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作者: 西维

下了山,我走到镇上,问了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前一晚外婆说起的那家照相店。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老式照相店,临街而立,一侧是卖烟酒食杂的小店,另一侧是家洗衣店。一分钟快照、证件照、出国护照照片等红色(已经褪成了深橙色)不干胶刻字整齐地贴于大门的浅蓝色玻璃上。靠门边墙脚处放了一些绿色盆栽,长得乱七八糟,一副无人打理却怡然自得的模样。

走进店里,我从裤兜里掏出U盘递给老板,和他说,我要冲印相片。

他从一直盯着的电脑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两眼才伸出手,动作慢腾腾的。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下巴上黑刺刺的一片,微胖,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圆领长T恤,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帽子上印着一个啤酒品牌的商标。

他将U盘插入机箱上的插孔后,食指快速地滚动着鼠标滚轮。接着问了我两个关于照片的问题。我一边回答,一边打量这间窄小的照相店。

像所有开在这种地方的照相店那样,它陈旧,灰扑扑的,过时的照片大大小小地分布在墙上各处的显眼位置。那些穿着红色紫色礼服的年轻女人摆着或妩媚或温婉的姿势,微微笑着,灯光朦胧地打在她们的脸上,脖子上的假珍珠项链闪闪发亮。

他说了一个我能接受的价钱。我很快付了钱,拿了收条,约好了取照片的时间。在即将迈出店门时,我又折了回来。

“您还有什么需要?”他已经起了身,目光从我身上掠过,定在了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上。

我回了头,看见一位老农挑了两个竹筐。里面是开着淡黄色花朵,兰花模样的植物。

“你这卖相册吗?”我又把头转回来,问老板。

“什么?”他似乎没听清楚我的话,目光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相册。照相馆有时候会卖相册的。对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从没在照相馆买过什么相册。又不是文具店。我觉得自己简直傻到顶了。

“没有。”他说。他走到门口,叫住了即将走远的卖花老农。

我在店门口等着,看着他小跑过去,从那篮子兰花草中挑出一束,闻一闻看一看。

他拿着装了兰草的红色塑料袋回到店里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除了喜悦还有歉意,朝我笑了笑,让我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我没坐,而是站到了他的侧面,指着隐藏在电脑任务栏上的一个网购页面,说,“相册。你可以上网买几个,然后再卖给我。”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他坐了下来,正了一下他略微有点歪的黑色的棒球帽。

“你自己买不是更好,干吗费这个事呢?”

说着,他点开网页,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相册”。

我该怎么说呢?得解释一下我身上发生的事吗?至少得说一部分。说说我住的地方,为什么不方便网购之类的。

我住在仙盂村。我说。他立刻明白了,点了点头。仙盂,那个山村。他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汽车通不了,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你怎么会住那呢?年轻人很少还住在那里的。太偏僻了。”

“哦,我外婆在那。我不是本地人。”

“是来玩的?度假?”

“嗯。度假。”但凡被这么问起,我都会这么回答。

“那里风景好的。你照片拍得不错。”

他没再说什么,也不打算再探听突然到他店里要冲印这些没头没脑的风景、静物照片的客人的什么秘密。

很快他便下好了单,收了我他所付出的那部分钱,没有加收额外的费用。这多少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难得有时间来度假。多待几天,多拍些照片。下次来冲印时给你打个折。” 之前的那副严肃神情已经不见了,俨然是把我当成了他的一个熟客。

我点点头,笑了笑。

是的,我还得待上一段时间。恐怕,还不止“一段时间”。

一个多月前,我在S城,住在一间普通但设施齐全的出租屋里。和这个城市许多与我同龄(我大学毕业一年多,不到25周岁)的年轻人一样。我有一份可以养得活自己的工作,在一家港资房地产公司做房产经纪人。天知道我是怎么头脑发热,才做起这份工作的。上大学的时候,我可没想过以后会去卖房子,每天同陌生的人谈房子。那房子我根本没住过,却要和他们说它的种种好处,它如何如何舒适,几点到几点的太阳光是多么明媚,地板有多好,家具有多新,上家会把热水器留给你,且这个牌子的热水器有什么优点。我推销的不是房子,而是在这个房子里的美妙和舒适以及它所代表的美好未来。好像我在里面住了多年,我对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很多时候,我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进到那间房子。所有的话都是演员式的临场发挥。

没做这份工作前,我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我从客户那里赚到了钱,用赚来的钱付了房租,住在繁华地段的一间小屋子里。我过起了我的小日子。不久后,雅雅到S城投靠我。

雅雅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时我们很要好。我坐火车去她家玩过一次,回来的时候还差点把自己给弄丢。

不过,她已经那件事忘掉了。连我去她家的时间也搞错了,她说我是初三去的,中考结束后。

我记得很清楚,是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拿完成绩单,雅雅就带我去她家里玩。父亲没反对,他挺支持我出去玩,放假了,总要放松一下。况且雅雅的父母我父亲也认识,我去她家,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路有点远,我得坐火车,从我家的这个镇坐到隔壁的一个镇,然后再往回走几里路,就到了雅雅的村子。去坐火车的路上,她和我说了一遍路线,怕我走累了,还反复地强调不算远,也就三四十分钟而已。她那个时候留着童花头,戴着一个有可爱蝴蝶结的塑料发箍。我跟着这个可爱而又热情的女同学,兴高采烈地去乘火车。乐颠颠地在她家享受了三日的田园生活,最后一天去了那个镇子上逛街,买了点零食和一对亮黄色发卡就依依不舍地告别,我乘着返程的火车回家。就是那趟火车,让我哭得泪水涟涟,把那一整年的眼泪都流光了。

雅雅没告诉我——那么重要的事她竟然没有告诉,那列火车在我要下车那个小站停靠时,并非所有车厢的门都会打开。你要提前找到一扇即将打开的门(列车员通常会提前站在门口)。我没能在一分钟内找到门,火车晃一晃便又开动了。我吓坏了,大哭了起来。

列车员和大多数的乘客都没有理会正在大哭的我。我靠着硬邦邦的绿色座椅哭,戴着列车长红袖章的中年胖男人正和一个穿花裙子的女人聊得火热。午后的太阳从车窗照进来,投在我裸露的胳膊上,火辣辣的。我没有移动我的胳膊,仍旧靠在原地。似乎手臂的火辣可以抵消内心的恐慌。车子在一个又一个荒凉的小站停下。我没有勇气从车上下来。有无数个岔路的铁轨,要沿着哪个方向走,才能到那个叫家的地方。

幸运的是,我没有把自己弄丢。最后,我在县城那站下了车。一路问一路打听再加上好心人的帮助终于乘上了回家的中巴车。

我并没有怪雅雅。我想她大概是忘了。也许是因为放了假太兴奋,或者是我们玩得太开心。开心的时候就容易忘事。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

它给我的影响是,那之后发生的所有不顺利的事我都认为与之有关。有一段时间,我老想着它,想着世事不定,最好的立马就能变成最坏的。即使我安安泰泰,即使我快快乐乐,即使我成绩好得不得了,我也可能因为一片落叶掉在头顶这样的小事而把什么都搞砸。我担心搞砸。最后的确也是搞砸了。整个高中我过得稀里糊涂,最后去了一所三流大学学会计。这让所有从小就认识我的人大跌眼镜。毕竟,他们觉得我是上重点大学的料。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做了一名房产经纪人。

做一名房产经纪人也算不上多坏的事,我和雅雅说。她刚来投奔我的时候,我表现得很积极,对她,对生活,对工作。我忙碌,充实,每一天都满满的,每一天都对即将到来的另一天充满憧憬。那些可能签成的单子,可能被人挑中的房子。嗯。挺好。我说。

嗯,挺好。即使是现在,我还是说着类似的话。从照相馆出来后,我去了菜场附近的一家网吧,给雅雅发电子邮件。

“外婆家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一条算宽敞只能走人不能行车的小土路,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那里,当然,山的另一边也还有一条道,就是沿着从山上流下的溪流走,那不算是路。只是条放养在山里的牛们常走的道罢了。松枝上绑了一条条红的黄的带子。驴友们的痕迹。驴友们就喜欢这样的荒山野岭吧?荒山野岭。呵呵,我竟然住到了这样的地方。不知道可以住多久。没事情,每天都无所事事。或许待得久一点可以找到能做的事情。和外婆也得慢慢地熟悉起来。我真像一个突然的闯入者。但愿没把她的生活搅乱……”

邮件是用笔记本电脑事先写好存在U盘里的。信很长。我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我坐在小舅舅曾经的房间里,那张旧书桌边,用笔记本电脑写着给雅雅的邮件。像个作家一样,一厢情愿地编织着现在和过去。到了网吧,把信复制到邮件里时,我又改变了主意,删去了一半多,留下的大多是流水账一般的日常记录。然后点击发送。

只消一两秒钟,邮件就到了雅雅那里了。要是她待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新邮件到达的滴滴声一响,她马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是她在上课,那就说不准了。今天是周二。她下了班要先去杜枫家,给他的女儿做两个小时的家教。路上她会找个小店吃碗面。想到这,我起了身,离开网吧去了菜场。

我可以给雅雅打个电话。到了镇上,有了信号,我的手机又活了过来。昨晚我把手机的电都充满了。我想好了几个该打电话的人。给雅雅打,或是给在S城因为工作原因认识的客户打。一个多月前我的不辞而别实在是没有礼貌,且显得不负责任。他们信任我,在我这里买了一套又一套的房子,他们自己的,他们的朋友、亲戚的。他们的许多房子还在我的手上。他们曾经对我很热情,就好像,我对他们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人。

他们可能正以相同的热情来对待接替我的工作的人。小李,莉莉,Cindy,阿钱。我脑子里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从菜场出来之后,闻着突然变得清新起来的空气,我想到,打电话和客户们解释这些事,完全是多余的。他们不会因为少了我,生活就缺了一个哪怕最微小的角。即使再回去,他们也不会是我的客户了。

我还没考虑好是不是回去,是否再重操旧业。以后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没有想过。

当初我离开的时候是那么迅速,果断,不给自己思考的余地。不管愿不愿意,也不论对错。人有时候总得做个决定。辞职,把租的房子退掉时,合同还没到期,又没有提前三个月和房东打招呼,连转租人也没给房东找到,说走就走了。我付了几千块的违约金。看起来,我在所不惜。我把在那个城市的生活,和我一室一厅的小出租屋,大超市,五颜六色的水果时蔬,生鲜货架,以及打上紫色细胶带买一送一的打折菜,晚上六点后的打折面包,统统都抛弃了。

给雅雅打电话的心情在胡思乱想中被磨耗了。我看着镇子上的那些人,他们在一条并不宽阔的集市街上挤来挤去,既平静又兴高采烈。

上山前,我给雅雅发了个短信,提醒她收邮件。

外婆在家里等着我。她坐在门口的一把竹椅上。远远地一看见我就站了起来。我便一路小跑着奔向她。她也迈着老人特有的那种小碎步走向我。那副干瘦的身板在黄昏的日头下被拉得细长。黑黑的细长的影子划过了夜来香丛,瓦堆边疯长的仙人掌,竹匾里散落着的晒得半干了的红辣椒,和正在地面上啄食看不见的小虫的母鸡们,慢慢地拂到了我的脸上。我冒着细小汗珠的额头灰下去的那一刻,她停住了脚步。银色的发丝闪耀着金光。

我望着她笑。我必须,必然是要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傻傻地望着她笑。我抑制不住这样做的冲动。一边笑,一边打开那个随身带着的大布袋子,向她炫耀一下我下山采购的成果。一小袋排骨、一打香干、几截莲藕,还有一堆白花花圆滚滚的小蘑菇。接到她的夸赞后,我挽着瘦小的她带着我们的影子走回我们的房子。

这景象简直让人落泪。

我小时候,对外婆并没有什么印象。外婆总共生了三个孩子。我的母亲排行老二。我的小舅舅去了北方的大城市求学,最后留在那里,成家立业。我母亲则远嫁外地。只有大舅舅留在了他出生的这片土地。他没有留在外婆的山村,而是到了县城,靠着做小生意发家致富,后来开着一家汽修店。而外婆,在外公去世后,就一个人守着这幢几乎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守着这个人越来越少的村子。她哪也不去。似乎在这个地方,孤独也变成了一草一木,成了与天地、山野、白云与溪水常年厮守的必须,而终究不觉得有多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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