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几何

作者: 王晓燕

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并不是一个你把两端一拉就解开的假结,相反,它收得更紧。在与这个结的斗争中,产生了艺术。

——维尼耶夫斯卡

唐飞濂的想法

二十八岁之前,唐飞濂一直在上学。三十岁那年生了场病,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出院后一个人待在乡下亲戚家空置的一所房子里,他花了很长时间改造那房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乡下来?

那时,天气还很正常,四季还很分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像你一样充实了我的人生。”我们盯着彼此火辣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讲那样的傻话。背景音乐虚幻又真切,那是我们共同热爱着的事物: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看 这话说了又说 看 她来了又去

就这样爱得癫狂 从家里到小树林

我学的是统计,但是我没打算将一辈子都用来干这个。刚大学毕业那会,我爸托人给我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其实,就是个电脑操作员,不过我一个字也没打过。你知道的,那种工作干不干都无关紧要,我每天只需复印(碎纸机用得更频繁一些)几百页文件就把工作做完了。每天都兢兢业业的样子。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我爸,我把他给我找的那么好的一份工作说扔就扔了,上哪再找一份那么好的工作去。

我们租了辆卡车,从喧闹的城市运了些书籍和生活必需品到村子里。

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多房子都塌掉了。那是在几座高山间的一处低凹之地,唐飞濂为我们打造的新家令我吃惊。房子向外辐射般排列,共有五间,如有需要,它们还会再辐射着建下去。紫墙、蓝瓦,艳丽的色彩令人心旷神怡。那正如唐飞濂那个人,脑子里老是充满着奇思妙想,如果一天不创造,他会不能活。最里边的房间可供住人,一间仓房堆满书籍,有些我们一起看过七八遍,有些只翻过两页。一厨一卫,稍显窄小,不过洁净舒适,紧挨着仓房。屋后,白杨和梧桐树高大而亲密地挺立,开花的菩提和梓树直延伸向河的对岸。常春藤爬满墙壁,让我悄悄告诉你,它的叶子是带毒的,为了阻止一些阴险的动物和飞虫流窜到室内。浓荫里,鸟雀成鸣,蜂蝶纷飞。屋后,稍远处,隔着一块菜地,一条温情脉脉的河流劈开菩提和梓树的整齐排列不知已流淌过了多少个四季,河畔上的绿色植物长发一样纷披着。唐飞濂把那条河叫蓝色的多多河,他整天都在河边画画,要么翻译一本英语小说。我跟着他住在这里以后开始写诗。最初那些日子,我们神仙似的活着,并且毫不怀疑会一直神仙到老死。

逝去一些日子以后,我读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分行的大白话,慢慢地感受到被愚弄和欺骗,我根本没那天赋,我没跟唐飞濂说出来,他需要有人做伴,只有我愿意傻子一样地跟来,而他不得不想方设法把我留在这里。我变得消沉,抑郁,难以觅到唐飞濂那样的创作热情,我整日在林子里游走,像一只史前动物,如果我被蛇吓晕了,或是被突然跳出来的凶猛野兽吃掉了,唐飞濂都不会发觉,更没有另一个人类来救我。

翻过不远处那座山梁,才会看到人家,刚来时我们跟山那边的人还不熟,一直没有人愿意翻过那座山走到这边来,大概还没人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沿着河水一直往下走,走到平坦之地,那边有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铁路,上面奔跑着一列火车,不过它从不到山梁这边来,那是一列拉煤的小火车。我们要出山去往城里,就得爬上山梁,站在最高处,看见那列火车远远地驶近了,脱下上衣或帽子赶紧起劲地挥舞,火车就会停下来。司机是一个头发卷曲眼神忧郁的小伙子,他从来没有跟别人换过班,每隔两天,他和他的火车会来此一趟。他将我们载在火车头上,因为只有这一列火车,他开得随心所欲,时疾时缓,时常停下火车去林子里摘蘑菇,或只是坐在一个湖边思考,我们也跟着他摘蘑菇,坐在湖边思考。在讲究速度的高铁时代,这名火车司机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

有一天晚上,唐飞濂拥着我读一本小说,他突然推开我,一下跳起来说要亲自翻译那本书。他不停地嚷嚷着:要命,糟糕至极。

自那天起,唐飞濂全身心投在翻译当中。我把房子里堆积的书翻遍了,当我读过几首诗作后,我再也不想写我的分行了。就算我连一顿像样的饭菜也做不出来,唐飞濂都一直把我金贵地宠爱着。我们十七岁就在一起了,我们是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吸引到一起的。那年,我的心脏被诊断出有个洞。而唐飞濂,是另外一个被发现心脏上有个洞的患者。

中午,唐飞濂会休息一阵,吃过简单的午饭,我们躺在斜顶平房里,我间歇性的忧郁令唐飞濂有股怪异的冲动和激情,我被他折成一个极为不舒服的姿势,我的半张脸颊埋进沙发里,突然汹涌而出的泪水正好可以洒进沙发的褶皱间而不被他发觉。那天我在读麦克尤恩的小说。

我们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摆在空阔的房间里。在一个午后,经过一番极不自在的遮掩和试探之后,我们才习惯了在极为酷烈的夏天像原始人一样,穿戴极少地移动。唐飞濂认为,相比将女伴的内裤套在头上或是到处去体验生活,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更能激发创作灵感。从窗口可以望见那条闪闪发亮的河,只是听不见它在流淌。唐飞濂工作时,我悄悄起身,走出屋子,不远处有一个水潭,几棵高大的银杏遮挡着,我下到水里时,水温还稍有些发烫,我的情绪像林子里的鸟,聒噪,繁杂,不过,没有早上那阵那么抑郁了,等我躺在里面看完四十页《拖拉机简史》,水潭里的水才渐渐凉下来。

沙土路在比较高和比较低的一个坡度中间凹进去一处,河流恰好在银杏树下形成了这个水潭。我一天天想着那个问题:

我只是厌烦了每天重复去干那些复印机似的工作,可我并不讨厌人类。

翻译小说的同时,唐飞濂将他的涂鸦之作上传到网上。有个自称是李世达的要当他的经纪人,这个李世达一再地声明,他只是想当伯乐,绝不收取任何费用。也许事情从这时候起就开始有了变化吧。

自我设置的陷阱最可怕

从哪说起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房间空阔,空,就是它的内容。我坐在其中,不是为了填充,却是为排空,排空我自己的大脑。或许是为了挽回什么。这么想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这空阔的房子里,空的中心,仅有的一把椅子,椅子上,迷失了自我的女人。

如果你去找医生,总会被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怎么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法睡上一个小时,我睁着眼睛,看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很为难地冲来撞去。我感觉自己在分裂,无尽地分裂成无数个我所不熟悉的人。

人类百分之九十左右的疾病都无法治愈,我们终究要学会与它们共存。尽管钟医生接下来还会说这个,我仍然不断地来找他。在吃过一些梦幻般五颜六色的药片以及足量的运动疗法之后,钟医生说,不如我们来试一试,说话。

说话?

你尽可以随心所欲,背诵,唱歌,喊叫,念报纸,骂人,如果你想的话。你甚至可以讲朋友、邻居的八卦,道听途说的传奇,要不就试一试,你想让某个人怎样对你,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什么样的人,等等,凡你所能,我只是想让你不停地说话。你错过了什么,你可否想要挽回某人,你巨大的遗憾,是他们令你痛楚,是这些事物,让你成了这样。钟医生情绪激昂,滔滔不绝。若是有人恰好路过,很难分辨究竟谁是病人。

别说了。请你别再说了。

一天黄昏,我翻遍了外套旅馆的每条空隙,没找到一块钱。

我跑去找那个自称是“高层文化办事人员”的人,请她再给我联系需要整理衣橱的客户。她从手机上扒拉出一个电话号码,并告诉我一个地址,在我吃惊的当儿,她又说了一句:那个人找你很久了。

盯着那串数字我发冷似的颤栗了几下,包括那个地址,我再熟悉不过。竭力保持冷静,我跟她告别,她又说,对了,你若打不通电话,可以直接照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你怎么不把地址和电话记下来。

哦。我边大笑边在她递过来的一张纸上抄写。我写下的是一行模糊不明的汉字。

“高层文化办事人员”冲我叹口气:哎,这个时代就要淘汰掉你了。

我不会给谁打电话的。也没谁会打给我。没那个必要。

第二天,我坐上一辆出租车,主动给司机指路,进到一个长满了热带植物的小区,我闭上眼睛,很快到了那个地方。

请你等一下,我上去会把钱从窗户里扔给你。

司机没说话,打开车门,一条腿吊到车门外点了支烟。

八层,八〇八。俗人。我噘了下嘴。马上意识到我还有冲某人撒娇的习惯,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柔情。突然地,整个世界又都是美好的,真遗憾,这么好的时光,我却没有去干正事和大事。电梯里很宽阔,它当然很宽阔。我知道。外套旅馆外的世界本来都很宽阔。

站在八〇八室门外,我按门铃。门开了,门里的男人像看到了鬼,汗从他的脸上直往下掉。

请帮我付一下打车的钱。说这句话时我想着别的,没必要说“出门忘带钱了”之类的谎话。

我用眼睛找见了楼下那个司机,大声嗨了一声,将车钱卷成一团扔下去。

你去哪里了?紧接着,他又问,你来做什么?他仍在流汗,就像是那些汗水事先就在那张脸上聚积起来好一看见我就马上往下掉。他一手扶着门,眼睛往我身后贼溜溜逡巡一圈,马上要关上门的样子。

我来整理房间。我说着拿出那张纸。

站在门厅处,我开始觉得心脏难受,起初,是一种生理上的难受,慢慢地,我感觉它往我身体里面浸透,往我无法言说的地方浸透,那个地方,似乎由往事、焦虑、所经受过的罪组成。阳光正洒在外面的人间,可是,这所房子里,像是个地窖。我正站在地窖的入口,从宽阔的天花板上一直望过去,慢慢地分辨出,这是一所面积有200来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里,被成百上千只盒子挤得严严实实,那些盒子之间的缝隙,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我的心脏,正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

努力感受到手上捏着的那张纸片,我还在那阵无可抑制的悲伤里,或是,某种记忆里。请别让我分辨得清楚。

令我诧异的是,他要求我将身上所有的物品都拿出来。莫非,他的脑子真的糊涂了。

请打开你的包,检查一下衣服上的口袋,你的手机呢,你怎么可能不用手机,怎么可能!你把它藏哪了,请抖一下你的裙子。谁派你来的,你究竟跑这来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一个,我往那张脸上瞄一眼,想转身走出去,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那一瞬间,我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但我需要钱,我得干完活才能拿到报酬。就算某个神秘人不让我付房租,但我还得买苹果买面包和卫生巾,并且,我必须要去看医生。

请再抖一下你的裙子,你保证你在内衣里面没有藏窃听器或是摄像头?

我睁着悲伤的眼睛开始解衣服上那些扣子。

他低下头,马上走开了,走进一个房间,你能听见他同时在对着几部手机说话,很大声地训斥着什么人,听上去有要事马上需要他去处理。他再次走到门厅处来,那眼神,我悲伤地想,像是我们的身体从来没有忘情地在一起交融过,像是我身上那些最隐秘的皱褶他从来都不曾触摸过,我盯着那双眼睛。

我站在那,脱掉上衣,脱掉裙子,连胸罩和内裤都脱了,并把它们的里子翻出来一一地抖了抖,我猛甩头发,表示里面什么也藏不住。我有点难堪,我的内衣都洗得变了形,这令我意识到了时间。

希望有你要找的东西。我直视着他说,他的目光飘来飘去,在变软变弱,我感觉得到。

我一件一件重新又穿上那些丝丝带带的衣服,他站在一边看着,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只需要我走过去,或是他走过来我们触碰彼此,暗处的导演(这个人必是高层文化管理人员那种人而非钟医生,必以现实的教训来教导或惩罚你)会马上现身出来说,好,就到此为止吧。如果那个导演存在的话。

我关上脑子里那套回放(记忆)系统,以便睁着一双应对现时的眼睛。

我假装不知这套房子究竟有多大,我先从正对着门厅的那间房子开始整理。呃,你不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满满一屋子的鞋。女鞋。皮的布的麻的手工的压花的,各式各样,全是38码,呐,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个高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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