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 图

作者: 米青

保润第一次认识到,她妈妈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是在父母离婚后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带着一个女人来接他出去吃饭。那是个不同的女人,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短发,一身白色打扮,像个电影明星,不用做饭做家务,只是跳舞唱歌的那种。他急忙回头去找珉之,隔着后玻璃,看见她的背影走出五六步,便被淹没在路口的行人中,他找不到她,但又好像到处都是她。那些刚刚下了班往家赶的人,他们以为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有一张办公桌,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屋顶,他们就会属于它了。保润从小就没有这种愚蠢的错觉,他从小就很清醒,所以他很胆小,比其他男孩子都要胆小。他的清醒就是来自九岁时的那个黄昏,对于他母亲的发现令他惊愕不已,他瞪大了眼睛,不断地拍打着后窗,试图将她从这座险恶的城市里搜寻出来,与此同时,他循着刚才的发现继续往下摸索,由一个寻常乏味的母亲,摸到了一个同样寻常乏味的孩子——便是他——那令他更加恐惧。他终于哭起来了,哭着要妈妈,要停车,要去找妈妈回来。而他的爸爸,一向遵循严格要求儿子的教育理念,就是不许他找妈妈,连电话也不许他打。保润哭着吃完了火锅,哭着舔光一支冰激凌,跳着蹦床仍然匀出力气来哭。他的哭毫不费力,好像鼻子上有个龙头,一抽,就是拧开了开关,眼泪就哗哗地来了。他爸爸对于他的哭很生气,大发一通脾气,但那女人在一旁淡淡的几句言语,就让他冷静下来——“由他吧。”她笑盈盈地说,“小孩子总要哭一哭的。”他爸爸也就闻听了咒语般地,神奇地 “由他”了,从容地给他添菜,吃了饭带他去游乐场。保润立即感到了挫败与威胁。威胁是来自于那个女人的,她不好对付,和珉之不一样。有了这两样感受,他更有理由哭下去。况且,他同别的没出息的孩子不同,他并不因为哭得毫无效果而打住,眼泪于他是取之不竭的,于是他像才艺表演一般直哭到十点钟,到了最后,力气用完了,他没有忘记给他默片般的哭加上几声啜泣。

等到十一点钟终于送回来,他爸爸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爸爸不在你身边,你更加要做个男子汉,下不为例,爸爸永远不要看见你哭鼻子。”

保润望见守在小区门口的珉之,跳下车,飞扑上去,将她撞了个趔趄,她夸张地大笑着,倒退了两步。保润用哭哑了的嗓子说:“妈妈,我害怕。”她立刻把他抱起来,嘴唇印在肿了的眼皮上。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保润已到她胸口了。他完全遗传了父亲的体貌,只是瘦,像根竹竿挑着一套衣服。珉之两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他的两只胳膊箍紧了她的脖子,两条腿叉开来,耷拉在她的腰后,从后面看过去,像她身上多生出来一些奇怪的器官。珉之听见前夫在身后按下车窗的声音,他冲着连体母子的背影喊出来的话,她料想得一个字也不差:“你就惯他吧!”她如此地了解他,反过来,他也一样地了解她,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婚姻难以为继的缘由。珉之昂首挺胸,一下也没有回头。她听到引擎怒气冲冲地发动了。他傍晚来接保润时,珉之隐约看到副驾驶座上的人影。她与自己斗了一晚上,原本打算嫉妒这个人影,但现在完全没有必要了。

保润在电梯里盹着,迷迷糊糊地说:“妈妈,不洗脚。”珉之难得的好商量,连声说:“不洗不洗。”费尽全力地把他弄到小床上,脱下鞋子,保润立刻醒了,哭起来,说:“我害怕。”珉之在一旁躺下,枕着他的枕头的一只角,手在他胸前拍着。保润让把吊灯台灯全部打开,照得小屋通明,两只胳膊箍住她,头抵在她的下巴上,啜泣渐渐平了,珉之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害怕你没有了。”珉之笑:“我怎么会没有呢?”保润问:“你今天陪我睡吗?”珉之说好。保润问:“你不回大床去吗?”珉之说:“不回了。”保润安下心来,但并不闭上眼睛。珉之催道:“快睡吧。”保润仍瞪着大眼看她。这眼睛也是前夫的眼睛,保润并没有遗传她一点点,她能同他离婚,把他从她的人生中剔出去,却不能同保润离婚,不能把保润剔出去。不过下巴和鼻子细看之下,也许是她的,再等两年也许会不同,小孩子总在变的。珉之犹豫一下,问道:“你爸爸带了个阿姨?”保润说:“嗯。”珉之还没有问出第二句,他抢先道:“她没有你漂亮,没有你白。”珉之笑道:“谁问你这个了。小孩子别学着以貌取人。”但她不再问了,她放了心,困倦起来,“以后都不要见他了。”珉之喃喃说出这句,先自睡过去。这一整晚她独自坐在家里,却比他还要辛苦,累得浑身酸痛。

保润眼皮直打架,努力撑着,总算在那张平凡的脸上发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记号:珉之的左侧鼻翼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他懊悔以前竟都没有发现过。于是终于放自己睡了。天快亮时他醒来,旁边是空的,平展的床单摸上去冰凉,并无任何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保润流着泪,抱着他的枕头和被子,被子拖拉到地上,带着长长的影子,他推开主卧的门,窗帘拉了一半,月光明晃晃,雨哗哗地响,雷声此起彼伏,月光下的大床上有一个隆起的形状,位于床的左侧,余下的空白大得辽阔,衬得珉之很小很小。珉之背向他躺着,被子团成一团搂在怀中。她一定是睡着的,却仿佛感知到了他似的,突然坐起来,问道:“做噩梦了?”保润摇头、点头,又摇头。珉之把他和他的行李拉上床,他像攀上了一列缓慢行进的火车。她用手背给他擦去眼泪,使他贴着自己,多睡了一个人的大床,像节纳入了新乘客的车厢,满了些。放在枕边的手机兀自响着,循环播放雷雨天的白噪音。珉之关掉它,调到飞行模式,重新检查了一遍闹铃。保润把一只手放在珉之的鼻子上,另一只手熟练地从两粒睡衣扣子中间钻进去,马上睡熟了。珉之叹口气,弓起双腿,下颌抵在保润的头顶,把他环在里面,一大一小两个身体,好像一对嵌扣。睡着之前,珉之将他的手从她的睡衣里取出来,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它仍在那里,握着她的胸,用一个老练的手势。

保润一起床便朦朦胧胧地追进厨房,去她鼻子上找那颗痣,珉之侧过身弯下腰,右手握着勺子在锅里搅动。可他把她的鼻子翻来覆去地看,找不到,他哭起来,珉之的声音夹在油烟机的隆隆声里喊着,带着点起床气:“怎么了?又为什么哭?”保润无望地坐在客厅里,油腻的热腾腾的气味,锅铲碰撞的声音,楼下车流涨潮一般的声音,使他逐渐醒来,他突然在自己手上看到了那颗痣,一个细小的红点,他把它捏起来,认出它仿佛是紫米粥里的一点点皮。他把它贴在手心。那一天,他在学校里拒不洗手,处处小心,仍觉得不稳妥,便把它放进了铅笔盒。但到晚上放学时,它却不见了。

自那以后保润格外地黏着珉之,唯恐一转头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就像他在车里看着她融在人群里似的。无数的背影都和她一样,又都不是她。一到夜里保润便爬上大床赖着不走,嘴里说着:“就这一回,你完整地陪我一晚上,不好吗?”珉之听了,又是笑又是摇头,但是摇得不很坚决。保润是最能探测到她的不坚决的,他说:“我在这里,你睡得不好吗?”珉之摸着他的头,用一种丰富的、充满语气词的腔调特意地说:“睡得好很呀,妈妈喜欢和你睡。”保润小心地晃一下头,小心地甩开她的手,他不大喜欢她摸他的头,不大喜欢这种嗲嗲的腔调,和她那热情洋溢的、油光闪闪的母爱,但是为了今晚的目的,他要忍受着些。他继续追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睡?”珉之说:“这样不好。”保润问:“有什么不好?”珉之说:“你大了。”她说着就去亲吻他,带着歉意,她的嘴唇先落在他的颊上,那里还保留了一点婴儿肥,还有一点婴儿的气味,她所熟悉的香甜的新生命的气味。然后她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作为亲吻仪式的结束。她躺下了,预备着再努力劝说他回到小床上去。保润却抬起上半身,重又把嘴唇贴到她的上面,那亲吻相较于他的年龄,未免过于娴熟,几乎是接吻的老手。珉之吃了一惊,推开他,但他噘着嘴又贴上来,珉之只好敷衍着他。他的嘴唇和他爸是一样的,厚实湿润,但更软,更温柔。他似乎有亲吻的天赋。这样的天赋他爸大概也并非没有,或许只是后来失去了。保润长大以后,势必也要失去此刻的嘴唇、此刻的皮肤、此刻的耐性,他势必会长满粗大的毛孔和硬扎扎的汗毛,充满汗臭和体味。珉之顿觉伤感,便再一次允许了他。保润最善于捕捉到允许的气息。不等她开口,他已经把他泥鳅似的小身体钻进了她的被窝。珉之急忙推他:“睡在你自己的被子里。”但保润眼眶里立刻汪着两泡泪,他的胳膊箍住她的脖子,他的一条光溜溜的、竹竿似的腿盘在她的腿上,珉之只好还由着他,也由着自己的心。有他在,她就用不着开着手机里的催眠节目了。一年前,珉之听了她姐姐和弟弟的话,为着他的身心健康,下定决心和他分床睡,为此她付出了毫不输于他的痛苦。每天晚上她都需要打开催眠节目,有时是音乐,有时是语音,有时是白噪音。他的温热的身体虽然小,但因为是崭新的,其热烈的程度并不比一个成年男人差,况且它多么洁净,十年了,他完全代替了一个成年男人,从婴儿到幼儿,一直睡在她的床上,占据着一个男人的地位,而那个男人——保润的爸爸、她的前夫,不过是个多余的第三者。

珉之不许保润再去见他爸爸。离婚之前说好一周探视一次,这样持续了两年,如今珉之突然单方面断了这个契约,她当然不肯承认那是因为前夫另寻新欢的缘故,因着这个缘故,她在他面前似乎变得低人一等,她像一封无人接收的旧信一样,独自常年地躺在邮局的橱窗里。她的孤独在那里展览着,每一个来来去去的人都能看见她被岁月侵蚀的、被人遗弃了的身体。她当然有众多的、表面性的理由来敷衍他们和她自己。诸如,被他送回来的保润,总是这里那里的不妥——哭肿了眼皮,折了腿,感了冒,坏了肚子,起了脓包,以及没有完成作业而被老师在班级群里艾特家长,凡此种种,总之,完璧归赵是从未有过的事。珉之不许他们父子见面,当然仅仅是出于保护保润的目的,不可能出于报复。报复——前夫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对她用了这个词,他说:“你这是在报复我,刘珉之,你这不过是恶毒的报复!我再婚让你不舒服了,是不是?”珉之不同他计较,富有涵养地说了声“再见”便挂断电话,开了静音,由着他的号码在屏幕上无声地抗议。他是太过于了解她了,所以,他怎么还能爱她呢?但他的错还不仅于此,而在于他总要自作聪明,把真话统统说出来。他的那些话对于珉之,常常起到醍醐灌顶的作用,让她分外看清她自己——一个与她立志要成为的贤妻良母完全相悖的形象,所以她也就分外地恨他了。

搁下电话,珉之立刻下定了决心。她翻着通讯录,把过去热心给她介绍对象的亲戚朋友统统挖了出来。他们的热情在她这里,本来早已是冷透的灰烬。她本来也是早就决定,再也不沾男人,这对于她是一件盖棺定论的事,现在为着自尊心,她不得不撬开钉子,启开棺盖,让那些死了的心思还有僵了的情欲还魂。

她不愁找不到个适龄的男人来扳回这一局,因为她在“男人”这个词的前面,并没有加上什么限定语。她的亲戚朋友们,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们,早在她协议离婚期间就已经盯上她,且比她更善于挑选男人。他们是一群强迫症患者,譬如不能看到敞开的衬衫扣子,不能看到手机上的更新提示,不能让颜色不一致的书立在书架上的同一排,类似此种的强迫症患者,单单是她杵在那里,就是一种挑衅。他们最见不得成年的人类单着,尤其是单着的女人,这等同于一根筷子,一只鞋子,一条春联,见着了她,又仿佛是见着了有人敞着裤子拉链,露出底裤,不要脸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严重损害市容市貌,扎着他们的眼和心。所以珉之一漏出口风,便从他们脸上见到了独属于胜利者的、高高在上的微笑。如果是微信或者电话联系的,她也从手机屏幕上见到了这微笑。其实那不过是她自己的脸在屏幕上的反射,不过是她对她自己的嘲弄罢了。他们手里常年地握着几枚拼图,等待着合适的机会,好把两个有同样截面的单片卡到一起。所以珉之马上被安排了几次相亲,经过一番郑重的对比,她挑中了一个。

在保润这里,变化是突然的,家宽也是突然出现的,好像自己和珉之在湖里划着船,在前方平静的水面上冷不丁冒出一头水怪。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珉之的脸好像一间暗屋子突然开了灯,由于她的变化太过于明显,使得保润立刻知道,门外的人一定不是外卖员。按他家门铃最多的是外卖员和快递员,然后是姥爷或者大姨,小舅和小舅妈通常不上楼,只在楼下打电话,但这些人只会让珉之的脸色淡淡的,甚或更加暗下去。那应该就是爸爸了。保润想到这里立即飞奔去开门。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有一束艳俗的红玫瑰。“爸爸!”保润热情地叫人。那束玫瑰长着两条很长的裤管,裤管底下的两只脚互相为对方踩掉了鞋跟,换上他家的拖鞋,但不似他父亲的动作。保润疑心他叫错了。果然,玫瑰伸出一只手摸他的脸,一个陌生的声音发出来,打着熟稔的哈哈:“太早了,太早了,哈哈,喊叔叔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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