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衣

作者: 赵雨

你听上一辈人叫她阿雪,不知道她的全名,阿雪这两个字是不是这么写,也不确定。她的父母很早离世,自己生日在哪一天都不清楚,时逢战乱,哥哥带着她,从一个小渔村向外逃难,沿途的经历已无人知晓。兄妹俩尝尽艰辛,来到一个名叫绿化村的内陆地区,被好心人收留,时间是一九四二年冬天一个飘雪的午后。

她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在你心中一片空白,自你记事以来,她就以一副老年形象进入你的人生。如今在她去世十年后,你还能清晰回忆起她的容貌,尖削的鼻梁,小小的眼睛,一口补过的牙齿。最让你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脖子,鼓囊囊,皮肤下犹如藏着一枚巨大的核。小时候你喜欢躺在她的身边,摸着那枚核入睡,你将它当作一个玩具,具备独特的手感。后来你知道,那是一种叫甲状腺的病。

父母由于工作缘故,从小把你寄养到她家。那是你幼时的福地,蜿蜒的河流、连绵起伏的山峦、门前的青皮竹、老黄牛走过的石板路。你给她带来的第一桩棘手事是不肯吃饭,同龄孩子没人像你这样,对吃饭采取如此决绝排斥的态度。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抱着你,在晒场上到处转悠,指给你看一个好玩的物什,猫狗打架、黄鹂鸟叼着一条青虫,在你开口乐呵时,舀一勺饭,喂进去。一顿饭下来,她汗流浃背。她唱道:阿囡乖乖吃饭饭,吃完饭饭长肉肉。

你是个顽皮的孩子,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意外。你一脚踩进石子路边一只敞口的铁皮罐,罐身卡住了鞋,抬起腿,猛甩,罐子飞出来,在空中绕了一道半弧,罐子锋利生锈的底边砸到眉骨,右眼上方一阵火辣辣的痛,闭上眼,一摸眉骨,黏糊糊一层,一片艳红。你感到伤口处汹涌而出的血,犹如一道小型瀑布,在紧闭的眼帘流淌,嘴角尝到咸涩的滋味。你生平第一次察觉死亡这东西的临近,相信这就是死亡的样子,黏稠湿滑,包裹住你,让你无处可逃。这时,一个身影进入你左眼的余光,她以奔跑的姿态来到你身边,捂住伤口,一叠声喊道:阿囡莫怕。她的手和她的声音让你的恐惧慢慢消退。在你眼里,她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守护神,驱散了死亡带来的威胁。她抱着你,跑向赤脚医生的诊所,缝了六针。赤脚医生说,运气好,再往下两公分,眼睛就保不住了。

无独有偶。此事发生三十年后,一个雷雨过后凉快的夏日午后,你和几个朋友在露天篮球场打球,一次快攻回防,你被一个球友挥出的手肘撞在眉骨上,眼镜飞了出去,同一处受伤部位。那道伤疤再次流血,这次出血量不多,很快止住了,隐隐的疼痛让你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场意外,让你对时间这一巧妙的安排刮目相看。这时一个在场外看球的朋友拿着你的手机跑了过来,说有人找。一接听,是你父亲。父亲问你在哪里,让你赶紧去医院。你才知道,她住院已有一周,生命体征不平稳。你呆立在球场,捂着伤口,被一股莫名的颤栗击中,不知所措。

在你童年时代,类似这样的麻烦事远不止此,长大后你才知道,并非所有大人都像她那样喜欢孩子,她的老伴就是其中之一。他身任村办会计,经常把账本带回家合计,需要绝对的安静。侧房临窗的那张桌子是他办公的场所,窗外的青皮竹下是你和表弟的游戏之地。你们大声喧闹,肆无忌惮吵嚷,他的怒气在一波波声浪中累积。他不直接出来责备你们,而是起身去找间接的受气人,愤怒地对她说:整天呆在家,两个孩子都管不消停,有什么用!面对斥责,她一声不吭,逆来顺受是她处事的态度。她走到屋外,让你们别太闹。你们不听她的,她成了夹在中间的无辜者。永远不发一次脾气,不管针对你们,还是她老伴,唯一发泄的途径便是她的眼泪。

你不止一次撞见她躲在灶间偷偷抹泪。这是个尴尬的场景,你原以为大人不会哭。她的偷哭由来已久,早在嫁入这户人家,她的公婆、妯娌就瞧不起她。一个从外地逃难来的女子,没有身世背景,唯一依靠的亲人——她的哥哥,在此地落户的第二年就被疟疾带走了生命。在她人生中,孤苦无依是最为强烈的底色,像一枚打在肌肤上的烙印,始终没有脱离出来。她受到公婆的无端指责、妯娌的蛮横无理,无数个夜晚,能做的只有让那些泪水挂满脸庞。渐渐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多年后,这种毛病在你身上初现端倪。你毫不怀疑是来自她的隔代遗传,你对周边的人产生莫名的恐慌、焦虑,濒死感挥之不去。每当这时你就会想起她,想起她也曾遭遇这些负面情绪的侵扰,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她开始在独处时发出一些低语,弓背,垂头,面向前方,用极快的语速讲话,犹如对面坐着第二个人。第一次撞见,你吓了一跳,那是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她语调低沉,表情时而亢奋,时而落寞。你怀疑她面前坐着一个鬼。她发现了你,恢复正常。多半时候,她确实是正常的,尤其面对她的老伴,不会流露一丝异常或心底的不宁静,添在脸上是一种伪装的宁静。

她摆脱不掉脖子那颗硕大的核的困扰。五十八岁那年,割稻季节,干农活过于劳累,甲状腺肿胀如球,发炎病变,晕倒在农田。幸亏发现及时,送医院,动了一次手术。父母没有及时告诉你,你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孩子,孩子是无需参与大人世界的病痛的;等你知道,已是一周后,正是周末。你决定骑车前往。

你把车骑得飞快。

这是你第一次凭借一己之力,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从你镇上的家到她家,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骑车耗时四十分钟。那条路是你熟识的,沿路风景可供你铭记一生。黑细砂铺就的路面,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绵延不绝的水稻田,烧过稻草堆的原野,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脊线。途中有个大转弯,一间牛棚,草顶,石墙,木栅栏,一头牛在默默吃草,吃得那样不急不慢,那样优雅,简直叫人落下泪来。当你后来不那么频繁去她家,她总会定期骑着那辆蓝色小三轮,三只轮胎吱吱呀呀碾过那条路,去你家住上几天,或把你带出来。那条路如今已不复存在,所有那一带的景致都从人间蒸发,被纳入小镇开发的范畴,不管原野还是河流都被抹去。

你把车骑得飞快,感觉不到它的确切速度,就像后来感觉不到汽车的速度。你从来对速度不敏感,只记住了一种慢,她的蓝色小三轮载着你在那条路上骑行的慢。有一晚你梦见了她的死,梦见她得了一种怪病死去,不久后你在蓝色三轮车上把梦告诉她。她回头对你笑,说别担心,她能长命百岁,要看你娶媳妇、生娃娃呢。

你把车骑得飞快。

终于看到村口的石拱桥,不远处的晒场和清秀笔直的青皮竹。

你从车上下来,推门,进去,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和老年人的气息。屋里非常暗,你叫了她一声。墙边的床上,一个高耸的被褥动了动,她的脑袋探出来,一头凌乱的灰白短发。她挣扎着坐起来,异常艰难。你来到床边,将她扶起。你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消瘦的老人是她吗?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肉,两个深陷的眼窝,颧骨高耸。

她的脖子上包着一层白纱布,那枚硕大的核不见了。她指了指白纱布,发出低微的声音。你没听清她说什么,告诉她不要费神说话。她点点头,嘴唇还在动,眼眶湿润起来。你意识到那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凑近她嘴边,屏息凝神去听,听清了。她说的是,在手术前和手术后,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还要再见一见你。

你在屋里待了许久。太阳西斜,晚霞染透半边天,起身,拉开窗帘,无数道金黄色的夕光透窗而入。你回头看她,她在对你笑,一个温暖的微笑,一扫这间屋里的阴霾。你说要回去了,她让你留下吃晚饭。你坚决不肯,不能再增加一位患病老人的负担。走出屋子,骑上自行车,离开前打量了一番这个晒场和青皮竹,暗自祈愿她会没事,她的生命不会被这么一场疾病带走。

你的祈愿是有效的,她后来果然慢慢康复。

时常回想你幼时的村庄,那个名为绿化村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一再撞击你心脏某一处瓣膜。如今你睡觉前脑中还不时闪现那里的橘子林、菜花地、河流两岸、河埠头,夏天柳树上的知了,冬天河面上的冰,它们消失于一场人为安排的拆迁计划。原址上建起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区,乡民们住了大半辈子,成了拆迁户。

她和老伴自然也不例外。那一年她六十二,面临迁离故土的命运,在安置房落成前,她将住进你家。那时你正埋头苦读,准备迎接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升学考,帮她搬家的事由父母一手操办,你连重返故地看看的机会都错过了。从父母口中得知,集体合同签完后,村里开进了数十台推土机,推倒房屋,填平河流,老屋的墙上写着个大大的红字:拆。自那以后,村子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

你家一楼,给了她和老伴住,你和父母住二楼,你原以为过往的种种会按照既定的样子延续下去,不料有些事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

你已步入青春期。

你发现老年人的心理有些不可理解。她老伴热衷外出,对外界充满兴趣,离开故土对他来说仿佛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解脱。他关注现代化设施,注目新鲜事物,一位和账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会计,对这世界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令你意外。

相比之下,她对屋外的一切不感兴趣,足不出户。她在院里开辟出一块三平方米的小花圃,种了不少花卉——种花,是唯一能提起她兴致的事。那些花随着时季依次开放,淡淡的花香飘散在院里,掺着春夏的阳光和秋天的雨水。她坐在一把矮凳上,盯着花影出神,此外多半时间在屋里,继续她的独自低语,语速变得更快,语调更阴沉。她的老伴对此是瞧不上的,每次从外回来,兀自进房,当她是个隐形人(做了大半辈子夫妻,所思所想不在同个频道,从未有过一次除了衣食吃住以外更深层的交流,即便到了晚年,但凡站在一起,格格不入,这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次,你经过窗前,听到她喊出了小太公的名字。小太公是她以前的邻居,死了六年了。

自那场手术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摘除甲状腺,影响到支气管,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屋檐下总能听到咳咳的声音,严重时面红耳赤。为此,母亲没少为她寻访良医,寻找良方。不知从何处听说,坊间盛传猫衣治咳。

猫衣,就是猫的胎盘。这东西很难收取,母猫生出小猫后,自己会把胞衣吃掉,铁了心要,还是能从特定的地方收到。某一天,家里出现一口瓷罐,母亲不时神秘兮兮地在铁锅中炖一些东西,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铁锅只炖那些东西,炖完,倒在瓷罐,封住。你问母亲,母亲偷偷告诉你,那就是猫衣。猫衣就猫衣,何必搞得如此神秘。你见过猫衣的样貌,过年挂在风口的那种猪肉般黑漆漆一团,油腻腻的,在沸腾的水中载浮载沉。你想象她掀开瓷罐的盖,将它从罐中捞起,不放任何佐料,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直至吞咽,入肚,等待破损的支气管接受它的药效。这是一帧触目惊心的画面,犹如惊悚电影中啃啖婴孩的女巫所为。

不管从哪方面看,她在你眼里变得陌生,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的依赖感已遥不可及,提不起和她主动交谈的欲望。她在你家期间,你们之间的对话还不及你小时候一周的量。

她在你家住了一年零六个月十四天,安置房一落成,搬走了。

第二次搬家你也没参加,并非又要准备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而是你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不知她离去的确切时间,待回过神,留下的仅是院里那块小花圃。原本开得如火如荼的花卉,再无人打理,慢慢衰败,直至枯萎成泥。你搬了把小矮凳,她常坐的那把,坐在花圃前,在一个无人的周末,思考起一桩似是而非的道理:为何一位喜爱花事的人,将自己活成了一片死寂?浇灌花枝,期待花蕊开出美丽花朵的心情,该是浓烈和热忱的吧。

留下的还有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猫衣味。她将那个瓷罐带走了,往后的日子只得亲手炖制这剂神秘药方了。

你做过一个梦:在一片银灰的夜空中,挂着一轮硕大的蓝月亮,月亮下,一只巨型黑猫跳着诡异的舞蹈。它的皮毛泛着油光,粗短的四肢滑稽地扭曲,影子在月光中拖得老长。它转过身,你发现它的脸上镶嵌着她的五官,尖削的鼻梁,小小的眼睛,一口补过的牙齿。它的手上抱着一只小黑猫,轻轻爱抚着,那是你幼时的模样。它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衣,外表柔顺优雅,内里千疮百孔,虫虱遍布,破烂不堪。你在梦里认定,那是一件名副其实的猫衣。

你对她吃猫衣这件事,始终无法释怀。

安置房,离你家不远,离已被夷平的村子也不远。每一幢两层,每个楼层两户;一排九幢,十八户;共九排,一百零八户,就是村民的总数。天气好的时候,二楼的住户站在阳台,能眺望到当年包围绿化村的山峦。山脚下原属村庄的地基,庞大的工业园区已初现端倪,气派的厂房,高耸的烟囱,黑色烟雾屡屡不绝,升腾到蓝色天空。园区外,围着一道两人高的铁丝网,像机密重重的军事基地,闲人禁入;多的是麻雀和乌鸦,停在网端灵活地转动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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