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村人物志
作者: 梅涵独铁白眼黄毛佬
桃园村很多人不知道白眼佬名字。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人家多叫他白眼佬。又因他头上黄毛稀疏,也叫他黄毛佬。还有人叫他白眼黄毛佬。
白眼佬参过军,当过民兵连长,讨过老姆。老姆有一天卷起包裹逃了。她逃前几天揣着银圆跟人家换钱。袁大头,用嘴巴吹一下会发出海螺样的声响。有人说白眼老姆有三十块银圆,有人说五十块,有人说一百块。很多年以后,上海婆无限感慨,人是不长背后眼的,白眼老姆一块银圆换十块钱,现在一块银圆换一百块。她拿五块银圆跟我换过,五块全换还可以便宜些。我就是没跟她换,想想这种东西有什么用。白眼老姆逃跑后,白眼佬成了独铁。大队照顾他,让他做了看畈佬。
桃园村土地平旷,有桃园李园和竹园,村前一条蜿蜒的桃花溪流过。桃园李园竹园由桥佬银佬板佬三个独铁看护。白眼佬负责看管田畈,看管村里的油菜田草紫田稻田麦田。油菜没人偷,长在油菜田的草有人偷,草紫有人偷,还有结了穗的稻子麦子,人不偷,鸡鸭鹅也要偷。白眼佬就背着手在田畈巡逻。
那年头,人人家里都用清水白滚汤喂猪。田畈里的草却长得无法无天恣意汪洋,十分钟一茶篮。女人们背着茶篮,大半天辰光和白眼佬打游击。白眼佬警惕性高,一双白眼像装在田畈上空的望远镜。人家刚拎一茶篮草钻出来,他就敞着衣襟,笑眯眯等在田塍上,茶篮一把夺去,草全部倒在田里。大喝一声,草就是肥料,你们来偷肥料!大队的肥料也敢偷!如果有谁敢顶嘴,他一脚踏在茶篮上。一对眼白虎视眈眈瞪过来。如果有谁再敢犟嘴,他的脚一用力,茶篮就一脚踩扁,他是毫不客气的。大家只好低头不响。白眼佬就朝油菜田呸一口痰,挥一挥手,还不归去?!还想再偷?!下次偷草抓牢,茶篮踩扁;偷草紫抓牢,敲铜锣罚电影。
长在田里的草归白眼佬管。长在园里的草他也要来管。下溪滩竹园边的草,竹园里横斜长出来的笋,板佬睁只眼闭只眼。女人们去那边拔草,看看四下没人,身子扑倒,手向竹园探,一掰,一根健壮的笋掰在手心里,再一掰,又是一根。——竹篱笆都被女人们顶出了一个洞——拔来的笋埋在茶篮底下,用绒毯一样的草盖住。回去时,碰到白眼佬,他总是疑云满面地盯着茶蓝,走出很远,还转过身来。有一次夏君内眷在竹园边拔笋,拔得停不下来,她越往园里钻,掰的笋越多。同去的女人都叫她好歇了,她歇不下来。最后白眼佬来了。
夏君内眷跟白眼佬有仇。当年夏君内眷收破烂住在邻村独铁家,白眼佬听到风声,立即报告夏君内眷的大伯派人去抓。抓回来,夏君内眷被绑在柴屋做家规,白眼佬穿件背心,一把竹呼啸跳着活泼的八字舞,夏君内眷这副贱骨头被抽得倒了骨架。村里有女人看不过去,骂白眼佬是畜生。白眼佬咬牙切齿说,我不收服她不算好汉,叫她骨头这么贱,叫她去偷相好。夏君内眷改邪归正后,在她老公孙福癫子陪同下,点着三炷香去拜过白眼佬,她想把白眼佬拜死。白眼佬没拜死,夏君内眷不肯歇,又把半皮桶屎倒在白眼佬家门口,脏东西都渗进弹石子缝了。半村人骂夏君内眷不得好死。夏君内眷说,只想着把白眼佬臭死,没想到连累大家。这个不得好死的白眼黄毛佬,难怪老姆会逃掉。她又隔着墙头骂,侬个猪狗不如的白眼黄毛佬,猪狗还有老姆,侬一辈子做孤老头。这回夏君内眷竟又犯他手上。夏君内眷牙关紧咬,手上握把镰刀,跨着箭步摆好了架势。女人们齐刷刷望向白眼佬。白眼佬别转头,看着竹园说,好了就差不多了,都回去。里面有竹叶青,毒蛇,七步倒。说完,走了。大家脸上都松开了,说白眼佬怕了夏君内眷,真是一物降一物。
一九八〇年代,村里实行承包责任制,田地分了,桃园李园竹园也承包了。桥佬银佬板佬搬迁到连龙山的大队屋里。自此,三佬会师,定居连龙山。只有白眼佬不肯搬到连龙山。彼时夏君内眷开了桃园村经销店,兼卖烟酒零食和汤包饺子。白眼佬天天在店里:生煤饼炉子,去崇仁买面粉,劈柴,扫地,称什锦菜,卖烟打酱油……样样活干。他一日三餐在店里,当兵领来的退休金,花在经销店。夏天午睡,他也在店里,用两条长凳排起来,平躺上面。麻皮苍蝇在他头上像轰炸机。
他最后死在两条长凳上。夏君内眷看看已经下午三点,他还没醒来,连呼噜也不打,就去叫他,叫了几声没应,才知道他断了气。
白眼佬的丧事是村里负责的。送他上山后,夏君内眷关了经销店。
她怕。
夏君内眷侬往哪里逃
夏君内眷来到桃园村时,带着一个六岁的拖油瓶。夏君内眷老公孙福癫子姓周,拖油瓶也姓了周,叫周全。孙福癫子不知道是夏君内眷的第几任老公。几个月后,夏君内眷穿中山装的老爹来了。老爹说,从今往后侬带着周全好好过日子,再到外头去对七对八,我把侬脚骨筒敲碎。这话桃园村人都听见了。
孙福癫子是个闷葫芦。因为兄长是乡干部,他讨到了老姆,还得了一门敲铜锣的副业。村里要放露天电影,要去南山挑水库,谁偷了大队的毛竹香樟树罚电影,谁要去当解放军,过年过节要去慰问军属这些消息,都由孙福癫子拎着那面遍体鳞伤的铜锣通知各位。他口齿不清,舌头像含着一块牛皮糖。开头那句“通知各位”后,后面的话除叫他敲铜锣通知的大队会计外,没有第二个人听得清。大家嘻嘻哈哈的,这个孙福癫子这个孙福癫子,话都讲勿清还来敲铜锣,还勿如叫夏君内眷敲敲算了。
一天晚上,夏君内眷真的敲着破铜锣来喊“通知各位”了。她左手提锣,右手鸣锣,一声二声三声,声声锤击锣中心,让破锣发出回光返照之声。三声锣后,她敞开喉咙喊:通知各位,明朝夜头,操场放电影《渡江侦察记》。大家夜饭食落早些起。她站着喊话的地方,大都是人群密集处,路灯下的乘凉处,雪源先生讲《七侠五义》处。众人听了,都当面表扬她铜锣敲得响亮,口齿喊得清爽,还有“夜饭食落早些起”的花样经。夏君内眷一听,后面的花样经更多了,什么瓜子花生炒些起,什么三姑六婆喊伊来。这个夏君内眷这个夏君内眷。有人哈笑,有人冷冷一笑。
夏君内眷在开头两年,获得了村里人的普遍好感,尤其是男人,他们甚至在心里头暗暗羡慕孙福的福气。相貌身材衣架,她是桃园村的女探花。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是雪源先生对她的评价。她不仅把一个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农闲时,还做起了收破烂的生意。
做生意赚钱,夏君内眷很快不种田地了,专做破烂生意,十天半月勿归家,宿在外头。宿在哪里呢,村里人小声嘀咕。彼时,她爹已过世。
有一次,白眼佬听到风声,报告给她大伯,大伯派人抓她回来,做了规矩。她老实了些。小半年没出去。
十月秋收后,她又出去了,这次出去一个月还勿见归来。她大伯派人暗暗去调查。她藏得很深。但她和一个癞子在百里外的北山镇赶交流时,行踪终于败露,被她大伯派去的人抓个正着。男的她大伯管勿着,夏君内眷当即五花大绑绑了回来。
人还是绑在关猪的柴间屋。用来绑夏君内眷的是猪圈前面的一根屋柱,夏君内眷被柴绳结结实实绑在屋柱时,猪吓得呜呜大叫。大路外面挤满了看西洋镜的男女老少。
周家的男人和女人大多聚集柴间,大冬天,周家男人热气腾腾的,边甩桑条边骂:贼内眷,骨头介犯贱,看侬有几斤几两,看侬往哪里逃。猪先是窜来窜去,后来头抵墙角一声不吭。夏君内眷连着被绑了两天两夜,先是哇哇乱叫,后来声音哑了,乖了。
孙福和周全都没来柴间,夏君内眷力气恢复过来时,破口大骂,孙福癫子侬个斩头鬼,侬个乌龟王八蛋。她也骂周全:周全拖油瓶,侬个小畜生,侬娘要被人活活打死了……第三天,不知谁做了手脚,夏君内眷竟然扔下一大堆柴绳逃掉了。逃哪了?她有的是地方。她大伯派出去的人一拨又一拨,最终还是空手归来。天大地大,夏君内眷总有藏身之处。姓周的人家太狠了,打畜生也不能这样打啊。村里人小声嘀咕。
孙福在夏君内眷走后,腰骨再也没直起来过。有一回甚至坐到兄长的堂屋里号啕大哭。孙福边哭边埋怨,夏君又不是猪,你们把她绑起来,往死里打。她是个人啊。她勿会归来了,侬赔我老姆。赔我老姆。哭到后来,孙福用头去撞他兄长,他兄长的鼻子被撞歪了,鼻血像雨落下来。
孙福等勿归夏君内眷,只好去找老六瞎子。老六让孙福报夏君内眷生辰八字,孙福报勿来。他只好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老六瞎子掐指一算,月末她定归来。
月末,夏君内眷果然归来了。喜出望外的孙福赶紧跑崇仁镇割了两斤肉,还向杀猪佬讨了一块巴掌大的槽头肉。槽头肉送给老六瞎子。此番归来,夏君内眷就有些随心所欲了。她几乎四村为家,今晚住这村,明晚住那村,后晚又不知住哪村。她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四十八岁时,夏君内眷跟崇仁镇小吃部的师傅学了包汤包饺子的技术,在村里开了一家经销店。白眼佬死后,经销店关门。
夏君内眷一天天老下去。
村里人想勿清爽的是,夏君内眷为啥不给孙福癫子生一儿半女。那时,她正当盛年。
“上海婆”原名庄英子
上海婆父母是隔壁东山人,早年在上海做生意置下一份家产。生她时,时局有变,一家人成了惊弓之鸟。她母亲在老家坐完月子后,托人找到桃园村彩凤孃,塞一个红包和一个皮包骨头的女婴给她,另外给她两枚金戒指作酬金。红包大,是女婴的抚养费。村里老庄老姆刚产了个死女婴,正哭哭啼啼伤悲。她已经连着生了五个带把儿的,指望养个女儿帮她烧饭洗衣做家务。彩凤孃送来女婴和红包,等于送来了及时雨。彩凤孃说,生辰八字在女婴贴身衣裳里,随养父母姓,名字叫英子。以后这人就归养父母了,他们决不前来相认。
庄英子五岁以前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五岁后,打骂成家常便饭。彩凤孃找到老庄老姆说,孩子小,不听话打两下也应该,不能总这样打。她亲生父母知道了,怕是连心肝也要碎掉。老庄老姆眼睛一瞪,他们会肉痛,就不会扔掉她。彩凤孃劝,也就再给她白吃两三年饭,就会洗衣烧饭了。人在做,菩萨在看,侬待她好会有好报的。老庄老姆听听彩凤孃的话有理,对庄英子和善了些。但好景不长,老庄脾气暴,餐餐要喝酒,酒后要打老姆。老庄老姆被打,五个儿子逃得快,遭殃的是庄英子。有一回,五个儿子看不过去,把发酒疯的老庄按倒在地,老庄老姆心疼,随手抄起酒壶砸过去,儿子们都跳开了,英子躲避不及,被砸中额角头皮。
七八岁,庄英子烧饭洗衣都会了。冬天,她提着一竹篮衣裳去桃花溪洗,两只手肿得比馒头还要高。她知道自己不是老庄夫妻生的,她的亲生爹娘在上海。她不知道她爹娘长啥样,想象爹爹跟桃园村当教书先生的雪源长得一样瘦高干净,姆妈呢,姆妈长什么样,她想不出来。十岁时,英子进了村里的扫盲班。她白天干活,晚上学字,累得够呛。一年扫盲班,再加上五哥这里问问,她终于认识了一千个字,达到了中央对扫盲的要求。五哥比她大四年,和她感情最好。十一岁,应雪源先生要求,英子背着一个警报袋去读书。读了两年,老庄老姆不肯了。家里实在省不了这个人。她也就歇了学。
十四岁,她知道自己要给其中一位哥哥做老姆。彼时,大哥已娶亲。她看着二哥三哥四哥就有些怕。她想如果给这几位哥哥做老姆,还不如跳到桃花溪,让大水冲走算了。二哥娶了老姆,她松一口气,三哥娶了老姆,她又松了口气。剩下一个四哥,是个困难户。这个面相厚皮厚笃的人,腌臜,口吃,连牙齿也不刷,英子担心得要命。她偷偷跑到老六瞎子那儿,塞给老六五颗奶油糖。老六阿叔,老六阿叔,我姆妈如果来侬这里算命合八字,侬一定要说我跟我五哥庄生合,跟四哥冲,千万千万记住啊。您大恩大德我会记一辈子。庄生面目清秀,后来在崇仁镇木业社当会计,好多大姑娘都喜欢他。
婚后,英子给老六送去一个红枣包一个荔枝包。庄生不解。英子笑笑。两个月后,给老六送去一个蹄髈。用天蓝色的煤油炉炖,用白糖加老酒炖,炖得红亮冒油,盛在搪瓷盆送过去。肉香随着搪瓷瓶盖的红丝绵一路飘过去。全村人闻到了肉香。有几个还流下了哈喇子。这个蹄髈为老六挣足了面子,可惜他只吃到两筷,第三筷伸过去时,几个侄子只留给他碗底里的一点肉汤,他只好用筷子蘸了两滴肉汤。老六叹,桃园村英子最大气,天下的肉英子烧得最香。老六说英子是有福之人,后面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那英子果真是有福之人。她不去生产队干活,不纳鞋底不织毛衣,连夜饭也是庄生归来烧。木业社形势好,庄生工资高,每天从镇上归来,海狮牌自行车把总是荡着一个网线袋,袋里荡一两个荷叶包。荷叶包里有时是猪耳朵、猪鼻峰、猪肚、白切大肠,或者两个猪脑髓。有时是臭豆腐或油氽果。老庄老姆看见了,每回心痛得跺脚。说,败家婆啊败家婆,早知道这样败家,把她嫁出去算了。英子说,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花,侬还管得着。生下儿子时,英子给老六送了糯米果、红鸡子和一碗红烧肉;生下女儿时,也送了糯米果、红鸡子和一碗红烧肉。老六说,英子啊,侬好运气又要来了。英子说,我运气已经够好了,还有什么好运气。老六翻翻眼白,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