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林荒唐事

作者: 高屿乔

鲁克林半跪在地上,热气随着自动门开合漫过他的身体。正值梅雨季,天气闷热潮湿,鲁克林感觉自己像泡在热乎乎的海水里。大厦对面的路边有几间超市,可他也不好意思不买东西就待在里面,况且也不清楚几点他们就会突然开工。无处可去的鲁克林只好靠在墙角,他戴着口罩,在没人途经他时悄悄练声。他轻声念出几句耳熟能详的电视剧台词,那是他每天出门时都能听到的。鲁克林家的玄关和邻居家的阳台之间没有墙壁,只隔着一座谁都跳不过去的悬空平台。鲁克林每次走出家门,都能清晰无误地听见邻居家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俊男靓女在电视里彼此调情,鲁克林却只能在口罩里重复他们的台词。

良久,一队志愿者模样的人,从大厦侧门进来,手上抱着一沓白纸,鲁克林走上前,接过一张调查表,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简历重新填了上去。汗液不断在衣服上留下痕迹,从后面看起来像一张靶子。鲁克林长叹一声,就在打算交表跟着其他人一起进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厅沙发传来。

“这是我朋友。”徐军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志愿者。他步伐稳健,慢悠悠迈着大步向鲁克林走来。他代替门口的志愿者接过鲁克林填的表,示意鲁克林跟自己走。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进来?”徐军递来一张纸巾,鲁克林摘下口罩擦了擦汗。

“我不知道你今天也在。”沥青烧焦时的臭味堵在鲁克林鼻腔,让他什么都闻不见。鲁克林又接过一张纸,擤了一下鼻子。

徐军拉住鲁克林的胳膊,往电梯口方向走去。“怨我,咱走快几步,别让人等。”

有了徐军,鲁克林顺利通过闸机,保安立在一旁,黑色墨镜里他只有黄豆大小。大厅里,大理石地板坚硬如冰面,每一脚踩下去,像是在走一节节朝上的楼梯。他本科时来过电视台大厦听讲座,可今非昔比,没有老师亲切的指引,他也不再是快入学的学生,而是一个来兼职做份工的配音员。鲁克林走快两步,眼花缭乱的装潢随着移步换景,仿佛火柴烧成焦黑的短梗,结实地塌成眼前鸟笼一样的电梯间。鲁克林身边站着四五个人,他们面色恬淡,眉毛舒缓地在眼睛上展开,在电梯擦得反光的镜面,鲁克林看见了自己的脸,在明亮的电梯间,他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往下垂,即使再挤眉弄眼,也是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

走出电梯,穿过一个盖着雨棚的露台,徐军跟他介绍说这里比过去不同,多成立了一个影视基地,他指着一台小摆渡车,真正录音的地方在大厦的另一端。刚才还站在身边的几个人迅速走开,各司其职,站在岗位上,连面孔看起来也陌生起来。徐军拽住鲁克林的胳膊,坐上摆渡车,他紧张地咳嗽了几下,压低声在徐军身后背着贯口。

电视台大厦里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忙着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做得尽善尽美。穿行过负责不同产业的分区,鲁克林在路的尽头看见一块标着“演播厅”的牌子。演播厅的隔壁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面正在排练一出实验戏剧。

“你嘟嘟囔囔什么呢?”走下车,徐军带着鲁克林从一扇浅黄色的门走进去,“我带你走后门。”

穿过这扇门,二人径直来到演播厅外的舞台,省下绕远路的工夫。此刻,舞台下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但他们不是观众,都是来做配音的,他们三三两两错开,有些看起来是新人,紧张得不停喝水。

“背台词啊,我怕我太久不做,口条不顺了。”

“你背什么词啊?”徐军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录音室的门。鲁克林看到场子最前方的舞台上摆着一堆戏服,通过服饰他可以大概猜到彩排的具体剧目。徐军打开门后,一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出现,呼唤着场子后面的人走到前边。一瞬间整个场子里的人迅速聚在一起,在门口排好队,鲁克林见状也跟着排起队。他琢磨不出来徐军那话的意思,看着徐军的背影,在他回过神来找自己前,他们像是不认识一样。徐军毕业后,和鲁克林走了不同的方向,他不再表演,而是做起幕后。如今,他在几家剧组跑出品,做制片,他从不在荧幕上露脸,可荧幕里放什么却由他决定。

很快,他和几个人被要求站成一排,他们最前面是并列着的几个麦克风。鲁克林对这阵仗有些陌生,见到徐军缓缓朝自己走来,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徐军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这是收音设备,有些简陋,这是个急活。很简单你笑就行。”徐军拍了拍鲁克林的肩膀,示意他再等一会,他朝演播厅里喊了几声,似乎在跟谁打招呼,接着朝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走进演播室。

趁着没人,鲁克林从兜里掏出来一枚薄荷糖,塞进嘴里,牙齿一使劲,清凉顺着舌头滑进喉咙。

没一会,一个矮个子男人从控制室里走出来。他身边跟着两个快赶上天花板的高个子保镖,男人站在中间,短袖看不出洗了多少遍,开始发白。他眼睛直视前方,丝毫没关注满屋子的人。

房间安静下来,这个矮个子导演像一枚控制声音的旋钮,在房间中央缓缓转动身子,把不重要的声音抹去,留下关键的信息。

“不要大声喧哗,免得影响录音效果。”他说话时嘴皮一动不动,字眼顺着牙缝被挤成薄薄一片吐出来。

录音室和控制室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一个监视器在头顶左右摇摆。站在麦克风前,他下意识又清了下嗓,麦克风嗡嗡一震,鲁克林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什么。

鲁克林低下头,感觉浑身不自在,但其实麦克风只是在正常调试。好一会,他轻轻摇着脑袋,跟着自己同一排的人站到话筒前,开始第一遍录音。

毕业大戏后的两三年,鲁克林跟着几个同学跑去三亚做了一段时间导游。他并不算正经导游,因为他主要的工作是带游客去一些公司精心挑选出来的店铺,那些店铺里大多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组织起来的,游客进去,不消费足够的金额没办法离开。刚开始他们做得顺风顺水,鲁克林虽然觉得不妥,但作恶的人又不是他,他只是负责组织游客,进不进商场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时候,鲁克林在门口看着游客和店铺负责人争执,他觉得那些对白真是精彩,想着要不要写成一个剧本,自己拍出来。结果没多久,有几个记者报道了这条灰色产业链,网络一片骂声,国家出台相关政策整治。记者们声名鹊起,鲁克林却丢掉了工作。不仅如此,某个记者还在自己的报道中给了鲁克林一个特写,就这样,他进了所有导演和剧组的黑名单,连演员协会都点名批评了他,那之后鲁克林近五年没有戏可拍。他的人生走进死路,可是他却搞不懂,明明自己只是在外围溜达,怎么只有他坠进了深渊?

他看着眼前的麦克风,之前那颗薄荷糖融化后形成的糖浆,让他的喉咙开始刺痒。身边的副导演示意他可以开始配音了,接着鲁克林发出一段自己从没听到过的声音,传进麦克风,在控制室里弥漫开。他已经远离影视行业太久,他这样安慰自己,老师曾教给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每一个人需要在录音室里各自完成一部分,结束后,鲁克林跟着其他人站在一边。徐军在录音棚里面色凝重,时不时对着演员指指点点,又在调音台上掰来掰去,看起来煞有其事。鲁克林想起来自己刚才录音时的声音,那声音跟藤蔓似的沿着墙壁、地毯和话筒,鲁克林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自己那奇怪的嗓音。趁着周围没人,鲁克林捂着耳朵自言自语,据说这样听到的声音最接近事实。他的声音像嚼没味的口香糖,软乎乎地粘在耳郭里。

不久后,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配音部分。徐军走到他身边,手上拿着一枚u盘,里面储藏着他们这一帮人的配音内容。他们按时间拿报酬,鲁克林在里面笑的时候,心里默默打着节奏,自己估计笑了得有一分多钟。

“我取个备份。之后他们会修音,会调试。别担心,你只是不太熟练。”徐军说这话的时候,导演从演播室探出头,和徐军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去了。录音室突然变得安静,鲁克林想起了什么似的,提出如果没事自己想先行离开。徐军带着他原路返回,重新走到进来时的大厦门口。

电视台大厦前永远不缺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走走停停,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们曾经不也是那样。”徐军点起一根烟,指着那些年轻人对鲁克林说,但鲁克林没接话。

此刻,太阳不再炽热地炙烤大地,楼与楼之间排列出阴影,鲁克林不断摆手朝衬衫里扇风。

“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后面有其他情况,我再联系你。”

“谢谢你。”

“老同学,这不是应该的。”徐军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慢悠悠地踩灭。

公交站离得不远,没一会工夫,鲁克林已经坐在飞驰的公车上,侧过身用脑袋抵住车玻璃。他当时应该跟徐军再多待一会,他心知肚明这是个难得的时机,他们会聊很多和电影有关的话题,没准,徐军能带着鲁克林重返影视圈子。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满脑子都是自己必须立刻回家,女友在等他。

小区大门敞开,鲁克林沿着路肩走进小区,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带的小椅子上,头轻轻摇着,他们脚边摆着长剑,软乎乎地一抬腕会发出弹舌一般的声音。走进楼道,连迈几大步爬上楼,鲁克林取出钥匙开门。

玄关里满是浮在半空的灰尘,客厅空荡,风扇独自转着,除了卧室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暗得像考古现场。他印象里,黎璇从没关过卧室的灯,连睡觉时,她都要保证灯泡明晃晃挂在房顶。在房门的遮掩下,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他把衣服全脱掉丢进洗衣机,黎璇才从卧室走出来。黎璇穿着一件短袖,手上有打点滴留下的痕迹,他们彼此对视,可黎璇总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今天身体有没有感觉好些,饿吗?”鲁克林从冰箱取出之前冰镇的矿泉水,即使他已经渴到嗓子冒烟,还是小口抿着,再慢慢把嘴巴里的水咽下去。

“吃不下东西,不过我把你放在床边的药吃掉了。”

黎璇不是今天才这样,过去很长一段日子里,黎璇总是面对着一桌菜,刚拿起筷子就又放下。他总埋怨自己忽视掉她只用牙齿刮掉饭勺最上一层的时候,她说太烫,自己就真的相信。毕竟刚在一起的时候,黎璇完全没有厌食的征兆,她虽然吃得不算多,但也不至于有病态的倾向,有时心情好还能在正餐后吃些甜品。她会偷偷藏起来自己吃得鼓起来的小肚子,然后在饭后悄悄从冰箱取出巧克力来吃,回到卧室时,牙齿黑乎乎的。她饱食后打嗝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他们近在咫尺,却如同有层无形的玻璃将他们隔开。黎璇冲他讪讪笑着,皮下毫无脂肪的脸颊,挤出一道道弧线。

“你要是饿了,就随时跟我讲,我给你做饭。”

黎璇听罢似乎松了一口气,终于从卧室边的墙壁,摸索着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把腿并拢,中间开出一道缝隙。

“徐军今天也在现场,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去。”鲁克林接着说。

“他怎么样,靠谱吗?”黎璇和他刚在一起时也见过徐军,她对他印象不好,觉得徐军太轻浮。

“肯定靠谱,人家现在今非昔比了。”

“那就好。”

“纪念日,我们是在外面过对吗?”黎璇用很低的声音问他。

鲁克林没听清她说什么,自顾自点了点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冷落黎璇,让她的话得不到回应。从前他不是如此,在女友刚开始不吃饭的时候,鲁克林不安,在全省的医院跑来跑去。他不了解女友为什么突然对进食这么排斥。在医院,医生给出明确的答复:她得了厌食症。鲁克林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从前只在电影、小说里看到的病竟然真的发生在了他身边。

医生从显示屏后抬起头,潦草写下几笔,把病例推给鲁克林,他开出些缓解胃酸的口服药,还有几例必要的维生素。走廊吵吵闹闹,黎璇短促的呼吸声在鲁克林耳朵里清晰地响着。诊室的窗户紧闭,白炽灯下,他俩的影子明明叠在一起,看起来却深浅不一。

“这种病,我们是没办法根治的,需要家庭一起参与。病人往往是对身材有焦虑,对饮食有一定排斥心理,所以你们要多鼓励,不要责备她。”

医生的话在鲁克林听来像是袖手旁观,他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案,比如这问题跟病就压根扯不上关系,女友的病是闲出来的。就像一些西方人会拒绝食用肉食一样,他们是不愿意,而不是得了病。即使到现在,女友已经因为不进食而流露出病态,他仍自欺欺人,觉得黎璇迟早有一天会吃饭,她只是在耍脾气,闹情绪,就跟每一次他们冷战后,她也好几天不吃不喝一样。

鲁克林的意识回到现实。他想一个人待会,可是黎璇却还是坐在客厅看着他。于是他开始故意大口吞咽着手里的冰水,他知道这种吞咽会让黎璇不适,声音在房间里像一把钝刀在黎璇身上砍着。太阳光透过窗帘晒在她脸上,黎璇侧过脸,地面出现一枚圆鼓鼓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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