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东,下雨中

作者: 宋柏豪

你活不过昨天,女孩说。

站台上,除了她不带感情的声音,弥漫的还有焦躁的空气与烟。

我手里没有车票,也没有提着行李。显示屏泛着青芒,交织错落,时刻显示现在十点过七分。轨道空寂,我和女孩等待着列车将它填满,驶向邯郸,一个我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必须赶在明天之前抵达。

女孩说,到了那里,可以解决一些我生前未能得解的问题。台前人潮涌动,拥来挤去,彼此抢占着空间。我站在站台中央,但感觉不到逼仄,因为他们正穿过我的身体。有的人在抽烟,烟雾环绕人群周围,结成滤镜,破碎且朦胧,布满每一张路过的脸,进入我上下起伏的胸膛,并从背后飘出。种种异常使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死了,而身旁的女孩是领路人。昨日凌晨,她在街边等了三十分钟,直到我从十八楼高台跳下去。

我选的地方是幢烂尾楼,表面的窟窿多到数不胜数,几块密目网勉强遮着,从顶楼到地基奄奄一息,空洞得恍若一具被遗忘在繁华都市角落里的骷髅。

女孩抬起手腕,掐准腕上的表,咔嚓!三点二十七分多六秒。

我从地上爬起来,向她徐徐走近。原本空荡的大街,突然多出一个人,可我并不感到害怕,我与女孩直视,她的眼睛跟琥珀一样漂亮。

见到我的第一面,女孩问,疼吗?

我摇头说,没有感觉。

这不是假话,过程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接收痛觉。

女孩孤零零站着,手指敲打表盘。她刚刚准时按停腕表,仿佛未卜先知。故事里常说,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领入地府。女孩的身份不言而喻。我不经意间吸了口凉气,或许因为紧张。

我和女孩隔着一条双向车道,走过去的短暂几秒步履变得细碎漫长。我在平息紧张。好不容易落稳脚跟,我把手放在肩膀上,一点点张开嘴唇,带我走吧。

不行。她的回答直截了当。

为什么?

记录里清清楚楚写着,你理应三点三十分准时死亡,现在却提前了一百七十四秒,计算有问题。女孩抬起拳头,腕上的表面陈旧。

有问题……会怎样?

就不能带你走,她耸耸肩。

我愣住了,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我无所适从地回过头,望向车道对面地上躺着的自己,黑暗浸没下好像不是特别真实。我想我应该还活着,苟延残喘了一百七十四秒才停止呼吸。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有气?

女孩说,我去检查一下。

她穿过车道,我自己躺在黄凸点的盲道上。女孩静静端详着我自己。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称呼来指代那个东西,在换过它、她和我之后,我想还是“我自己”更恰当些,存在一种尊重。女孩观察完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风一样飘进去。我希望不要太长时间她就会钻出来,告诉我之前结果错了,计算没有偏差,并拉着我的手,脱离这个世界。

可我在外面等了五六分钟,女孩没有出现。我不得不跟过去,来到我自己身边,照着她的动作,屈下半截身子观察,我自己散乱着头发,衣服上沾满鲜血,一双腿染成石膏雕塑一样的颜色。我自己阖上双眼,保持一种沉睡,而我却时刻清醒。这样的差别好似子弹,突如其来贯穿脑海,意识倒入眩晕之中。我扶着旁边的树木,扑了个空,身子栽在地上。树干直直插在胸口,犹如一柄利剑,可我感觉不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胸口麻木得像填满了冰。

现在,是幽灵了吧?

失去与现实的接连,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自己无依无靠地躺在大街上,再过三四个小时就会被警察、医生以及形形色色路过的人目睹,围观,指指点点。一想到这,晕眩便连带着失落,在我心脏某处凿开一道逃避目光的窨井。

也许他们当中有人受不了然后呕吐;有些人连连摇头,漫溢同理心,甩些话说太惨了太惨了。窨井能带着我一路向下躲,就像刚才,楼下的空荡虚无拖拽我坠落。可无论是窨井还是楼底下都充斥着失落卷起的海啸,我溺毙在浪潮里,被一头深鲸吞没。我讨厌所有浮于表面的关照。

喂。喂。喂!

女孩在叫我。

你怎么躺地上?她说,我喊你很长时间了。

我走神了。

我在帮你做这么重要的检查,你却走神了。她手捂着额头,一脸拿我没办法的表情。

结果……如何?

没问题,你直接断气了。换谁像你这么做,都不可能撑过一百七十四秒。她高高举起手臂,又迅速落下。

她补充说,其实一秒都不行。

我叹了口气,偏差没有发生。我开始还以为,不拖泥带水地摔下去,砸碎糟糕的记忆就能一劳永逸。可是现在,事实远非我想的简单。

我说,我还要多久才能被带下去?

女孩鼓起嘴巴,你就这么不耐烦待在这里吗?

我点头。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惦记你这点误差时间呢。上回我带的一个老先生,因为零点五秒的误差,说什么都不愿跟我走。

我愿意跟你走。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把时间分给需要的人。

不行!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孩微微摇头。上面有规定,你必须使用完全部人间时间,不然我也得挨罚。

老先生后来怎么解决的?

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对他老伴说了句我爱你。

零点五秒说我爱你?

咳咳,我还分了点自己的时间给他。

他用完就走了?

嗯,她抿起嘴巴,老先生安详地离开了,临走还念叨着多谢姑娘,要不是走得急,说不定能送我一面锦旗。所以啊,误差时间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

现在就使用吧,我斩钉截铁说。

我心底盘算好了怎么使用这点时间,一百七十四秒,够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孤独地离开。

不行!女孩叉腰,挺起小小的身板,我得向上面汇报。

我等你。我盯着她,一秒都不想多待在这。

然而她的话像泼了一盆凉水,立刻浇熄我的想法。

至少要一周时间,你等也没用。

怎么这么长?我觉得她在骗我。

地下的魂有很多。我现在递交申请,排队,再等他们审核同意。一周已经很理想了。女孩不紧不慢地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真的没有?

嗯!女孩用力点头。

我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女孩是我的领路人,现在把关系弄僵了,她一生气不带我走,我指不准就真成了孤魂野鬼。我只好把“你别骗我”这话塞回肚子里。

这一周我们该怎么办?

等。

在这里吗?

哪里都行,只能是人间。

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只能是人间。”

她的回答无疑框定了界限,但我待够了这里。好好想想,但凡我存在一点留念,不管多细微,我也不至于鼓起天大的勇气翻过护栏。到时候警察检查我自己,心里一定很困惑,这个姑娘怎么没留下一封遗书,甚至连个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

女孩伫立树边,我抱着脑海一片空白。两个魂流浪街头。如是,开启了漫长的等待。

破晓之前,女孩问我,你在等什么?

我说,我不想看着我自己一直躺那。

很难受吗?

很恶心。

我不再开口,我怕下一秒喉咙里呕出什么东西来。

因为我想起我妈说过的话。她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可她的面容很昏黄,四肢单薄得像几株秸秆随便捆绑在一起,身子佝偻着,以至于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我爸离家出走了。她一天要打两份工,多的时候三份,但她回来还是会说话,做家务,不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我不知道她单薄的身躯在哪儿能撑下那么多供她抱怨的汉字,又或者从哪儿弄来满满当当的精力,燃烧然后发动口轮匝肌内的引擎。我妈说话夹杂着特有的腔调,像另一门语言。我很难直述下来。但是吧,我有句话总记得的:你怎么还活着?

这句话可以适用于许多场合。有时我吃饭,掉了一颗米,落地上或者沙发上。她瞪我,说一个女孩子怎么没吃相?我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家里到处是导火索。她擦着地,我过去帮忙。她不让我插手,说,我每天工作很累,你行行好,别添麻烦了。

我走回房间。她喊,你看着点走,脚下都是印子。我只能躲进被窝里,棉絮是很安全的,能抵挡一部分声音。她不敲门就进来了,说你在干吗?我不能说我在躲着。实际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掀开被窝,光照得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声音我是听得见的。她急躁地说,你看没看书?书桌离得不远,就在床边。我拿过书。她说,你躺床上看书?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她凑近来,说,这书没有题目。你看的什么书?我换了一本,数学,单元后面的习题有的写满了,她说,红的太多了。我不说话,我已经不说话了。她却抢走它,翻了起来,一页一页,红色的斜杠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满页写着失败。她说,你怎么还活着?

这只是冰山一角。

更多时候集中在要钱。学校要收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一月一交,所以要得勤。她会问一个我绝对答不上来的问题:你怎么不去挣?我不知道。

她说,你能学出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你就不该活着。

只要导火索点燃了,你很难逃过她的爆发。我似乎做每一件事都在点燃。而你卷进她的爆发,听到那句话只是概率问题。话语形成一些声音,开始在我脑袋里流动起来,越来越清晰。它们在仅属于我和我妈的回忆河道里翻来腾去,川流不息。然后有一天,它变得像洪水般猛烈,倾过堤岸,往岸后的土地流泻。所有记忆全沾上了我妈的唾沫,带着一股洗碗池地漏的气味。脑海腐掉了,空空如也,起不了一点繁芜的涟漪。我只能抱着空气幻想某种可能,倘若没有冒着火星的导火索,没有话语,也许我不会做出跳下去这个连我都觉得草率鲁莽的决定。

清晨五点,天空袒露出惺忪的昼光。等了将近两个钟头,街角那头终于出现了人影,我连忙望去,是一个女人,约莫二十来岁。她头发染着黄色,脸庞浸在化妆品里,身上穿着的紧身衣裳像张随时会破裂的纸,脚下的黑皮靴有长长的高跟。她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寸步难行,目光一刻不离地面。我观察她这么细致,不是没有原因。她或许可以当第一个发现我自己的人。

凭女人的打扮,我一眼就知道她从事什么行业,可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想快点被谁发现,哪个都行。因为这样,我的存在才能得到最快速度的掩盖和销毁。

我抱腿坐在地上,殷切地望着她一步步接近我自己。

女孩说,她马上就要到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女人停了下来。她眉头紧皱,似乎觉察到不对劲。

接着脚底踩到凝结的红浆。咔嚓、咔嚓。她蹬的高跟声音嘹亮。

风吹拂依旧,街面卷起汹涌的风团,携着落叶像涡流般旋转。不知是雀还是燕子发出鸣叫。天幕滞留在黎明离去前的阴郁里,云如巨物逐渐向下逼近,楼层顶端隐没于乳白的雾网中。

女孩又说,你觉得她会报警吗?

肯定,她肯定报警,我说。

然而女人并没有这么做。

她往我这边直到三步的距离停下,面色煞白,喉咙起起伏伏。她伸手捂住脸,另一只撑着墙壁。在胃涌感的刺激下女人渗出眼泪,脸上的涂料遽尔化作五颜六色的染缸。女人强撑着身子,像纸做的衣服越绷越紧。

女孩说,她很害怕。

我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害怕。或许我不该错误地将十八楼选作终点,八楼或者六楼多少能完整些。现在我自己就像一个坏掉的玩具,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残缺。

我捏着裙摆,拨弄褶皱上的线头。惧意潜滋暗长。

我的手在颤抖,我也在害怕。

我不希望女人放弃打那通电话,如果她放弃了,到了七点八点,人来人往的高峰,警戒带会把整条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四处都会有好事者张望着到底发生什么。维持秩序的人只能用嘶吼声与警笛封锁这片区域,可那样又会吸引更多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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