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鸽子飞

作者: 王大烨

李冰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周末不来找我了。我问为啥,是不是你妈又叨叨我坏话了。李冰讲,是又怎样。我说安阳房子不都买了吗?你妈还有啥不满意的?李冰讲,就那快要烂尾的楼盘?不只是房子,还有你那德行,我妈说你人太飘,爱吹牛。我说吹牛乃男人本色。李冰讲,我妈还说你不靠谱。我说这纯属虚构。李冰讲,那你说,耐克鞋呢,一个月前就说买,现在我生日都过了,连个鞋带都没看到!李冰讲到这里,我自知理亏,将电话挪开,仰天叹口气,白雾在房梁上打转。我转化了一下情绪,柔声讲,那不恰好资金需要挪动嘛!李冰说千百块都得挪?张华啊张华,你就不能改改你这臭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几天我也真思考了一下,咱俩的关系,发展太快,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李冰一口气讲完,没等我辩驳,直接把电话挂了。

话到嘴边,变化成气。撩开窗帘,屋外白雪皑皑,太阳不知道在哪儿猫着。昨天睡觉忘摘帽子,醒来头发像钢刺一样生硬齐刷。穿上棉裤,披上褂子,茅房尿了一泡,又上厨房洗漱。我妈正在做午饭,拿着个手机,紧皱眉头不知道在看啥。我踢下暖瓶,全是空的,只好接了盆冷水:刚一下脸,叮个机灵,也不抹大宝了,草草擦干了事。我妈听到动静,瞥了我一眼,讲那蹄子就知道乱撂,暖瓶踢坏了咋整?我笑笑,说,妈,不碍事,老衲自有分寸。我妈没搭理我,又把目光转向方寸之间的手机,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讲,你说这美国,怎么一天疫情严重这么多呢。我一听这就乐了,讲,妈,你咋开始关心美国了,知道人家在哪个州不?我妈讲管它黑粥白粥,美国佬以前不是挺咋呼吗?现在咋呼的都不吭气了,更别说咱平头老百姓。我哑了声,知道我妈在自我安慰:房子烂尾后,她就老喜欢关注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事。

外头吹着小风,我找个马扎在厨房坐下,低头刷手机,翻到购物车,看着那款八百块的耐克气垫鞋,心里一阵苦涩:八百块,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要是之前那份抖音主播工作没丢,咬咬牙还是能买的。可眼下,疫情还没过去,工作比较难找,已经啃老一年出头,实在没脸跟我妈要钱。正想着,我妈突然开腔,问跟李冰处得咋样了?啥时候结婚。我关了手机,双手揣兜,不耐烦地说有些变故。我妈问变故,咋,房子白买了?要我说那会儿就别着急,你偏不!我妈说着,音量上涨,扬手做打我的姿势。房子两年前买的,正值房价最高峰;半年过去,又碰上开发商跑路,这事几乎让我妈一夜愁白了头。我连忙后退,说不是,变故不大,李冰跟她妈闹了点情绪。我妈讲你可抓紧吧,我看你俩情况比阿富汗局势还复杂。

房梁上飞过来一只灰鸽,笨拙啄食,可雪那么厚,又有什么可供倒腾,不一会儿就飞走了。我妈递给我一碗米饭,我看了看,又是萝卜白菜,没有胃口,便说,你吃吧,开春有戏,得减肥。我妈把碗哐地拍拍在桌上,讲,戏?你还不如村东头的大孬,人家少林寺学了两年武,现在去横店,当什么来着?武生!我说也就跑龙套的。我妈讲,龙套?龙套我也没见你跑几年;花大价钱学什么影视表演,结果呢,你演了几个戏,上了几回电视机?我一听这,迅速辩解,讲上什么破电视机,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微博、快手、抖音懂不懂!我掏出手机,敲击屏幕,宣示自己成就。结果我妈冷笑一声,讲,就你拍的那俩段子,点赞量还没我扭秧歌高!你就浪荡吧,看你老爹能给你撑几年!

我妈说到我爸,我肚子里的墨水息止了。过几天就是腊八,我爸还在上海工地打工。前些日子我爸打电话,讲疫情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等等看。这一年距今,我爸已经打了305个工,回家的日子,不过6天。这些都是我妈记录在本子上的,一个又一个的正,映衬出我爸的影子:可是我爸的腰,前些年就弯了,他今年52岁,但已经老得像头骆驼。我爸性格寡淡,不爱说话,更不爱吹牛。以前我爸跟我唠最多的就是学业,如今我毕业多年,他更不知道唠啥了,只说注意身体,工作的事不着急。

可是我急,我比谁都急。高中走的艺术生,大学上了四年三本影视表演,七年下去,花销不菲,关键依旧没啥出路。当演员,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当然知道不切实际,最初的时候告诫自己,学表演就是混个本科证;等本科证混到了,又想着能不能再往上走走:人就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虽说如此,我爸还是比较信赖我,他为我自豪,醉酒后常常向工友们吹嘘:“我儿子是演员,未来要当王宝强。”——王宝强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草根演员。可如今,我爸减少了喝酒频率,也减少了和工友们的交谈:他不想让我出糗,即使我怎么看都是小丑;我也尝试投过一些简历,大多石沉大海,有消息的也是没干几天就被辞退。爱情不顺,事业不顺,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啊,我不知道。

鸽子又飞回来了,这次它带来几个同伴,围着一团雪块凿击,没一会儿,竟露出几粒枯烂的花生:花生怎么长在了房梁上?难道开春时,这些鸽子不小心将种子带上去的?想着想着,我入了神,思绪钻过门窗,向上来到房梁:我变成了一只灰鸽,和它们一起,摇晃脑袋笨拙啄食。

“在那儿迷瞪啥呢?”我妈用筷尾敲下我的头,灰鸽飞走了,灵魂又钻回体内。我说没干吗。我妈讲,趁还没过年,你再去安阳一趟。我说去安阳干啥?我妈讲去找你对象啊,活络下感情,行的话今年就回家住。我说妈你别操心了,爱情这事得慢慢来;再说李冰家住水冶,又不是安阳。我妈说都到水冶了,就不让你再坐个公交,去安阳看下咱家房?我说房子不烂尾了吗?“烂尾”二字还没说完,我妈一下跳起,捂住我的嘴,讲大过年的别乱说!换开发商了,在盖!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听妈的话,快点,早去早回。

寒风朔朔,大冬天的,街上没一个人影,只有几条老狗拖着尾巴,像是丧尸般的逛悠,脸上写满了倦意。车还没到,闲得四处张望,忽然发现西边胡同有个人影:靠墙蹲着,模样像常富。公交估计还得等几分钟,快步走过,踢了对方一脚。那人抬头,嘈杂头发扑棱一闪,似有跳蚤或飞蛾扑走:是常富,傻常富。

“二叔,在这儿干啥呢?”我喊,轻轻踢了他脚跟一下。常富惊醒,看是我,伸出肮脏干扁的右手,指着头,露出大黄牙,傻笑地讲,睡,睡觉。我说你这睡姿不太行啊,这么蹲着容易尿炕。常富听了,一边喊尿,尿,一边颤巍站起,伸手就要解裤腰带。我赶忙阻止,讲叔,不用,侄儿就给你开个玩笑。常富听懂了,又蹲下,对我喊,睡觉,睡觉。说罢眼皮好像真又惺忪起来,没一会儿竟传出鼾声。我看着他的身子,满是烂泥塑料,叹口气讲,二叔啊,你比我强,你是好演员,你入戏比我快。这时广社那边传来喇叭声,公交快要来了,我扭头走了几步,又转身扔给常富一个钢镚:他认钱的,知道这玩意能换东西吃。钢镚溜到泥地上,我又用脚往里踢了踢:如果二叔醒来,八成又会买糖吃,以前小时候,他常买大白兔给我。

公交车颠簸了一路,下车后我犹豫在繁华的街道:找李冰吧,没想到啥好理由;去安阳吧,看也白看,纯粹添堵。就这么想着,已经绕步行街走了半晌。记得二楼有家耐克店,抬腿进去,暖气开得挺足,但没一个顾客。柜台上的服务员在刷手机,也没看到我。等到转了两圈,终于发现了,有气无力地讲想要哪款?我背着手,装作气定神闲,上下扫眼鞋架,问气垫有没?服务员问气垫哪款。这下轮到我慌了,赶忙掏出手机,讲max 97,女款有没?服务员说有,试穿一下?我说行,心想这不废话,小地方的名牌店就爱装。服务员没好气地嘟嘴,转身去仓库翻找,递给我一双粉红色的max 97:就是这款,李冰嚷嚷好久,说气垫不费脚,穿上还显瘦显高。我上下观摩,鞋子确实又轻又高。我小声问,这鞋多少钱?心想低于八百,就用花呗买了,然后去找李冰,先把关系给修复一下。服务员讲穿多大号?我说38,服务员讲1200。

“1200?网上才800。”我脱口而出,服务员白了我一眼,说得看鞋号颜色。我说真800。服务员讲你拿开手机。我顺从掏出,说,这不800。服务员眉头一皱,讲,你购物车是橘粉,我这个是樱花粉。我问有区别吗?服务员讲有,樱花粉300。我更改了一下颜色,确实,网上樱花粉1299,还贵100。

“买吗?不买我放回去。”服务员这么一说,把我给激着了。我说等会儿,我给对象打个电话,问她到底想要哪个颜色。号码拨了三回终于接通。李冰没好气地吼我,又干啥!正上班呢。我嘿嘿笑,说到水冶了,给你买鞋,要哪个颜色来着。李冰一听买鞋,态度有所缓和,说气垫那个是吧,我想要樱花粉。我一愣,说不是橘粉?李冰说,橘粉?不要,颜色太丑。我说行,就买樱花粉。挂了电话,服务员已经把鞋子包好,我诧异地问,包好了?服务员讲那不然。我扫了下,挠挠头,问不能花呗?服务员讲,没开通,花呗扣手续费。我又翻了下微信,十八块二,加起来还不到两百。服务员看出了我的窘境,冷笑一声,讲咱这儿可不能赊账啊。我脑子嗡嗡乱响,似是有个飞蝇在盘旋:大二上表演课,老师告诉我们,演员要做到临危不惧。可生活毕竟是生活,我没法再演下去,放下鞋子,自己都不知道嘟囔了一句啥,转身落荒而逃。

我下了楼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到步行街尽头,回身张望,生怕那个服务员追来:可她追我干啥呢?我又没偷没抢。其实可以周旋一下的,比方说先把花呗经手转给她,再让她帮我支付。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面子该丢还得丢。李冰家就在这附近,我看了眼手机,下午五点;又瞄了眼支付宝,156块,几个阿拉伯数字分外扎眼。我叹口气,去附近便利店买了箱乳酸菌,又提了一斤鸡蛋,心想来都来了,还是得见一面。按了门铃,李冰开门一看是我,背过脸,说干什么?我调整姿态,笑着讲,没上班呀,来看你呗,说完就往里边进。李冰拦住我,讲我妈在里面做饭呢。我说正好,中午没吃饱,叨一口。李冰说,我妈看见你肯定生气。我说不能,凭我这张嘴,保证说得你妈否极泰来。李冰白了我一眼,问鞋呢?这句正中软肋,刚才那股尴尬劲儿又上来了。我说本来想买的,到店里一看,没货。李冰讲就步行街那家耐克店?我说对。李冰讲,不对啊,前几天我去的时候还有货。我说热销款,服务员上午刚卖完。李冰讲这么抢手?我说对,属于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冰讲那好吧,网上买也行,反正那家耐克店也不咋的,服务员嘴太臭。我说讲得真对,鸡蛋太沉,勒手,要不我先进去?

进里屋,李冰她妈掂着铲子就出来了,热情地喊谁来了呀,小冰。结果抬头一看是我,脸立马垮了下来。我礼貌弯腰,把鸡蛋酸奶放下,讲,阿姨,我给您和叔带点东西。李冰她妈眼一瞅,说酸奶?不知道这东西蛰胃?我连忙讲,买的是乳酸菌,不蛰,还养胃呢。李冰她妈嘟囔下嘴,说小冰,再拿双筷子。

这顿饭吃得挺压抑,李冰她爸加班,我、李冰,还有她妈,三人几乎全程无话。我抱着瓷碗,眼望向窗外:城镇的空气就是不如乡村,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山丘,没有松柏,更没有房梁上灵巧蹦跶的灰鸽。饭快吃罢,李冰她妈咳嗽一声,我闻声连忙站起,说,阿姨,我帮您刷碗吧。李冰她妈讲不用,天也不早,吃完快点回去吧。我拿着碗,愣在原地,不知说点什么好;李冰这会儿还像没事人一样在那扒拉饭。我隔着饭桌蹬了她一脚,巴望着能给我说点好话。结果李冰反瞪我一眼,说干吗?天真不早了,你又没车,回不去咋办?我看着眼下情况,憋了一肚子气,刚吃的饭在胃里翻腾;灰溜溜套上褂子,挪步到门口。李冰她妈喊送客,李冰抱着手机,乖乖走到门口。我把手机挪开,严肃问道,咱俩这情况,就干杵着?李冰把手机抱在怀里,一脸怒相盯着我,怎么啊,张华,意思还要怨我?我嗡声讲没。李冰说过生日那天,别人送的都是口红包包,再次也是瓶香水;你倒好,直接给我拼多多邮了个玩具熊过来。我嗫嚅讲,里面有寓意,跟你表白那会儿送的就是熊。李冰说谁小时候谈恋爱不是送熊,可咱俩都大了,得现实了呀!那耐克鞋是我非要让你买的吗?是不是你喝醉后,狂的给我说要买万把块的限量款,酒醒后又说两三千的,现在又成了千八百的。千八百贵吗?千八百的气垫你都不想给我买,你说咱俩还咋往下发展!李冰越说越大声,我被戳得脊梁骨疼,头脑一热大喊,买买买!你就是势力!你哪里想过我!李冰她妈听到声音,护女心切,拿着菜刀往外冲,嘴上喊着小冰快过来,别跟这疯小子多嘴!我被这阵仗吓得往后退,李冰她妈顺势关门,砰的一声响,我看到李冰眼里冒出一丝泪花。

窗外风景飞逝而过,我斜靠在座位上,脑子、脖子、肠胃,全是苦涩的气息。我想骂,想哭,更有股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喉咙里硌着。我想不通生活为啥成了这种模样:好像每一步都是错的,又好似这些错误根本无法息止。车到站停下,已是傍晚,街上亮起路灯,我望向那个胡同,常富竟然还在:脚底多了一叠废纸板,几张报纸贴在身上,让我莫名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植物大战僵尸,里边有个看报僵尸,撕了报纸就会发狂。可常富不会发狂:他傻,他呆,可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常富是我表二叔,打小就心地善良,木讷本分。碰到别人欺负他,也是藏着掖着。婚后媳妇出轨跑了,郁积的心事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二叔发了疯,成了傻子。他离家出走两年又回来,慢慢演变为村里的笑柄,孩子们的戏耍对象。可他年轻时,最爱跟小孩子玩,常替我出头,给我买零食玩具;他还爱看电影,尤其喜剧片,梦想成为周星驰——我的演员梦就是二叔激发的。可如今,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我不忍再想,转身朝家走去。二叔这会儿醒来发现了我,踉跄站起,报纸在雪地上翻飞,嘴中不知念叨着啥。我有点犹豫,不想在大街上与二叔交谈,于是快步走过,把他拉到胡同深处。二叔身上的味道实在太浓了,我捂着口鼻,问他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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