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形前进

作者: 林宕

老谷仓原是老地主乔富根家的房子,这类房子,被村里人称为“掩舍型”,也被人称为地主房。地主房尽管是平房,却有五根屋脊,除了屋顶正中的正脊外,四只屋角斜对正脊还有四根斜脊。在横泾村,还有一类房子,只有一根屋脊,被称为“硬山头”,也有人称它为农民房。

地主房当然比农民房好,可地主房里的人已被赶到了农民房里,这地主房也被当作了谷仓。没有人反对农民房里住人、地主房里放物。后来,横泾新造两间谷仓,曾经放物的老谷仓里就重新住人了,不过住的是“坏人”:各类破坏分子、贼骨头等。这贼骨头里,包括偷人的,也就是偷婆娘的。

秋生被押到老谷仓里时,那里刚放出一名后生。后生被关,是因为破坏灭虫灯——其时,在横泾的许多田头,放着一个盆子,盛着水,水里洒着一层柴油,盆中间放一盏油灯。夜里,蛾子朝灯光飞来,撞进盆里,会被柴油粘牢,不能脱身,就此丧命。秋生进了老谷仓后,才晓得当时待在老谷仓里的人中,后生是头一个进来的。按老谷仓规矩,每新进一人,老谷仓里面头一个进来的人就要在第三天被释放,如此循环(这大概是受制于老谷仓的面积吧)。为啥不是第二天而是第三天释放呢?那是因为老谷仓还有着一个规矩:第二天,被放出的那个人的家人要“拉台子”。“拉台子”就是请吃,是被放出的那个人的家人表示出的一份感谢,名义上,是请新进的人,实际请的是老谷仓里所有的人,包括三个看守民兵。当然,请客的事由民兵代劳。三个民兵中,武刚是头,他会“上香花”(即赶往香花集镇)斩肉。平时,尽管武刚被老谷仓里的人称为“绝棺材”,不过在斩肉时,他会尽量为请客的人家着想。肋条、前后肘、蹄髈等,他稍微买一点,他提回来更多的,是项颈肉以及肚肠、猪肝等下水。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他并非是在为请客的人家着想,因为开吃后,总是三个看守人先动筷头,再轮到老谷仓里关着的人;三个看守人中,又是武刚先动筷头。所以,再哪能,总是武刚吃着最好的——或许,他的心里恰恰有着这样一个阴暗想法:除了他,别人都不能吃上好肉。

斩罢肉,武刚到肉庄西边的代销店里拷散装酒,乙级大曲,盛到一只铝壳水壶里;还去肉庄东面的“赵家坊”沽“菊红”加饭。然后,大曲、加饭和生肉一道被他拎回老谷仓。肉钿和酒钿都来自那个就要被放出去的人,由他的家人事先拿来,或者事后由武刚去结算。事先拿来的多,事后结算的少——凡有家人进老谷仓的,都会扳着“节头骨”算日脚,当家人终于成为老谷仓里头一个进仓的人后,就开始盼望有人“犯事”,在这种盼望中,好多人会主动寻上来,提前把酒钿肉钿递给武刚。如有不主动的,每当有人新进老谷仓,武刚会在当天带话到即将“出仓”的人的家里,那户人家就会立刻奉上酒钿肉钿,实在没有,也会连忙到亲亲眷眷那里凑。确实凑不全,武刚就问,要不我先垫,弄好后再碰个头?就在事主一面孔感激、忙不迭地点头时,武刚会用开玩笑的声气补上一句,到时拿不出,放出的人要被重新关进去的啊。不知是不是因为武刚的这句话起了作用,事后,还没有哪一户人家不跟他算清酒钿和肉钿的,而真有事先拿不出、事后结算的人家,武刚也是老实的,绝不多算事主家一分一厘。当然,事主事先给的酒钿肉钿,他也绝不会用剩一分一厘,斩好肉、拷好酒,如果再余下一毛两毛,他就买一两包蹩脚烟,再剩,却凑不成一包蹩脚烟,他就买几块梨膏糖。香烟和糖,他也不会私吞,全带转去“共享”。

“上香花”时,他不用买地头菜。老谷仓后面有块空地,一年到头,住在老谷仓边上的仙宝把这块空地种得满满的,武刚他们随时可以去做菜。因为地是集体的,仙宝很识相,有时会主动把装满菜的篮头往三个民兵面前递。撞到有人偷菜,仙宝也会说,作吧作吧,这菜就是种给大家吃的。这样,别人都不反对她揩集体油,这块空地就一直由她种着。

现在,更没人阻止她耕作那块空地了,因为,是仙宝家的灶头,烧熟了武刚斩来的肉——最先,是民兵康达在老地主家的旧灶头上烧肉、炒菜,后来仙宝自告奋勇,由她来烧肉、炒菜。当武刚第一趟吃仙宝烧出的肉、炒出的菜时,立刻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不晓得是仙宝烧得比康达好,还是她家的灶头比老地主家的灶头好。

这次,由破坏灭虫灯的后生家“拉台子”。后生的爸提前把铜钿给武刚了。武刚也终于为他家采办好了酒肉,走进了老谷仓。仙宝和康达已经候在老谷仓前的场地上。武刚一到,仙宝接过生肉,来不及多说啥,就朝自家灶头那里走。康达一脚跟上。

平时,“红白喜事”不多,这里的人难得“吃肉饭”。现在,因为老谷仓里有“新人”和“旧人”交替,一顿“肉饭”就等在前头了,哪能让人不着急呢!仙宝清爽别人的着急,所以,她几乎是奔到了她家的灶头前。

灶头上,汤罐里的水早已潽了,冒着热气。康达做仙宝下手,用铜吊把水舀到一只木桶里,这是要给猪肉第二趟褪毛,肉庄上的第一趟褪毛从来褪不尽。在康达褪毛、切肉时,仙宝也没闲,在砧板上“嚓嚓嚓”地切菜、切姜和葱,还拿起一把竹刷,在两个铁锅里“唰唰唰”地刷一遍,把粘在锅底上面的饭糍彻底涮洗干净。

其实,辰光一点也不晏。以往,武刚“上香花”回转时一般不会超过下昼一点,因为他要留出足够的辰光让仙宝炖肉。今朝,他斩好肉、拷好酒回转后,辰光也没过下昼一点。

就在仙宝和康达忙碌时,秋生妈凤琴来到了老谷仓前的场地上,她走近坐在门边的看守民兵大开,问,武刚呢?

好像听到了她的问话,武刚从老谷仓的一角转出来。凤琴走到武刚面前,问,我儿子呢?

几步开外,大开把右手放到身边的日本九九式步枪上。

武刚说,你去问建中吧!凤琴说,他说问你!

凤琴要去推老谷仓关闭着的杉木大门,大开用枪柄挡牢她。这枪平时只带3发护枪弹,可只要大开一晃枪,别人就成了“软脚蟹”。凤琴也是,枪柄一碰着她,她就像中弹了,跌坐到了地上。她放声哭起来,哭几声,立起来,再次走到武刚面前。她说,秋生是杀人犯吗?武刚说,不是,秋生真要弄煞美珍,这女人还能活着上岸?

今朝上昼,生产队长建中的亲婶娘美珍在河岸上走,秋生跟她觌面碰着,他的肩膀就把美珍给碰到横泾河里了。问题是,秋生妈凤琴和美珍昨天刚吵了相骂。见美珍落水,秋生并没有跳下河去救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美珍在水中挣扎,她越挣扎离河岸越远。就在美珍的头差不多要在水面上沉下去时,大壮碰巧路过,他喊一声,还推了推秋生,似乎想把秋生推下河去,让他去救美珍。可秋生只是晃了晃身体,双脚铆定了泥岸,没有跌到河里去,跌到河里去的是大壮,望上去,是大壮把自家推到了河里。很快,大壮把美珍从河里救上了岸。没过多久,秋生就被人押到了老谷仓里。

凤琴眼神呆呆地望着武刚。武刚又说,秋生真有弄煞美珍的心,会一直站在河岸边不走?大壮是望到他后才走上去的。凤琴说,那你们又做啥要把秋生关起来?武刚说,不是我们要关,是建中。凤琴说,那他做啥要把秋生关起来?武刚说,做啥要关?老谷仓总不能空着吧?凤琴说,空着也不能关秋生!武刚说,别人能关,就不能关你儿子?

凤琴又要扑向大门,却再次被大开的枪柄挡牢。这次,凤琴没有跌坐到地上。她转过了身体,说,好,我去寻大队长德龙!我不寻建中,我寻大的!秋生真要有杀心,这个女人还能活?秋生真要有害煞美珍的心,会一直立在岸边不走?这话是你讲的!武刚说,你想到大队长面前搬嘴舌?凤琴说,是你讲的,怕啥?武刚说,好,你就去搬吧,看他能不能把你儿子放出来,说不定晓得我讲了这话后,他反而光火,到了该放的辰光也不放!凤琴立停,说,那我不讲这话是你讲的。武刚说,这就对了。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寻他,你以为你是大姑娘?凤琴说,大姑娘能去?武刚说,大姑娘不能去,可去了基本能行;你能去,可去了也白去。既然是白去,劝你不要去了。不过,你也不要伤心,我问你,老谷仓里死过人吗?老谷仓里的人最后是不是都给放了?

凤琴的面色起了变化。

武刚回头凤琴,有人就要从老谷仓里出来了,所以他家今朝请客“吃肉饭”。武刚咂咂嘴巴,问凤琴,要不,你留下来一道吃?

凤琴望一眼老谷仓闭着的大门,说,算了,我还要回家选豆种。

其实,她已经选好了,已经在一只盐水缸里打捞起了浮着的坏豆。

第二天早晨,大开和康达带着秋生、老耿和阿五,沿着老谷仓前面路,朝西走。昨晚的“肉饭”,似乎拉近了看守人和被看守人之间的距离,大开从口袋里摸出生产牌香烟,向大家散发。这烟,有锡壳子,没有过滤嘴。秋生平时不抽烟,没接。

阿五接过香烟,指着大开肩上的枪,用讨好的声气说,重的话,我来帮你扛?

大开警觉了,瞪了阿五一眼,说,你采毛桃行,扛枪不行。

都晓得阿五采毛桃的功夫,就是偷鸡的功夫,很了得,可不晓得哪能,这次却是“老鬼失撇”,被隔壁村的人捉牢,也被人扭进了老谷仓里。可是,即便这次被捉牢,也不能否认阿五是个远近闻名的采毛桃高手。阿五采毛桃时,嘴里嚼几节灯草,见树下或竹篱边有鸡群,就将嘴里的灯草朝鸡群喷射过去,鸡以为那些灯草是一粒粒米糁,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夺,阿五就往地下一蹲,鸡就到了他的裤带上。鸡是活的,可奇怪的是,鸡到了阿五的裤带上后居然不会发出叫声,他的裤带上呢,也居然能挂四五只活鸡而不会露出一点痕迹。采好毛桃,他能连续走上十几里路,再把鸡从裤带上放下,只只还是活的。

老谷仓几百米开外有一块场地,再过去,就是稻田。辰光真快,清明浸种的辰光好像过去不长远,谷雨落秧的情景好像就在昨日,眼前的稻骨子已经蜡黄。一眨眼的工夫,秋生、老耿和阿五都已经由正常人变成了“老谷仓里的人”,连小囡都晓得,“老谷仓里的人”就是坏人。秋生的脑子里突然开始了回忆,都说伤心的人容易回忆,不过,秋生回忆的不是伤心事,他回忆的是他妈和别的妇女一道浸种的情景。她们先是汰清爽了几只大缸,加大半缸清水,再在清水里加泥和盐,增加水的比重,为了检验比重的准作程度,她们在每一只大缸里放一只鸡蛋,以鸡蛋浮起为准。接着,她们就将稻种倒进大缸里,用木棍搅拌几趟,让稻种里的瘪谷、杂质浮起来,捞出,剩在大缸里的,就是她们选出的饱满的稻种。大家把这种选种方式叫作“泥浆选种”或“盐水选种”。选出的稻种在大缸的水里浸了两三日后,她们就捞起,稍微晾一晾,就把稻种装进一只只蒲包里。有几日天气干燥,她们就往蒲包上泼浇清水,这些稻谷在蒲包里一直“闷”到落谷辰光。秋生还回忆起男人们和女人们一道做秧田的情景,秧田是一些土质松软、肥力充足的向阳地块,在这些打满了“清明水”的田块里,男人们和女人们有说有笑地翻削、剁碎泥块,还削齐岸脚。他们嘴里像有吐不完的馋唾水,总是隔一歇,就要往自家的掌心里吐馋吐水。他们手中握着的是连缝铁搭,齿端四齿相连。村里供劳作的铁搭还有尖齿铁搭,平时大家也叫它塘扒,用它来岔猪塮,或做别的需要尖齿的生活。除了塘扒,村里还有翻垄头铁搭,尺寸比一般铁搭大,和连缝铁搭一样,齿端四齿相连,这铁搭用来翻豆麦垄头和在越冬稻田里开水沟。

铁搭的影子刚在秋生的脑子里消失,一阵风吹来,场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秋生连忙闭牢嘴巴。大开却不小心吃进一口,吭哧吭哧咳几记,然后走到了场地西边的一棵苦楝树边。

大开的身边有一堆红砖,叠成了齐崭的方形,有一人高,宽、长差不多都有两米的样子。紧挨方形砖堆的北侧有一棵小桑树。他望着阿五,朝场地东端的另一棵小桑树努努嘴,阿五就朝它走过去。然后,大开对边上的秋生说,你与阿五,今朝搬砖头。

哪能搬,来之前,大开已经向秋生、老耿和阿五交代过。只是没有说今朝让老耿记数。场地南端,靠近道路的地方也有一棵树,胡秃子树,大开走过去,在胡秃子树下坐下,摸出香烟来。

秋生走到砖堆边,开始搬砖。他认为这是一个很省力的活,可过了一阵,他感觉到了不省力。跟以前每趟做重生活时一样,他开始边搬着砖头,边让自家想一些轻松的劳动场景,用来减轻自家的劳累。他先是想到自家在除草,他坐在田里,不紧不慢地挥动着手中的一把板锄。这把板锄很快变成了一把田锄,他握着这把梯形的竹柄田锄,开始由除草变成松土。也像真的一样,劳作内容之间的变换,让他觉得松土的生活很轻松,尽管他的姿势已经由坐着变成了半蹲。他半蹲着松土时,甚至还闻到了泥土的香味,这香味立刻让他警惕起来,他担忧它会很快消失,继而变成另一种味道,于是,他马上在自家的脑子里替换上了一个新的情景。这次出现在情景中的是他妈。她妈蹲在田里打潭,那把潭埘的木柄上装着圆锥形的石头。打好潭,她开始种菜,把黄芽菜的苗一棵一棵地种好。他妈种黄芽菜的情景在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停留长久,很快,他妈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种番茄秧,她手拿插刀,一棵一棵地种,插刀边的番茄秧变成了塌菜苗。过一歇,插刀变成榫刀,他妈开始种蚕豆苗。潭埘、插刀和榫刀,是他妈平时种菜、种豆用的三样农具。这三样农具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交替的速度突然变快,越来越快,秋生头混了,身体晃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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