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之巅

作者: 叶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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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们的孩子弄丢了,我有罪!

当时,我们爬到了山顶,慢慢靠近了火山。翻卷的层云在头顶鱼跃箭走,孤日在西天泼染出浓稠的流光,一条巨大的火之河压着暴怒汹涌蹿过,烈焰般的岩浆四处漫溢,又浇出许多不成形状的细流,所到之处都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见大自然的这一幻境,那一刻只感到灵魂之珠在苍茫之上轻轻震颤。小孤子却已经往前走去,攀上了一处山巅,弥漫而起的雾气蛇样爬上了他的身体。我听到我的喉咙喊出:小孤子别去,危险!孩子回头望了我一下,又望了一下,微笑着,转过去又继续往前走,到达了熔岩边缘。烟雾滋滋地繁殖着厚重起来,我跟着往前追去,心里突然翻腾起上山时就埋下的不祥预感,高喊了他一声:小孤子!可是,浓烟重雾之恶兽已经整个地吞食了他,我惊慌地扑向前去,又沿着熔岩的边缘走了半圈,终是不见他的踪影。我掩着心底无尽的哀鸣,手脚软绵靠着一棵神奇地活在这种地方的老树,茫然地注视着那滚滚滔滔的炭红浆液,料想小孤子已经跃身其中羽化登极。也许,这也是小孤子最好的归宿,这个才十岁的孩子,这些年来已经被楔子般长在脑袋里的那块石头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有以如此壮烈之举消融了他的肉身他脑袋里的那块石头,才能让他获得永久的解脱。恍惚之间,我又记起了孩子那些半是认真半是痴傻的话,以“亿年”为计量单位,多少个计量单位前,这里所见的群山都不过是这些岩浆;以“亿光年”为计量单位,则多少个计量单位前,我们都不过是同一缕气息同一抹尘埃,在一场宇宙大爆炸中得以分化逐渐生成。真如是,则小孤子实际上并没有离去,只不过是重新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我坐了许久,看着这空茫景致,暮色从四野的边角悄悄入侵,又迅疾地席卷了我身前身后所有的存在之物。我再深情地看了看这茫茫荡荡的创世的洪荒之流,与它做了决绝的告别,径直往山下走去……

七年前,那个冬日破败的午后,我趁你带着孩子外出之时匆匆逃离了我们那个家,辗转来到这座城市,进入了研究院。这是容纳思考者的殿堂,研究院里聚集了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思考者,我想我一定是被它召唤来的。这些年来,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研究院,每日只是沉于思考和研究,与研究院外部完全断掉了联系。三个月前,我就接到电话说有人找,当我下了楼才知道是你和孩子来了。阶梯下你侧身站着,旁边是到你肩膀高的孩子,我不安地踏着步子一级一级走下,眼前又出现了一帧帧迷离虚幻的影像。我停住了,想要往回走,退回大楼去,你已经发现了我。你提醒孩子,孩子却还羞怯地半低着头。我心中闪过许多猜想,继续向着你们走去。你的头发有些干枯,眼角长了几处暗斑,脸容里堆着掩不住的疲惫,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躲过了,我从他的脸部五官捕捉到了某些熟稔的痕迹。然而,我已经好久没有经历人世的亲情了,心里感到有所冲动,却又只能漠然地站着。最后还是你拉着孩子,靠到跟前,一下扑在我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

安顿你们在出租屋住下,我还是没能释疑,这些年我从没有给你们发过信件打过电话,你们怎么会找到研究院来?

你说,是孩子把我带来的。

我更惊异了,孩子他又怎么知道呢?

你把孩子的病情说了,我才知道那些年你和孩子吃尽了苦。原来,在我离开后不久,孩子就患了头痛病,到医院去检查,竟发现他的脑袋里长了一块石头。

什么?脑袋里长了一块石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我急了,责问了你几句,话刚出口自己又蔫了,我凭什么呢?

孩子在一旁,正安静地画着画。你的泪又长流下来,在你随身带着的孩子脑核磁共振底片上,那块石头的影像清晰可见,拇指般大小、黑灰色、长条形、扁平状,正是这块可恶的石头引起了孩子的头痛。这样的病情,医生表示从未见过,在所知的医书上也没有记载,孩子能够活下来已是天大的奇迹。医生也考虑过手术取石,但那小石块紧紧地嵌在大脑皮层以下,像是大脑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手术的成功率几乎为零。医生也无法判断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甚至危及孩子的生命。如果他还能继续活着,今后的岁月可能都要接受大脑里长着一块石头的事实,头痛病也将终生跟随着他。我想象着,要是颈上的这颗脑袋也突然楔进一块石头,转过身去任久违的泪水滚滚而下。当时,医生也问过孩子的感受,孩子说,大多数时候只是隐隐地痛,忍忍就过去了,偶尔会变成剧痛,脑袋似乎要炸开了,只能去抓去挠,头发都抓断过几把。孩子还说,当头痛发作他常常会看到一些怪异的画面、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有些画面是清晰的,有些画面会飞速轮转难以看清,有些画面还反复地发生。听到的声音也相似,长久地在耳边迂回缭绕,或者自空中遥遥传来,或者从地下突然涌起,或者就在大脑深处发出,有人的声音、猫狗的声音、某种昆虫的声音、风扇摇动的声音、马达的声音,却也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会突然而起,却在某一刹那又骤然消失。

我听着这些只是吓坏了,孩子这些幻觉幻听的症状,这些年也一直折磨着我,只是我没有他严重,我对于孩子的怜惜,不觉又增加了同病相怜的情感。再追溯起来,小孤子是我的儿子,他的病根也许就源自我,是我把病情遗传给了他,这是我对孩子的原罪!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在你的讲述中我还能感受到你的惊恐:

那天,孩子在学校犯头痛病了,你接到学校的电话赶了过去,孩子已经复原无恙,老师却惊魂未定。那回孩子的头痛病犯得很重,滚落在地上,腰背团缩成弓,双腿屈曲小腿绞缠,手抓着脑袋像要挖开头皮,在场的同学都害怕得挤成一团。孩子头痛好了之后,老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刚才头炸裂般痛,他看见了一场车祸,一辆汽车撞上了前面的汽车,后面马上又飞驰撞上来一辆,几十辆汽车接连相撞,都挤压在一块,他就感到自己也被紧紧地挤压着。老师还在疑惧,过了不久,微信上就传出某条高速公路发生了连环车祸,车祸的时间竟与韩孤子头痛的时间相差不离,车祸的地点却在学校两千多公里以外。

几天后,孩子又犯了一回头痛病,那回刚好是课间操,全校的师生都在操场上,孩子在行进的节拍中突然滚落在地,脸容狰狞身体扭曲手脚乱蹬乱抓来回打滚,像是有一头癫狂失控的野兽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等他恢复了常态,他讲述的是一场爆炸,大火烧起浓烟滚滚,一座像是教堂的屋子骤然倾塌,瓦砾、玻璃碎片到处飞溅,人们在惊魂之后四散奔逃,隐约看到尸体横卧,鲜血涌流,惊叫声,哀号声。过了二十分钟,新闻快播就出来了一条简讯,远在中东的某个国家发生了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惨案发生的时间就在课间操期间,播出的画面也与韩孤子的描述接近。

也就是说,孩子竟然能够感应到远在地球另一边发生的惨剧,事情如此诡异,在学校师生中引发的先是惊奇,而后是恐慌。事情很快又传到了学校之外,学校也把事情上报了教育局,他们让孩子办理了休学手续。之后你就带着孩子四处看病,可是走了许多医院都没有办法,你一度感到无望。孩子告诉你不要担心,说我们可以去找爸爸。你扎了一跳,对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你心中已深埋了太多的恨,况且你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这等于是一句空话。孩子又告诉你,他知道爸爸在哪里。你还觉得那是孩子安慰你的话,但看着孩子认真的神情,联想到孩子能够感知到两千公里甚至地球另一边的事情,你又追问了孩子。孩子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一栋大楼,楼里有一个人,他知道那就是爸爸。最终,你还是选择了相信,在你这也是唯一还能抱着一线希望的。

这事情的确离奇,也让我感到欣慰,除了孩子的感知能力外,在我和孩子之间还有着父子的感应吧?

还是说说这座城市,你们初来,可能就已经感到了它的怪异。它整体呈长条形,左侧是一条大江右侧是一条高速公路,城市就夹在了江和路之间。城市靠江岸有码头,却只有来城市方向的轮船,要买离开的船票,却连个售票处都找不到的。高速公路也只有通向城市的匝道,车辆只能进入城市,离开方向的匝道也是没有的。江和路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夹着城市无限伸延而去,走不到尽头。当初我离开家里,来到了这座城市,到达了关口,岗哨处是穿着制服的机器人,随着人群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到了一处关卡,十几道狭窄拱门,人群分流从拱门穿过,之后就被送上了一辆长形的电瓶车,进入了研究院。与我同一辆车的,就有后来相熟的于有亮和夏天蓝。在研究院留下后,我也多次游逛过这座城市,城里也分布有工厂、商场、饭店、电影院、彩票站,马路上穿梭着汽车、出租车、公交车,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们,跟我们所来的那座城市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我也寻找过当初经过的那个关卡,却一直没有找到,问过一些人,他们也都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关卡的。于有亮还说,他没有看见什么关卡,他醒来时就在电瓶车上了。夏天蓝更离谱,她说她一直就在这座城市里,从没有到过外面去。这让我更感到了惊异,这座城市,很符合我一直想要到达的那个地方,却又像是一块飞地,一个鬼魅般的存在。幸而有这么一座研究院,我进入之后就待了下来,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还会这样不停待下去的。然而,当知道你们也走进了这座城市,我感到了那么惶恐,从此往后你们也将被关在这个诡异的存在里。我曾经在心里埋怨过你,把孩子带到了这个地方;然而我心里也很清楚,就像是这座城市召唤我到来,也是这座城市召唤了孩子的到来。不过,当我问起那处关卡,你却告诉我,你们走过不只一处关卡,是许多关卡,过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机器人把你们送上了一辆车,来到了研究院。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说了谎,如果每个人说的都是事实,那又为什么各人所见都不同?

我离开的时候,孩子才三岁,跟我并不亲。重新见上,孩子已经十岁,中间隔了七年,还是他重要的成长期,父子俩的感情更加疏离。你们住下后,我带你们到城里游玩过几转,孩子跟在你的身边,乖巧,听你的话,看见新奇的玩意也贪玩,实在看不出他受着头痛病的折磨。对于你和孩子的到来,我心里还是欣喜的,长年困守于无边无际的思想泥潭,孤独感随时会把人吞噬。我充满了兴致小心翼翼地陪伴着你们,以作为离开你们这些年的补偿。但是,很快我对这种陪伴又感到了厌倦,厌倦又回到了俗世之中,回到了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的捆绑。那天我们从江边走回时迷路了,就冲你发了脾气。这座城市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生长变化,每回我走出研究院总是容易迷路,而我在认路上又似乎特别低能。当然我也明白,我心里对你和孩子的到来还是抗拒的,这种抗拒的情绪在压抑多日后终于喷涌而出。我想要丢下你们离去,孩子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在这场争吵中,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沉默而惶恐,也是那些年他夹在父母拉锯战里的缩影。我的心顿时软了,还是跟你们一起等来了出租车。那天,是我第一回在出租屋里陪你们过夜,孩子睡下后,又剩我们两个相对。你的泪水珠线般流下,我心里感到自责,也更感怜惜你;是你的眼泪让我再次我沉迷,也再次迷失。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也带孩子看过医生,得到的判词还是一样,手术风险太大!孩子还像过去那样,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呆着,观察偶然发现的蚂蚁、墙角的某条印痕、窗外的街景、天上的云朵,很多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所看是何物。他借以度日的还有画画,可以连续坐一个上午画着。后来从你那里我才知道,我离开后,孩子也曾经那么挂念他的父亲,他会走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蜷坐在我读书工作的那个座位,有时候还拿来我留下的那些衣服松垮垮地穿上。听到这些我止不住泪水盈眶,过去我陪伴他太少了,我也该重新学习做一个父亲。我趴在地上跟他一起观察,陪着他画画,给他读书讲故事,进行情景扮演。当做着这些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即时融入角色,只是常常在离开之后才茫然醒起,刚才那个真是我吗?

有时候,孩子也会问,人的脑袋怎么会长石头?别人的脑袋也会长石头吗?为什么要长石头不长一朵花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为他的问题忧惧而笑。后来,我问他脑袋里长着石头,是否感到害怕?

他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

我已暗下决心,用尽办法也要为孩子治病,这不只是一个父亲在他孩子那里的自行救赎,还是一个病人对另一个病人的怜惜和援手。再后来,孩子有了自己的领悟,又说了些孩子气的话,说石头长在脑袋里,是它要找个地方住下了。又说人的脑袋本来也是石头,石头就该跟石头在一起。还说,不但人的脑袋是石头,人本来也是石头,所有我们能看见的东西本来都是石头,它们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这样的话也跟我对味,我陷入研究多年,人已变得迷离恍惚,各种离奇的想法随时浮现,不觉又对孩子更多了层父子亲情之外的知己之感。

那天半夜,他钻进了我的被窝,黑夜里表露出对我的依恋,我轻轻地抱住他。可是过了没多久,却发现他在被窝里低声哭泣。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对人世的事情还懵懂无知,可是又似乎已经成熟,需要承担那么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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