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公园

作者: 旧海棠

假如谁也不爱我们

我们开始

爱母亲

假如谁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们回忆

老朋友

我们说话只因为

我们害怕沉默

且出门危险

最后——在那些偶遇的荒废公园

我们为可怜的小号

和苦脸乐手们哭泣

〔俄〕根纳季·艾基《 道》(骆家译)

房东把50平方米一室一厅的公寓改装成两房,我跟君好一人租了一间。被分割后的客厅很小,像通道,一张四人的饭桌几乎占满那里。好在我们从来不在那里吃饭。除了客厅是公共区域外,卫生间、厨房、阳台也是公用。阳台上有一个绿色烤漆的园艺小圆桌,一桌一椅,一个人用非常合适。但如果我跟君好要一起用餐的话,这个一人桌就成了两人桌。虽然确实小,也能将就着使用。因为女性的情感是说不清的,有时可以很亲密,所以桌子大小就不是决定两个人能否一起用餐的条件。公共区域哪里放着我的东西,哪里放着君好的东西,我俩都清楚。我出差那天洗了床笠和被罩,第二天留言叫她帮我收了放在我门前的边柜上。君好说她当天就收了,折叠好收在一个塑料袋里,免得空放着反潮。我们就是这么亲密的关系,所以现在我有事,首先想到的是君好。

我说君好你到家没?

君好马上回我说快了。

我说我刚下班,坐地铁亮码时才发现码黄了,现在不能坐地铁了,也不能叫车,你能不能打个车来载我,这样司机就不用看我的码,我就能糊弄过去坐车回家。

我是第一次被赋黄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我就是这么毫无心眼实打实地跟君好说了我的情况和我所想。

我发的语音。

明显失策。

但我哪想到君好会拒绝我呢!

发语音,不是打电话,这让君好有了喘气机会,大概,我这么猜的。君好好一阵才回文字信息给我,说,哎呀,我没及时听语音,刚才接了老王的电话,去他那,已经坐上车了。这怎么办?老王急脾气你知道,他的车停楼下等我,我一到就上了他的车。嗯哪,宝贝,你再看看其他人有没有闲着的。

君好叫他老王,我也叫他老王,虽然我知道他不姓王。但叫老王挺好,隐秘又诙谐,一听就明,一明就止,一止就能呵呵一笑而过。

我从地铁安检处退到A出口,坐在消防箱上查询解除黄码的方法。打了好几个电话,有点眉目了,我才喝干了保温杯里最后一口水。有了方向心里更沉重,因为同时也会知道它难在哪里。

我不能坐地铁,不能乘公交,不能打车,那么我只能走路去指定地点做核酸消黄码。脚下这双鞋我连续穿三天了,尖头,跟高五寸,粉金,很美,但这会我的脚真的很累。所以我想多坐会儿。地铁安保穿着全套的防护服,握着警叉,隔着一米五的距离问我是不是黄码那个人,要是就赶快走开,不能在此逗留等等。我说是,我出差回来上半天班才发现变成了黄码,我在查附近哪有做黄码核酸的。保安一口气说了三个地点。有一个是我查到的。保安说消防箱不是给人坐的,叫我赶快起来,然后远远地监督我乘上扶手电梯他才转身。

晚上七点五十。我还没有吃晚饭,但这不重要,我要如何才能走到最近的黄码核酸点才重要。

路上熙熙攘攘五花八门回家的人提醒了我,共享单车,不想走路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很少踩单车,因为住所和公司离地铁口都近。我小时候踩过单车,后来也踩过几回,此刻我是幸运的。但我今天穿的是裹裙和高跟鞋,此刻我又是不幸的。

无论骑车的样子多丑,我踩着单车出发了。在上路后的第一个路口我就意识到我脚下的粉金高跟鞋要完了,不光是我出差三天连续穿了它三天,还因为我已经不自觉地用脚面勾了两次脚踏板。相对人脑智能记忆,肌肉的惯性记忆是老虎,毫无预警下说来就来了,让人防不胜防。我在心里刻意记了一下:我用这双花了我四分之一工资的粉金鞋勾了两次脚踏板了。一模一样的鞋,君好也有一双,我们一起逛街买的,后来我知道她的那双老王报销了。这是一场笑话,买的时候两个人比着豪爽,自己果断买,还劝对方买,但后来其中一个人不用自己出钱。君好说漏嘴后也意识到了不对,请我吃了一回烤肉,我的心平衡过,但现在意识到它要废了,我的心又有了失落。

排队,跟日常做核酸没有什么两样,五人一管。小喇叭广播着,“避免交叉感染,做完核酸,不准逗留,立即离开”。

做完被告知六小时出结果,并在黄码没有变绿之前不能去公共场所。这个“不能”并无人监督,而是依赖人类共同的文明进化,落实到个人身上,就是个人的自觉性。

六小时?太慢了,有没有快的,自费的也行?

没有,现在疫情突发,任务重,六小时是快的了,普通的二十四小时出。

不光我,有一个陪母亲来做核酸的壮汉对工作人员的回复都无言以对。他只转头怒斥他的老母亲,哪个要你去那么远买菜,楼下超市就有,非跑那么远,找机会跳舞是吧!

一个牵着小女孩儿的母亲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距离,她大概也想知道点什么信息,但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不敢上前,听完工作人员的回复后紧护着小女孩儿溜着墙根急忙走了。这是个是非之地。

骑车回住所不太可能,二十七公里,遇高架桥要钻洞,遇上坡路要推,我想算了,我去找个公园等待黄码变绿。

在我找共享单车时,遇着一个卖人字拖的流动摊,十块钱一双,买一送一。鞋子装在只有残疾人才允许开的三轮车的后斗里,堆得像座小山。

我说我只买一双,五块行不?

不行。一双也是十块。因为是买一送一。你只要一双可以只拿一双。

我这个气,但一看人家真是残疾人,右腋窝里夹着一个拐,想想算了,扫码付十块钱拿了两双人字拖。然后我意识到我是黄码人员,这么近距离跟人家接触万一我有问题,那可太对不起人家了。我像个贼一样匆匆离开。

过了马路,捡人少的地方,我换了人字拖,人一时轻松多了。但觉得自己也像个残疾人了,被锯了腿,整个人的重心往后倾。

八点五十,高峰期刚刚过,夜色静止下来,一轮圆月出现在楼宇的中间,样子皎洁又天真、好奇又躲闪,像一只刚刚出洞的幼年白狐。

公园封了。红色的隔板围得密实。我拎着出差时带的简便行李包,挎着一个日用皮包,还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双高跟鞋和另一双人字拖。不用照镜子,光从我提得吃力的感觉上,我知道自己的形象好不到哪去。但现在我最愁的不是我的形象问题,而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打开高德地图,看到再过两条街就是F区。我又查了F区没有高、中风险区,我想只要不是有疫情的街道范围,随便找个公园应该就行。

想着有地方可坐,我再次骑上共享单车上路。穿过几个小区的街道,见还有餐厅可以堂食,我差点进去了。没进去是因为我知道进去要扫码,一亮码我就会露出狐狸尾巴,这两三年像我这样的非同类走到哪都是要遭人唾弃的。

我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水和零食,朝目的地骑行。

中心公园几个入口处用红线拉着,提示疫情管理需要,不许进入。没上隔板,说明周边疫情不严重,所以我还是决定进到公园里去。

公园果然还有人。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一家四口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我想在他们附近的地方找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夜晚,一个单身女性与一个家庭为邻总是安全的。我走近了才发现,他们还系了吊床,那样的架势,要是再拉起一个帐篷,就像是专门来露营的。或者,他们是来赏月的?月亮那么大而且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因为已经出洞好大一会了,白狐不再躲闪,看人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所以当我抬头有些犹疑地看着它时,倒显得我是心虚躲闪的那个。

夜晚下再多的灯光照射,黑暗面还是大于光亮。没看清从哪突然来了一个拾荒人靠近他们,好像跟他们要什么,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尖叫起来,我们没有东西给你,你别过来!拾荒人依旧慢慢靠近,手伸得更长了。比男孩更小的女孩也站起来了,冲拾荒人吼,不要过来,听见没有!这时,我也走得很近了,看见应该是妈妈的女人站起来了,很严厉地冲拾荒人说,我们是黄码,如果我们身上有病毒,我们拿过的东西你敢要吗?

拾荒人缩回了手,愣在原地,果然没有再往前去,然后背着袋子的身影朝我走来。我急忙岔开了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一片散尾葵灌木林,又过一片竹林,在一个偏道上,有一排石椅,再过去有一排洗手台,两个高的洗手盆,和一个矮的洗手盆。矮的明显是给小朋友用的,因为水龙头小,盆也小,配在一起可可爱爱的样子。

我实在想歇息下来,在石椅上摆开东西,找出出差带的一次性洗面巾先洗把脸。好在护肤品都带了,洗完脸我还从分装瓶里倒出柔肤水往脸上拍。不知道哪里有厕所,我想换下裹裙和真丝衬衫。但我实在太累了,需要先歇一会,然后再找厕所换衣服。深圳的公园内肯定有厕所的,我们是国际化大都市嘛。

充电宝放在公司了,充电线想带回住所的,所以下班时揣进了包里。做核酸时我意识到电量问题,打开了飞行模式,以防一些APP后台耗电。

我打开手机,陈梓皓发来信息。君好说你黄码了回不了家,现在什么情况?

皓子?君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有次旅行为了省钱,三个人一起住过一个套房。我们三个人之间是清白的。2019年秋天,我们凑了假一起自由行,便宜的民宿各住各的,有一次订不到便宜的房子,一条街的民宿只剩了一个套房,我们三个就一起住了一夜。无须追究,真的很清白。回来后也是各干各的工作,后来也一起吃过几次饭回忆那趟自由行,两年半一晃过去,我们三人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皓子说他的车拿去修什么了,说得很具体,但我不熟车,也不知道要修的是什么。皓子接着说要过几天才能拿到,问能帮到我什么?

我很累,现在最需要的是回到住所。跨区,二十七公里,我怎么回到?

皓子说你就叫车,多叫几次,总有不看健康码的。

我说那要坚持看呢?再说,万一我真有问题呢?

你真有问题早有人联系你了,还没人联系你,可能只是时空交集,赋黄码就是提醒你去核实一下。相信我,我听到后第一感觉你没问题。

我说,这“提醒”可太温馨了,搞得我流浪街头。

但不管怎样,皓子的信息也来得及时,在我崩溃沉溺水底前的一秒有人提了我一下头发,说相信我没有问题。

皓子说那你找个明显地标,我给你叫车,你就说手机没电了,别出示健康码就是。

搁以前,我会怼这样说话的人自私,不顾他人安危抱侥幸心理行个人之便。但现在我真的疲惫不堪,我早上五点半赶飞机,没有回住所,直接去了公司,又加了班,还没有吃晚餐,我的体能到了尽头。

我一改往昔的作风,称赞皓子说的是个办法。我说我走出去还要几分钟,等我找到明显地标了发地址给你,你再帮我叫车。

我要昧着良心做这件事了,我安慰自己可能是无辜的,也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不能因为这无辜在外等待六个小时,我无处可去,继续行走下去会使我像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

我走到两条路的交叉口,发了定位给皓子。很快来了一辆车。为了表示我是真的手机没电了,我还用司机的电话给皓子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上车了,叫他放心。大概我真的像手机没电后狼狈的样子,司机没有问我什么,直到车停下来说到了。我说我没有带现金,费用从朋友的支付链接上扣,回头我还给朋友。

司机懒得理我一样,说都是从平台扣。

我在车上又换回了高跟鞋,我不想经过公寓的大堂时让保安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整理了头发,把两双人字鞋丢进了垃圾桶。

进大楼刷码时我被闸机拦了下来。它说:“您是黄码人员,不能入内,请尽快向社区报备,进行黄码检测!”机器不是人,不能捂嘴,它一旦说话停不下来。它连续说了三遍。我不死心,我希望等到平时热情问候的保安过来,向他说明我已做过核酸,先给我进去等核酸结果。

保安左右不来。我气愤了,想要翻越半人高的闸机,但我穿着裹裙,应该翻不过去,除非我掀起裙子。但真要掀起裹裙,会露出肉色的安全裤,那我做不到。因为肉色安全裤的颜色跟真屁股的颜色没有多大区别,我在门口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看到,都会被录下来。我不想那形象被监控室的人看到,不然,那一群肥得流油的保安会如何看我?我做不到!我觉得保安早已听到了闸机的提示声,只是他们对处理这种事件早烦透了,是铁了心地不想出来。没有疫情前,大门口没有装刷码闸机,保安个个都很热情,早问好晚问安,见有提重物的人都能帮忙接着送到电梯间。突然有一天,问好问安不再是他们的主要工作,防疫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他们的态度就变了,拉下脸来拦截查码,待有了闸机后他们就躲到闸机后面去了。一个平时不太好对付的退休大爷说,疫情过了这批保安都得换!拽,到时看你们还拿什么拽!着实,磕磕碰碰下来,大家都感觉到了,以前民保间的温馨和谐回不去了。也有人说能换什么样的来,还不是这家换到那家,换来的就没有在其他地方拦过人不让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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