敢再做那种事了。但他喜欢种地,手发痒,便打了我那块地的主意。由于已临近冬天,可种的蔬菜品种不多,他便全部种了芥菜,准备腌制后晒成干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