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渊笔记

作者: 菡萏

黄昏时,我去了对岸的密林。

是拐过刘姐家那两扇极不对称的大门到那儿的。刘姐正戴着草帽,在门前筛枯豌豆。地扫得干净,两条黑狗悠闲地趴在她脚边。刘姐停下手中活,笑着说,散步呀?我指着湖边一大蓬金色的花说,这野菊可真漂亮。她说,不是菊,是茼蒿花。我疑惑着又问了一句,得到的是更肯定的回答。很惭愧,清晨时,我采了一大捧。

刘姐很瘦,脸部柔和,说话小声。除了些许白发,并不显老。我问,有什么菜卖。她说,有韭菜、藜蒿。我说,各扎一把,回转时来拿。

夕阳在不远处的天空停留,湖面洒下淡淡的紫金色。我想过它的悲情壮阔,以及归于暗夜的宁静。如人之暮年,醇厚如酒,又默默无闻。

刘姐家的柴垛缠满了牵牛花,上面的两朵,开得空灵。用它的白,点缀着黑褐色的杂枝枯干。简陋与贫瘠,若染上一点点诗意,便格外动人。

几十年前,刘姐与丈夫从湖南迁来。开荒、种地、植果。我进过那两扇不同色的大门,碗碟、炊具,都是捡的。房子由窝棚进化而成,石棉瓦,碎砖。卧室没窗户,靠两张透明瓦采光。刺眼的光柱,洒在怀旧的木床上。床上堆满了衣物。她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乱,没收。有收的时间,不如干点别的。我问漏雨吗?她说不漏,爱人是木工,修修就好了。

家具有了年头,积了层厚灰,是附近村落拆迁时遗下的。烧灶,油盐酱醋摆了一灶台。她扫出一小块地,拉把椅子,让我坐。说,柴不要钱,可以铆劲烧。母鸡咯咯嗒嗒,昭示着自己的成果。那天,我是来买土鸡蛋的。刘姐说不急,看下她的园子。

园子很脏,破油布、粪池、腥潮的空气。果树很多,李子、桃子、枇杷。光透过碎叶,洒下明亮的水晶绿。

地上掉满枇杷,鸟叨雀啄,一片狼藉。刘姐说,往年可以卖几百元钱,今年雀多,被它们吃了。说着,踩着碎砖垛,要给我摘。

刘姐是个肠癌患者,几年前做的手术。她说,现在什么都不想,活一天算一天。因是外乡人,没本地户口,便没医保、社保,拆迁也没份。让她搬走,她拿出诊断书,来者落了泪,没再撵她。

人有时也似野草。

刘姐家临湖而居,三面是深不见底的密林。羊肠小道曲折幽深,走也走不到头。树木葱茏,像个绿城堡,茂密、清凉、阴森、杂乱。不知名的野果,挂满枝头,偶尔漏下一束极明亮的光。

去冬来过,虬枝铁骨,满目萧然。枯黄的芦苇荡,没过头顶。湖面似安静的冰川,鸟雀子呼啦啦。

如今新果上枝,雏鸟清吟,密叶遮天蔽日,深处偶尔传来,“呱”的一声。想驻足流连,又不敢。即便大的上坡土路,也似十九世纪的油画作品。

臭牡丹开得鲜艳,像紫红的玫瑰,于无人区燃烧。美得幽暗、壮硕,毫无忌惮。

植被乱长,蓬勃、热闹、拥挤,散发着原始的冲动与倔强。没受禁锢的肢体,自由生长,平静而亢奋。不远处,马路两边的树,便没这般好运,根部被砌好的砖台圈起,日益生长庞大的根系把地砖顶拱。让根裸出,呈出苍老之美。

回来时,刘姐已不在门口,青灰色的炊烟从烟囱徐徐冒起。

范家渊是一个深湖,也是大湖。最深处五六米,方圆数公里,是长江溃口遗下的杰作。起先,周边环绕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湿地。当地人叫滩涂。滩涂有水有草, 是荒地。20世纪饥饿年代,老百姓在那儿偷种水稻,后来种藕,再后来什么都不种。大大小小的荷叶,布满水域,成为动植物的乐园。鸟啼花落,春生冬藏。那时, 不准垂钓、抓鱼、捕鱼,哪怕无人触及之地,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名教师因私捞了一尾鱼,被挂牌游街,铁丝勒入后颈,毁了半生清誉。如今人已不在,他姓范,范家渊的范。

遇到雨季,范家渊涨水,漫上沼泽,汪洋一片。大鱼上来吃小鱼小虾,水清亮,看得见。熟悉地形的,极易得手。那时风光可真美,明如镜,清如水,鸥鹭成群,野鸭子呱呱呱。

到哪儿去找垃圾!生活拮据,塑料袋没大面积使用,也没衣物可浪费,吃食尤甚,装修垃圾尚未面世。

如今,几乎没有人类触及不到之地。无以言说那种悲哀,美好的风景,往往伴随着烟蒂、泼洒的快餐面、废旧轮胎、纸壳、泡沫、烂袜子与臭鞋。

人真的很脏。脏的是修养,还因为罪恶。

现在,范家渊一半开发出来,一半处原生态。斥巨资开发出来的部分,和其他公园没啥两样。修剪过的树、路灯、大理石花台、广场、亲水平台。垂柳沿岸,红砖铺地,山包上铺了价值不菲的草坪。草坪柔软养眼,绿茸茸。晴美时,请几十名妇女清杂草。坐一排,一寸寸往前推,不放过一根野草、一朵野花。野生植被,能保留下来的不多,几乎等同换血。极力打造一个休闲娱乐之所,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了野逸与个性。

“学习”这个词,若囿于跟风,便退化成中性词或贬义词。

中国古画山水,几乎皆是野丛林。即便有园林思想,人工痕迹亦少。包括大观园,也讲道法自然。西方崇尚人工美,树木几何化,剪成圆球。人工路平坦笔直,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属两种美学观念。日本的侘寂风,乃人工与自然嫁接之子。完全人工美,难免熟烂。此地皮植入彼地皮,此树种移入彼树种,人类不可能重塑一个大自然。植物有己之性与所处生物链。屈原的“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后皇,皇天后土,人之根本。难徙,借物歌人,却隐含着自然天性。沙漠治林除外,江汉平原,本就丰美。

美的形式虽多元,但自然美是最高级且廉价的。

一些野生湿地,被小区修地下车库挖出来的土填平,进而消失。

我喜欢在后半部流连。荒蛮,更见性情,见生命的热切与莽撞。也隐隐担忧,不知何时被侵蚀掉。

自由、蓬勃、率性,是一种优美品质。

虚伪是修剪过的,就像我们有时关注的并非某一件事,而是真理。自然界充满着和谐自净,甚至不需要美学设计。如果这个世界连真理都没人关注,那么欺骗和虚伪将大行其道。

沿途,遇见过几斤重的黄鼠狼,也遇见过一只逝去的小刺猬。

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声,间或一两声滚雷,和偶尔的蛙鸣。白日用望远镜望得见湖畔的小路,和远处的长江。

临湖的房子有点潮,被褥摸起来湿湿的,书页也软塌塌。若入了梅,空气里的水分会愈重。

早起,一个人打伞出去。雨并不大,稀簌簌落在伞上。路很静。湖畔更静。湿漉漉的世界,恍若从水底冒出。雨坠入湖中,似一曲有序的弹奏,窃以为没有比水更美好的事物,没有比雨滴与水接触,更空灵美妙的声音。拥抱、涤入、荡开、消失,一整套完美深情的动作。一滴水想要更好地保存自己,这是最好的方式。湖水也因之丰盈,否则它是枯萎的。

所以我更愿意把阳光、水、空气、土地,归于母系。古人敲锣打鼓祈水,可见水乃万物之灵。“无水则粮不生,无粮则人不存。”于植物亦然。

雨,这种没有固定形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事物,不具备空气的永恒性和昼夜的准时性,也不具备土地的在场感与忍辱负重情怀。它神秘、个性,适合任何狭小或宽大空间的汇聚与蒸发。

听过京剧开嗓,于无人处,“咿——呀”两声,为下面的唱腔铺路。若是对着一盆水,或一湖水,是不是会好些。那种粉妆玉砌,尖细幽怨的金石声,在水面上,愁肠百结,又袅袅洇散。文学亦属京剧里的青衣,生死阔别,一场千古醉事。多少人在那样的水色清音里,找寻着自己。

昨日,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子,穿着练功服,在湖边打太极。一招一式,推拉,绵软有力。放风筝的老者,“呼啦啦”几次都没拉起。黑胶袋做的风筝面,缝在几根细竹竿上,既不是鹰,也不是蝴蝶或蝙蝠。我暗笑他小气,反正下了力,不如弄一张纸,画几笔,拖个尾巴,摇啊摇。不过,爱一样事物可真好,专注自我,冷淡人间不过如此。我不认为冷淡有什么不好,似冬日或秋天结霜的清晨,清洁凛冽着。

孤独是孤独者的翅膀。

热情过度,是不是有点浮夸。当一个人过分在乎外物时,往往陷入丢失自我的窘境。为自己活与为他者目光活,简直是两码事。一想到一些人固守着的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理念,便哑然失笑。尘封于旧匣子,一定很累。争荣夸耀的无非是面子。面子若演化成面具,不仅与灵魂无涉,反而成了瘤。

那些花花草草有多好,随性繁衍,自顾自绽放,充满爱泽信仰。自然界像个饱满的乳房,没名目、无目的地哺育着,在一个大框架里,自由浪漫。它们眼中没人类,也不会在乎人类如何看它。只不过人类自作多情,又极端自私,充满占有欲、控制欲,自恋地认为万物是取悦自己的。若某种植物,不在人的视线里,倒是一种福分。

植物并不需要人类爱它,人类只需规范好自己。“保护”是建立在“破坏”上的说辞。没破坏,便没保护。

在雨中,我拍了鼠尾粟、一年蓬、菰、蛇床、翅果菊,还有美丽的茼蒿种子。我对它们一天天稔熟起来,叫得出名。

湖岸的绿,在一点点变深,有了孤独忧郁感。这让我很失望,我喜欢轻盈透明的绿,像孩童的眸子或一尊瓷器。我甚至喜欢它的幼稚。今早,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又往回退了一步,翠许多。

平日干爽的土路,变得泥泞。低洼处积了水,雨点噼噼啪啪,我深一脚,浅一脚,得想办法过去。这几天,一直穿长裤和旅游鞋,鞋里灌满了水,干了湿,湿了干。

写作的好,让我敏锐,关心这个世界的,不只人,还有每一株植被。

湖边只刘姐一家,大门紧阖,估计她冒雨卖菜去了。门口扔着破沙发,一垛垛的柴,她开了许多荒。

这条路业已走熟,知道不会碰到一个人,只有这些野花一路相伴。花,也只是植物生命过程中的美妙瞬间,似女人结婚之日的盛典,还有许多路要走。

大自然的情欲坦荡而美好。

鼠尾粟一丛丛匍匐在地,有点像麦子。前几天还是绿的,这几天有了黄意。昨夜被雨水一打,集体倒向一边。我曾叫它野麦子。有知名网媒解读“小满”,用鼠尾粟图代替麦子图,让一些吃瓜群众嘲笑记者五谷不分。

一年蓬渐成气候,成了白色海洋。它清秀挺拔,具有良好素质。我曾叫它小白菊,是味中药,治蛇毒、胃炎。它泼辣清新,星星点点遍布湖岸荒滩。喜欢扎堆,但肢体净植,保持独立。我曾采回一大捧,路上,花朵闭合,耷拉着脑袋。进家,找出一个玻璃瓶,蓄上水,略修剪,插进去。不久后,便抖擞起来。它喜水,耐活,一朵朵小花像刷子,开得圆溜溜。它的美是慢慢释放出来的,愈久愈美。

水是一种奇妙之物,柔软,往低处流,却能使植物挺立。

蛇床也多,名字听起来不适,却是《楚辞》里的国香。因蛇喜欢吃它簌簌掉落的花粒,卧其下而得。它香,也叫野茴香。秆直,顶一朵花。伞形,米粒样,一颗颗白。叶少,所以清朗,有一种稀疏的单调美。花开在四五月,它结的果蛇床子去湿止痒。五月正是人体湿气最重时,可见它的使命。而相邻的一年蓬能治蛇毒,是不是相克又相生。

它喜欢与胡萝卜花为邻,哪里有蛇床,哪儿便有胡萝卜花。它们同居,相亲相爱,极易让人混淆。胡萝卜花的花盘普遍比一年蓬大,豆绿色,低调的绿,灰灰的,偏雅致。

我拍到了翅果菊,又叫山莴苣,有的地方叫山马草。翅果菊可入药,可人食,也可喂鸡鱼或做饵料。一年蓬也可喂猪,在没饲料的年代,有“打猪草”一说。大自然的巨手,安排好了一切。人对自然,可以休养生息。

很亲切,又见茼蒿种子,我已能把它与野菊花辨识开来。它的颜色比野菊花深,也艳,有黄铜质感,也古气。

我的手机,落满了雨滴,得不时地擦。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这是最后的五月,忽又觉得不对,明年五月还会来。

回去,做了视频。朋友说,今天的屏做得好,野趣多多,有自然美。从流水碎石到栀子野花,很完整。列维坦的阴天,清凉忧郁。小草小花,低矮却旺盛,展现的是灵魂,是精神。

菰是会走的。这是我最大的发现。菰,也叫茭白,本地人称篙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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