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 杀
作者: 种嘉睿随着树叶与枝丫的依次弯曲,雨从高处落下。
无数脚掌,枯槁的、黝黑的、布满裂纹的,抑或沾染鲜血的,此时正无一例外地踏在泥水里,环绕一大一小两个坑穴而站。穴内蜷缩着两具尸体,大的隐约可见几根花白头发,小的毛发尚未齐全。他们的腿被人为地折叠起来,贴在胸膛上;头部及面部,汹涌的血已止住,露出严重凹陷。绵密的雨天松软了山腰的土壤,坚硬的山石松动滚落,砸死了寻觅晚餐的爷孙两个。
他们死去的地方离此不远,就在前方的溪流旁。原本的涓涓细流,近日被雨水拉扯得紧促起来,怀抱倒更加宽广,足以容下五个健壮的男人展臂并排而立。爷孙俩被发现时,幸运地没有被水流冲进遥远的大江之中,而是整齐地睡在近处的岩石上,脸颊干净,神色宁静。人们找遍附近,并未发现带血迹的石块,大雨连日未歇,死者身上却是干燥的。一切只能归功于神迹。
魁梧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从密林中走来,很远就能看到高昂的羽冠在风中摆动,她捧着盛有死者毛发及牙齿的陶罐,伴随有规律的节拍,缓缓移动。女丑跟在母亲身后,鼓着腮帮子弄响哨子,同时分散出部分注意力,牢牢盯住母亲的步伐。她们正在做的,是巫对亡魂的指路工作,首先要先走上一条道,再在接下来的许多岔道间选出亡魂所属氏族的道,引它渡过河,河对岸是白骨。
对于这项工作,女丑总是出错。她经常打错节拍,或是踩错步子,幸好母亲的身影足够高大,遮蔽了远处人们的视线。但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们,好像更具备巫的潜质,他们总能穿透她母亲繁杂琐碎的衣饰,瞧见她脚底的慌乱。陶罐中呜咽着一轻一重的两个声音,它们时而化为两柄斧头,啪啦啪啦地劈砍枝丫,时而变为嘶哑的呻吟者,发出手掌摩挲叶片般的响声。女丑这次又是慌了神,脚下一滑,直接坐在地上。
女丑的母亲这时回过头来。她戴着绘有波浪花纹的面具,面具以眼睛为界限,涂作两种颜色,眼睑以下涂蓝色,以上涂红色,中间夹有一双漆黑的读不出情绪的眸子。女丑连忙掬起一捧泥水,涂抹在陶罐上,弥补方才的失误。
周围的人群似乎嬉笑起来,又似乎并没有。葬礼是严肃的场合,除了婴孩,谁敢大声叫闹。巫继续走动,女丑顾不上清理身上沾染的淤泥,红着手握紧骨哨,重新吹奏,雨水使她的头发牢牢贴住脖颈。
将陶罐放在尸体旁边,朝尸体所处的坑穴里,布上兽牙、蚌壳、鱼骨、燧石后,巫撒下红色的粉末,随即人们开始填土。女丑并未围观这个过程,她抱膝蹲在没人的角落,注视着雨点落在溪水中,融合、消失、流逝。
这令她想起母亲佩戴的面具。那片戳了两个孔的薄木板,其上扭动的线条,所谓的花纹,多么像蹚过溪水时激起的水花。而眼睑上方的红色,即是高高升起的太阳的光。女丑抬头,看向灰黑的天空,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找不见月亮。下个月圆是她成年的日子,母亲的面具即将覆盖在她的脸上,她也要拥有那双漆黑深沉的眼。
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女丑吃惊地扭过头。原本处在人群中的几个少年立刻得意地聚拢过来。青色的野果咕噜噜滚远了,女丑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之前摔到的位置,叫嚣着作痛。有人挖起泥水朝她脸上糊,专糊她脸上密密麻麻的雀子。后来他们觉得不过瘾,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摁入泥里。
在人群簇拥着的小圈子里,巫唱完最后一段祭词,静默地立了一会,便褪下耸立的羽冠以及厚重的袍子,脱掉高鞋子,消失不见了。女丑在溪边洗净身体后,捧起母亲放在树下的巫的服饰,摇摇摆摆地往山上走,她们家住在云层里。
一座山意味着无数的树木、果实、石料与水土,以及林中隐藏的许多动物,所以最初的人们多聚居在山上。而巫作为通达天地,连接鬼神之人,自然是住在山的顶端。女丑的母亲名叫赤,赤长得很美,让人一看,便想起秋日晚霞晕染过的淡橙红色天空。可惜木头面具将晚霞隔绝在内,徒留一双漆黑的夜,且它的嘴部也未开出足够大的孔洞,容许她发笑。
自女丑有记忆起,赤便是山上德高望重的巫,至于她是怎样成为巫的,女丑并不知情,问过也没能得到答案,但她坚信母亲的灵验。现在大雨落了数日,显然又到了止雨的时候,否则植物难以正常生长,就连出门也不甚方便。
山顶的空间并不很大,只有一座洞穴与一小块空旷平地。洞穴里放着可以移动的祭台,止雨的活动将在这里举行。女丑攥着树枝在地上练习作画,她画的是有关太阳的图腾,画完后,又在旁添了一棵瘦骨嶙峋的树。巫正在台上翩跹,那是她新编的舞,只见她高抬手臂,向内弯曲成圆形,踏着碎步往前走,如同恭恭敬敬奉着红日出来。待熟练后,巫在舞蹈的同时,还配上了颇具希望感的吟唱。
女丑忍不住分心去瞧,想象下个月以后的某天,自己穿成这样站在台上。她没有赤那么高,裙子却还是这一条。如此,她的高鞋跟便会缠进裙摆的褶皱里,将她狠狠地拽下台去。或者是羽冠,她敢肯定在某些动作中,它具备着摔在地上的风险。可倘若时刻注意着头顶羽冠的平衡,舞步的精确性又从何保证?她的心颤抖起来,垂下脑袋盯着地上画好的枯木,抬手抹掉树上分出的全部枝丫,只剩下一竖笔直的线条。
赤的唱念停止,她摘下面具,催促女丑去溪边捡些红色石头过来,趁着雨停歇,天还亮。女丑背上筐,筐里装着钝背刀,她走得很快,刀和筐撞出沉闷的响声。她要找的那种红色石头多是被磨制成粉末使用的,一般葬礼中,巫将它们洒在尸体上充当血液,以示对死者在另外的世界复活的期待。当然,它也可以用作染料,使装饰品看上去更加鲜艳美观。
赤看着女丑的背影,直到她远去,才小心谨慎地从岩石的缝隙中摸出七粒圆形的白色石珠。这些石珠仅有指甲盖那么大,其中两粒,中央已露出圆而小的孔洞。赤去山坡上抓了捧潮湿的沙,糊在其余五粒石子的表面。她将石子们摁在地上,一手固定,一手握着削尖的木棒,在石子的中心转动。穿到第三个孔时,她的手指就被扎了四下,木棒的倒刺钻进肉里。自始至终,赤额间垂下的碎发,只是随着她动作的频率微微晃动,并没有因为疼痛加快或减慢分毫。
天麻麻黑的时候,赤的木棒终于钻通了最后一粒石子。她将石子捏在指尖,借着洞口传来的微弱光线,顺利从石子这边,看到了石子背面的世界。赤还没来得及弯起嘴角,眼角的余光率先扫过身边空荡的草席,她那瘦弱蔫巴的女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刀与筐碰撞的声音竟迟迟未返回。
赤跑到外面,伸长脖子,沿着上山的小路张望。一片灰黑中,饶是身为巫的她,也仅能看到最近的几步路,更远的地方潜藏在树木的阴影里,极不分明。
雨将灰尘洗去,树叶的脉络变得分明,叶片青翠欲滴。女丑要找的红色的石头在溪边有许多,它们覆在浅浅的土下,需要仔细辨认,再用刀子刨出。女丑走到溪边,低头看见自己的脸颊清晰地映在水中,颧骨上密集的雀斑,同样密集地出现在水里的那张脸上。她立刻站在了稍远的地方。这样一路走着,只捡到三四块石头,她不得不继续向前,穿越早先砸死过人的地带。
她生来就是巫的女儿,随母亲独居在山顶之上。山里其他人则在山的阳面搭着石棚聚居。据说每位巫继任后,都可以挑选一个适合的人作为她的助手。赤当初接过桑木杖时,女丑刚出生不久,若是托人抚养,一来一回相隔甚远,她干脆指了幼女协助自己,好把她留在山顶专心抚养。六个春秋后,女丑开始随母亲举行葬仪。每当指引亡魂过河时,女丑总会大哭不止,招来人们白眼。几次过后,她终于学会了无声流泪。
现在距她初学葬仪,又过去了七年。这位年轻女巫的心思穿行在回忆之中,她出着神,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直至一根藏在草丛中的树枝在她脚下应声折断。灰色的小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有力地扇动翅膀,绕着她低飞。
女丑凑近看时,还有一只鸟盘踞在窝上,它的身下隐约可见几枚淡青色的卵。她挥挥手,将鸟赶走,小心地拾起其中一枚卵,举到与眼睛齐平的高度打量。这卵生得极丑,粗糙的表面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在雄鸟尖锐的叫声中,女丑把卵放回原处,继续沿刚才前进的方向行走。
右前方是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早几天那对爷孙的尸体,就是进山打猎的男人在这里发现的。女丑的父亲,当初极擅长打猎,只是在某次战斗中遇到了熊,就抛下赤和女丑,渡过河,去到了死者的国度。女丑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可每每看到赤面具下那双幽深的眼眸,她还是会没来由地憎恨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女丑将钝背刀插进面前的泥土里。她知道,山里的人们,由衷地热爱着她的母亲。赤的确是一位有能力的,足以带领大家走出困境的巫。然而女丑作为赤的女儿,长相不佳,举止呆笨,可耻地蹭着自己母亲的光辉,以下一任巫的身份,提前享受着人们的尊敬。这常常使她忧虑苦恼,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没有任何办法超越她的母亲。人们对她为数不多的喜爱,必会在她笨拙无能的真面目暴露之后,迅速瓦解。
又挖出了一块沾满泥土的红色石头。女丑把石头丢进筐里,呆愣愣地跪坐在草丛中,想象着未来人们嘲笑自己的言语,不由得捂住脸颊,掉下一滴泪来。女丑哭泣的时候,一旁的树下,露出一个长头发、绿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献,恰巧经过女丑的部落,女丑此刻的行为,让她疑惑又担忧。察觉到身后探究的目光,女丑迅速地回过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条绿色的影子,转瞬即逝,如同水一般,融入湿漉漉的树林里。
每个出生在山里的孩子,在学习走路的当年,都要由他们的妈妈抱着,从半山腰的石棚出发,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爬,最后登上巫居住的山顶。巫在让这些孩子吃下一种特别腌制过的鹿肉(通常孩子没法独自食用这样的肉,需要由他们的妈妈嚼烂,喂进嘴里)之后,会披上树汁染成的绿色衣服,用一根坑坑洼洼的木棍在山洞前的地上涂涂画画,来传授有关这个世界的全部知识。
女丑就是在那个时候,懂得了关于树叶的事情。她知道了树叶的颜色与天气冷暖之间的奇妙联系。天冷的时候,树叶会变黄,待到黄得发褐的时候,就要离开树枝,睡进土壤里。同样,树叶也能在天气回暖的时候,重新从泥土中飞上枝头,在温和的风中荡呀荡,由嫩绿,转为翠绿,最终是苍绿。
献正是穿着苍绿色的衣服,站在离溪水不远的一棵树下,等待着女丑。她的眼睛和早春刚融化的湖水一样宁静,眼睛以下,覆着一层薄薄的纱,藏在纱下的嘴鼻若隐若现,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原本打算躲在树上,不让女丑找到自己。没想到女丑在看到献后,竟舍弃了装满石头的筐子,用力跑着追了过来。献不明白这个巫的小助手为什么对她紧追不舍,便打算停下来看看究竟。
女丑在离献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她最初被吸引,是因为献和赤的身形有几分相似。待走近时,她才察觉到面前这个神秘美丽的女人,是和自己母亲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赤作为位高权重的巫,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宁愿在雨季独自进山,采集各种菌类,忙忙碌碌为腌制鹿肉做准备,也不愿意闲在山洞里,向自己的女儿表露出哪怕一点私人的情感。
而献与女丑之间,虽然隔了层纱,女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献在朝着她笑。这位神秘的水边女子,不属于女丑部落的异乡人,拥有着白皙透亮的皮肤,乌黑浓密的长发,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令她散发出一层浅淡的光晕。
于是,年轻的女巫更加贴近到献的身边。献也很自然地抬起手,将指尖放在女孩的眼睑上,轻轻为她擦拭着此刻并不存在的眼泪。献的手指触及过的地方,女丑感受到一股暖流淌过。
女丑很快依靠在献的怀中,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得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女丑吮吸着献的体温,紧握献的手,半仰着头,将自己哭泣的原因,尽数倾倒出来。献在惊讶之余,伸出手臂回应着女丑的拥抱,不时微微点头,耐心听着瘦弱的女孩讲述她的故事。
献来自一个遥远的部落。成年当天,她告别家人,离开族群,从此独身一人,漂流在江河湖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类了。这次她来到女丑居住的山上,遇到大雨,便寻了处山洞休息着,打算等到雨停再离开。期间她为山石砸死的爷孙俩整理了遗体,也在巫举行葬礼时,注意到了小小的女丑。献在旅途寂寞时,总是依靠自言自语纾解郁闷,她知道再多言语,也不及一个普通的拥抱。
她们在溪边逗留到天空变为深青色,女丑才慢慢地领着献回到那块平坦的大石头边。之前,为了追逐献,她将装着红色石头的筐子和钝背刀,暂时搁置在这里。现在,她在献的帮助下,再次将筐子背到身后,将刀子攥在手中。借着天边微弱的余晖,女丑开始沿着小路回家。献跟在她的身侧,护送她爬上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