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与盐

作者: 钱幸

在换掉五个护工后,顾安南才隐约明白,也许不是护工出了问题,也不是他找护工的眼光有问题,而根本就是老太太的问题。

老太太的病况随着体检水落石出。当时距离老爷子去世三十年整,距离后来的小男人去世,也得十多年了。平日,堂屋红木条案上摆着前夫后夫的黑白照。她长跪着,香久久燃着。黑白薄脆的纸张上,两个男人神色不安且谨慎,似乎死亡将他们临时打包在老太太身边。顾安南扶起老太太后,劝她做个检查——在此之前,她已经很多年没感冒、吃药了。她对儿子的提议感觉新鲜又不信任。我干吗去做检查,我命硬着呢。她打量着儿子,话从牙缝里撂出来,我看你倒是需要一个检查。顾安南只好把单位发的检查单放在桌上,让“免费”两字散发出它应有的魔力。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太太收拾立整,那你送我去喽。没想到,顾安南把老太太送去医院,老太太给医院留下了。

并不是严重、急性的症候,而是缓慢、深入肌理的隐疾。

正是在医院,顾安南给老太太请了第一个护工。

那护工姓张,五十多岁,一张忠厚慈善的长脸,很好相处的样子。唯一不足便是门牙大。她喜笑,牙便时时龇出来,像一双招呼人的小白手。当然了,有一把护理证和“金牌”加持,再考虑牙齿,显得有些奢侈。老太太不断抱怨着医院窗户太小,通风太差,空调太寒碜,饭菜质量堪忧。等顾安南出差回来,瞧见病房里的两人——老太太哪里像病人:面色富态、容光焕发;张护工哪里像护工:身形憔悴、眼圈粗黑。顾安南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得不觉得,是老太太吸走了这位护工身上某种精神气。

一个月后,老太太出院,张护工态度决绝,要辞职。顾安南细问缘故,张护工推说家里有事儿。顾安南以合同的相对性和稳定性来牵制。张护工眼微闭,脖子微挺,要不你扣钱吧,我就是不干了。顾安南结账后,张护工双手搓着脸,气弱地笑笑,声音疲惫,说来奇怪,我照顾过很多病人,但这一回,我总觉得,她抽走了我身上的精力似的。顾安南对这护工的一针见血感到震惊。也是在这个时候,顾安南决定换年轻的保姆。让大量的精气神充溢在这间闭锁晦涩的屋子里。顾安南还决定,让老太太亲自面试,甚至,一一试用。

他先后找了四个女孩。林林总总——城里的,乡下的,有文凭的,没学历的,说普通话的,一口乡音的。老太太都不满意,嫌的地方也蹊跷。比如,饭菜不好(不是丧失味觉了吗);裙子太短(关裙子什么事);指甲不干净(勤洗手就好了呀);胖。最后这一点,顾安南觉得已经构成人身攻击,给女孩们结算时,只好大方一点儿。他琢磨,下一个,无论如何,都得说服老太太留下。但他不知道,他的麻烦就是从这开始的。

那女孩叫作阿蔓。后来,顾安南会觉得阿蔓正像一株藤蔓。一开始,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种子。慢慢地,绵延不绝地在人的心网里蔓延。但顾安南毕竟是建筑系毕业,他不会这样形容,只会说,阿蔓像填缝剂一样,不慌不忙地,就把他这整个大楼的沟沟壑壑、角角落落都塞满了、填补住了。

当时阿蔓攥着一只小贝壳包,只身出现在顾家,像一颗随风飞舞的蒲公英种子,很轻易地,就把自己融进这片陌生的土壤。一个钟头后,她已将自身的外来性消弭了。她麻利地,甚至有些殷勤地,给老太太翻身、做饭、喂粥。喂粥时,挖一点米油,搁嘴边吹一吹,温柔塞进老太太口中,洁白绢子随后就到,把嘴边的残汤拭净。顾安南注意到,只有阿蔓会紧接着把床边的食物残渣一并抹去,也只有她,似乎不在意屋里腊肠狗烟熏火燎的臭味。

阿蔓走后,顾安南拿眼神询问老太太。老太太歪着嘴,似乎还在咂摸阿蔓做的菜粥。她抬起眼皮,如拱起两座小山丘,望着儿子,我不喜欢她。顾安南对老太太的答案不很意外。这个世界上能让老太太喜欢的女性恐怕只有她自己,或者还加上角落里那只散发恶臭的母腊肠狗。但母腊肠狗发情时,老太太也表达过强烈的厌恶。她狠狠拉扯狗圈绳,你这个骚狗贱货——好在腊肠犬听力不佳,同人类沟通也毕竟有碍。

我也觉得她一般,寒酸,太寒酸了,顾安南不动声色。老太太眼圈周围的皮肤绷紧了,似乎将射出两把刀剑。

你真这样觉得?

是啊,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谁知道会不会偷东西,顾安南又说。

老太太耸起眼睛,把你爸和你叔叔照片摆上!顾安南嘴角抽动了下,整天活人看死人,不累吗?老太太喊,拿来,你不去,我就去。她作势要起。顾安南没有急着上前搀扶,他知道,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果然,她把动作停顿在掀被子这一环节,继而怒望着他。

算了,我去拿。顾安南说。

罐子,还有糖罐子!老太太气势汹汹。

当然了,永远都不会缺少那只糖罐子,那是老太太的另一种分身,是她活下去的某种执念。到底糖罐里装着什么——你可千万别去猜测。顾安南准备出门,老太太欠着身子,喊道,那就让这个……让这个阿蔓来伺候我。你呀!不要当冤大头,永远都别忘讲价!

在把门带上去的瞬间,顾安南对自己的影子笑了笑。

老太太姓叶。在失去丈夫后的许多年,她遇到了第二个男人。权且称他们为“大男人”和“小男人”吧——无奈两个男人都短命。似乎来人间,就是要让她肚子一度变滚圆,生养个累赘而已。饶是如此,叶老太还是把两个男人照片摆在床对面的条案上,她要他们看着她——离了谁,她都能好好过活。

大男人时,她蛮受气。大男人精力充沛,贬损她到底;小男人跟大男人相反,敬她几分。但他好吃懒做,样样指望她。她由来就命硬。但命硬扛不过现代医学那些冰冷的仪器——它们到底使了哪些手段,用了哪些计谋,把她一个从不生病从不难受的坚硬老太婆,猛一下,打倒在地了呢?一开始,她还以为医生一定是看错说错了。她从牙根里冷笑,差点强烈问候医生他列祖先宗。他把体检单一张张罚单样儿码放在她面前。

我不认得!叶老太说。

这不给您写得很清楚嘛!

不识字!叶老太犟道。

噢,医生打量着她,您得住院。您这个病,会有各种并发症。病不可怕,并发症可怕。嗬,老太太抓起小包就要走,要骗她的钱,那是不可能的,从前不可能,今后更不可能。但大夫拉住了她。护士眼疾手快,打了体检单上家属的电话。他们给她做了一系列检查。一张张检查单展示着脆弱的白腿、不稳定的心脏、居高的血糖和血脂。随之以后,她忽然就离不开床了。

在医院,她把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狭窄床板上,床单散发着冷冷的消毒水味儿。她隔壁躺着一个重症老人。每天早上,护士拉开窗帘,凶猛的光万簇齐发,而老人女儿这时准到,拎着早餐亭卖的小米粥,没站稳,已把吸管的一头插进老头嘴里。那女儿把自己妥帖置在两张床中间凳子上,用一种电话语音样儿的空洞声音,给老人读手机报。不多时,叶老太就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是喉咙对吸管的抽拉。一开始,那声音把叶老太吓得浑身抽动,还以为自己经历了一轮心肌梗死。等她艰难地分辨出是外界动响而不是内在肌肉时,那女儿投放到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抱歉。有一天,当护士推老人去拍片,那女儿扔掉外卖盒,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叶老太觉得那声舒气是她听过的最骇然的呼吸,代表着年轻生命对苍老生命的一种碾压与摧残。

她恐惧得浑身哆嗦起来。

顾安南带来张护工,给她换到单人病房,并给叶老太承诺:病情好转后,他搬她回家。她一直跟儿子住。说起来,她的一生,有丈夫的时间短,更多的,就是跟儿子在一起。她单身,儿子也单身。她长期单身的结果,是习惯了儿子;儿子长期单身的结果,是习惯了单身。他们并不像市面常出产的那种弗洛伊德式母子。他们只是互相别扭的长辈跟晚辈。

这个张护工则不然。刚来的时候,她整日哼着歌,快活地给她翻身、换药。可怕的是,她利用每天午休时分,与她的家人通话。她在电话这头像母鸡抱窝那样叽叽叽喳喳喳,快活地叫唤,夹杂着哈哈哈的笑声——这就是叶老太听到的全部了。对方是用土得地下三尺的家乡话对谈的,是要给她这个活死人一点颜色看:瞧瞧,我多有活力,我的孩子多么孝顺,我还有一个疼人老公!我多么幸福!

叶老太被针孔和药物摧残的身体之痛远比不上张护工对她的精神折磨。而张护工对此不自知。这才是愚蠢的作孽!叶老太愤然地想。挨过几个神经麻痹的日子,渐渐地,她能缓慢起身,也能说出一长串话了。她让“起身”和“话语”变成了“任务”与“命令”。

快给我换块垫子!

去给我叫护士来!

她专捡张护工打甜腻腻的家乡电话之时下指令,指挥她干这干那,好把儿子的薪水划算到最高阈值。而张姓阿姨也不是愣子不是傻子,她不用理解数字函数,就能领悟到自己接打电话跟老太太无端发脾气之间的正向关联。然而,她也不是吃素的——她把享受家庭关爱的时间切换到了走廊外,不过,要开一个小小的门缝。小到什么程度呢?正好让屋里的人听到她的快活;同时,她听不到屋里人的指令。

叶老太这辈子最不平的心态有两样儿。一样儿是嫉妒;一样儿是炫耀。通常来说,她是两样心态的受害者。现在,她年老了色衰了,就连一个“地位卑贱”的护工都胆大包了天了,不把她放眼里了,可以鄙夷她,拿幸福来刺挠她。午休后,她趁张护工手机搁床板时,把她的亲情号码划拉到黑名单。接下来,她终于获得了两天安宁。张护工对着窗户吃饭。她安静地喝着米粥,并注意不发出隔壁老头那样呼哧呼哧的巨大声响——她把这称之为体面。

她兴趣盎然地观察张护工夹杂落寞与疑虑的模样,脸上泛出一点儿非病人的殷红。待到第三天中午时,那骇人铃响又一次在空气中炸响,紧跟着,是叶老太的心跳图。她被推到手术室的档口,依旧看到了张护工不慌不忙、不动声色躲在一旁煲电话,在叶老太看来,那就是蓄意的示威,是对她的谋杀!

后来,她就见到了阿蔓。

阿蔓细胳膊细腰肢细小腿,像一段摇曳的拂柳,皮肤黑黑的,手指糙糙的,让“弱不禁风”有了一点别样的质感和重量。阿蔓既不贪吃也不懒惰更不撩骚,暂时杜绝了让叶老太厌恶的缺点。她看上去像沙漠里的绿植,又柔软又坚韧,见缝插针、绝处逢生。一段时间后,还颇得叶老太的喜欢。叶老太把她比作《红楼梦》里老太太身边的鸳鸯、贾母赐出去的紫鹃、王熙凤家的平儿——反正终归是乖顺丫头的一种。

阿蔓在厨房锅灶前挥舞。一会儿,就能倒腾出两三个家常菜,少盐乏油,菜心拿热水汆过,软烂适中;肉则腌渍了,裹着密密一层面粉,爽滑油嫩。她用小电脑桌,摆到叶老太面前。粉的嫩粉,绿的鲜绿。叶老太靠食物的品相,拉扯出丝丝缕缕关于食物的回忆,竟觉得有滋有味起来。

阿蔓也不嫌那条叫小二的腊肠犬。小二跟了叶老太十几年了(顾安南总偷偷计算何时它寿限将至),有寻常同类一倍胖,恐怕也是高血糖高血脂患者,肚子拖到地上。巨大的体量让它浓郁的气味更雄浑,那味道四通八达,像一层厚厚的、油乎乎的帘幕,堵着人,令人难以呼吸。顾安南在家时,要领该犬到阳台,一日三冲。顾安南不在,家里遍布浓郁犬味,但叶老太浑然不觉。她在味觉丧失后,嗅觉似乎也不灵敏了。

阿蔓从不抱怨,而且,她也不会总给狗冲澡。对于叶老太而言,这一点就格外显示出阿蔓的妥帖与周到。因为顾安南冲狗,那些洗涤的脏水似乎不是泼在狗身上而是统统淌到叶老太自己身上,她无端觉得儿子是嫌弃自己。阿蔓不嫌狗,这才是真不嫌她。当然了,一个小保姆有什么资格嫌她呢?就算她老了,她也是老太太、贾母和王熙凤,而小保姆再聪慧,也是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鸳鸯、紫鹃和平儿。

叶老太对阿蔓满意,更满意在顾安南对阿蔓的漫不经心。叶老太这辈子最憎恨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觍着脸追求女人的男人;另一种是让男人觍着脸追求的女人。她年轻时,吃了前者后者双重的苦。她大男人在赶集时,锁了货车,跟卖地瓜的妇女钻到车厢里头,苟且合欢——还是她从派出所扫黄打非办,流泪发疯,把他领回来。她小男人是海员,半年漂泊海上,半年回家一趟。她从他的表情和穿着上,能看到岸边随时随处的女人像海浪塑造海滩样儿,给他的潜移默化。她憎恶她们,也憎恨他。这些女人在她男人身上留下痕迹,催撵着她格外地显老,格外地脆弱,也格外地孤独。当然,两个男人都死了。叶老太想,死就死在了风流债上。没有风流心思,就不会早早变了风流鬼。

阿蔓就没有这些。没有午间电话粥,没有夜半约会。一定程度上,你可以说,她清汤寡水。没有。什么都没有。阿蔓只会规规矩矩地伺候她和老二的一日三餐,她恨不得她能伺候到她“那边喝茶去”(指代死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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