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枪
作者: 杨紫烟一
1983年的春天,沙里克邀请我和阿木去他家后院偷青杏子。我俩一边嘲笑沙里克真是“家贼难防”,一边像麻雀一样聒噪地向他家进军。我和阿木将上衣扎进裤腰充当口袋,每个人都摘了满满一肚兜青杏子。正当我们准备撤退时,沙里克家的大黑狗挣脱了狗链的束缚,要不是沙里克及时喝住,那天,我或者阿木的屁股说不定就被咬下一块肉来。后来,我们仨围坐在阿木家脏兮兮的饭桌旁,挤眉弄眼地嚼酸掉牙的青杏子。我对阿木说:“你信么,我会打枪,土枪,霰弹的,刚才要是有枪,沙里克家的大黑狗就没命了。”阿木撇嘴。那时,阿木家刚搬来大院一个月,并不知道我的光荣历史。我对沙里克说:“你给我做证,萍也知道!”沙里克捂着被杏子酸掉牙的嘴,忙不迭地点头。
萍是我曾经的死党,大我三岁,可惜,两年前一个盛夏的深夜,萍吊死在她家的葡萄架下。
那是个晴朗的夏夜,月色白亮亮,出奇地好,很容易让人想起“花好月圆”这个成语,可萍偏偏就选在了这样一个夜晚吊死了自己。我曾一次次想象当时的场景,萍在月光下垂着头,舌头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吐得老长,那么惊悚。可是很遗憾,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后来,在二十年后一个月色同样皎洁的夏夜,我就着几串烤羊肉,吹着夺命大乌苏,打着饱嗝,再次向我的新男友炫耀我会打枪的事,已无人为我作证。沙里克早去了喀什,萍也在晦暗的地下悄无声息,一腔心事,皆入虫蚁肚腹,最终成谜。
不过,我的确是用枪打过鸟,十二岁时就会打。枪,是父亲造的,一杆能打霰弹的土枪。我的父亲是个机械天才,给他一把螺丝刀和一个扳手,他就能把一堆废旧零件组装成一整台机器,我一直觉得他比牛顿还牛逼。
造枪的念头,应该在父亲心中酝酿已久,有段时间,我常见他从厂子里捡回一些黑黢黢的铁玩意儿,用旧报纸包了,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油渍渍的木箱,让我一度以为父亲是要卖废铁。但没想到,还没等那些铁玩意儿被换成钱,这事就被人打了小报告,让厂长知道了,并且传言说要处分父亲。
关于这件事,我揣摩了很久,甚至召集大院里的小伙伴们集体破案,到底是谁出卖了父亲,但没找到任何线索。我曾打过萍的主意,撺掇她暗地里偷看厂长的工作笔记,可萍不敢,说,她爸万一知道了,要打死她和她妈呢。萍的母亲有精神病,文疯子,不伤人,只隔几日发作,疯疯癫癫地高歌,厂长嫌丢脸,就总把老婆锁在屋子里。有时我从萍家的后窗路过,还能听到她妈咿咿呀呀地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颤音拖得曳长,游丝无力,听得我的鸡皮疙瘩摔落一地。
暑假,我和萍在她家后屋的自流井旁刷小白鞋,井水哗哗地淌,像伴奏,我俩刷得起劲,细密的洗衣粉泡沫在鞋刷的摩擦下,激情四溢,淌下的灰黑色污水蜿蜒得像一条小河。我和萍边刷边比赛谁的小河流得远,忽然又听见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萍刷鞋的手立刻就耷拉下去。我说:“萍,不然咱俩去偷偷把你妈放出来。”
萍说:“我不敢,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我弟也会揍我。”
萍的两个弟弟常欺负她,我一直想替萍报仇,想了好多个点子,譬如趁那俩狗东西上旱厕时朝粪池里丢砖块或二踢脚,炸它个屎尿横飞,鬼哭狼嚎的,那场景,想想都来劲,梦里都能笑醒。为保险,那些个夜里,我还抱着我的破毛巾被谋划了好多次,时间,路线,连三十六计里的声东击西都用上了,堪称天衣无缝。只可惜没人敢跟我干。我曾怂恿过沙里克和阿木,可这俩(尸从)货怕事情暴露回家挨打,谁都不肯。我不甘心想自己干,又忖思一个人势单力薄的,最后只能作罢。
我鄙视地从鼻子里哧了一声,就像打响鼻的马:“嘁!我就不怕你爸,我爸也不怕,我爸说你爸是王八蛋,不是个好东西!”
萍埋头不语,使劲刷鞋,泡沫星子在阳光下噼啪爆裂,就像除夕夜璀璨的烟火,伴着女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萍一直很忧伤,除了跟我在一起疯,从不笑。据说萍是她母亲怀在肚子里嫁给厂长的,因此,厂长不喜欢萍的母亲,也不喜欢萍,只喜欢萍的两个弟弟。这事让我很讨厌厂长,不喜欢,干吗娶呢。不过,有件事,让我觉得厂长还像个人样子,就是我父亲老捡公家那些黑黢黢的铁玩意儿的事,他竟然一直没追究。
母亲有次和父亲说起这事,母亲说:“胡大壮这人虽然口碑不好,但你捡废铁的事没处分你,还算有点人情味儿。”父亲鼻子重重哧了一下,也像打响鼻的马。他说:“呸!假惺惺,装好人,肚子里全是坏水。你瞧他干的那些个事,成天把个大活人锁在屋里,算什么。要是萍的外公还在,唉。”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萍的外公是位老革命,1950年跟随部队进的新疆,听说资历很牛逼,只可惜缺文化,这才被分配在这种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当了局长。不过,他已经病死了。我还听月琴说,萍的父亲能当上厂长,就是因为愿意娶萍的母亲。
母亲最听不得父亲这话,脸一沉,呵斥道:“还嫌你惹的事少?少管点闲事能死?”父亲缄口,闷闷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苞谷烧,不声不响地独饮。
二
南疆的冬天,白昼很短,仿佛母亲缝棉被的线,撸直能看见两头。刚八点,天就已经黑透,没有路灯的街道,凹凸不平,像一条皱巴巴的抹布,洇着黏腻的污渍,软嗒嗒地躺在夜幕下发抖。天冷,人,狗,还有鸡,都早早进了屋,进了窝,进了圈。
晚饭照例是米饭,素炒胡萝卜,一碗咸菜。大哥二哥风卷残云,碗筷一扔,回屋关门操练铁砂掌,我塞一嘴米饭,嘟嘟囔囔:“天天萝卜咸菜,没肉吃,嘴里都淡出鸟来。”
父亲说:“我幺儿莫慌,马上就有肉吃了。”
母亲恶狠狠地白父亲一眼,起身去了里屋。
“幺儿,走!”父亲悄悄地唤我。
我扔下碗,用衣袖抹抹嘴,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跑到比堂屋更昏暗的厨房。父亲打开一个油渍渍的木箱,里面尽是些黑黢黢的铁玩意儿,钢管,螺丝。
“这破烂东西有啥好看的。”我嘴撅得像拴驴桩,扭身要走。
父亲一把拽住我:“幺儿想不想吃肉?烤麻雀,爆炒斑鸠?”
一想起烤麻雀和爆炒斑鸠的香气,甜津津的口水瞬间从舌尖蓬勃地涌出,像一口泉。“想,想,想!”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头点得像筛子。
“嗯,那就对了,瞧着,我给我幺儿造一杆枪,打麻雀,打斑鸠!”
我从未怀疑过我牛逼的父亲,他对机械的悟性,用厂长的话来说,这货是不是在娘胎里就会拆拆卸卸!我曾经当过兵的父亲,仅凭在部队训练时对枪的基本认知,竟然要用一些捡来的废旧零件,造一支真正的枪,一支土枪!
我兴奋地趴在桌上看他捣鼓那些铁玩意儿,头顶六十瓦的灯泡,昏昏沉沉,父亲凑在灯下,努力睁大眼睛楔螺丝。
一个极小的螺帽咕噜噜滚到地上的砖缝里,我忙不迭地趴在桌下寻,膝盖蹭得满是土。母亲正好进来:“两个败家货,老的不务正业,姑娘疯疯癫癫,成天就知道弄那些破玩意,嫌老娘不够累,还要给你们洗衣服!”母亲一阵呵斥。
我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缩着脖子,做个鬼脸,趴回饭桌,父亲讪讪地笑,一脸讨好。父亲有个外号,叫趴耳朵,四川方言,怕老婆之意,算是贬义词。但我仍然五体投地地崇拜我的趴耳朵父亲,那发际线很高,头发脱得七零八落的脑瓜子里面,怎么就装了那么多东西呢?他就仿佛有过造一百支枪的丰富经验,相当熟稔地将那些零件各司其职,完全不会张冠李戴。
父亲的枪,是在一个月后完工的。我那比牛顿还牛逼的父亲以他惊人的才华,将一堆捡来的残铜烂铁,成功地组装成一杆看上去非常像枪的土枪,只是枪柄没有上漆,白花花的。
试枪那天,父亲酝酿了许久情绪才扣下扳机,然而,一声闷响后,硝烟弥漫。硝烟散尽后,父亲颓然站立,枪如尸体垂立手中,鲜血沿枪柄滴沥而下。
不知什么原因,枪管爆裂,父亲的虎口被震得血肉模糊。
那天后,父亲悄悄地把爆裂的枪藏起,人却忽然沉默委顿了许多,只有母亲窃喜,因为,父亲又有时间帮母亲做家务了。
三
晚饭后,我正兴致勃勃地看大哥二哥练铁砂掌——用十指在一面袋子粗沙里使劲插,据说练一年可手断青砖。月琴来找我,耷拉着脸,对我说:“妞,你以后别和萍玩了。”妞是我小名。
“为啥?”我诧异地扬起眉毛。
“厂长把我大哥的转正指标给了他侄子,就是萍的堂哥。我大哥都熬了好几年了。你知道,这可是这次全厂唯一的一个指标。呸,真不要脸!”月琴愤愤地吐了一口唾沫。
“唉,是挺不要脸的。”我也气愤地说。
“萍也不要脸。”月琴又鄙视地说。
“胡说,厂长是厂长,萍是萍。”我不高兴了。
“萍真的不要脸,我妈说,萍和她堂哥一起睡觉,脱光衣服那种。真恶心!”
月琴呃呃地假装呕吐。
我惊呆了。但我还是不信,厂长的侄子得过小儿麻痹,是个瘸子,快三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萍才多大!可再想想,我觉得这事十有八九也是真的,因为我和萍在一起时,好几次遇见死瘸子,萍都神色慌张地拽着我往一边走。
月琴的父亲很肉,为指标的事,不敢当面和厂长吵,只敢在酒桌上跟我父亲唠叨,厂子里的工友们遇事了也都喜欢拎瓶苞谷烧来找我父亲过嘴瘾,母亲很气,可也没办法。
我很鄙视月琴的父亲,用新疆话说,真是肉(尸从),塌头,根本不像儿子娃娃。于是,我拉上月琴,去找萍。
我在萍家的院墙外扯着嗓子喊她,听见厂长正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的。站在她家山墙根下,我叭拉叭拉地跟萍说指标的事,义愤填膺。萍脚杵在地,双手绞在一起,头卑微地几乎矮到衣领里。我指责她没有正义感,唾沫横飞。她抬头求助地看月琴,一缕头发粘在脸颊边,可怜兮兮。月琴假装没看见。她把目光转向我,满是祈求。我狠心把头扭向一旁。我听见萍怯懦地说:“妞,你知道,我和我爸不一样,我是向着月琴大哥的,可我管不了我爸呀。”我斜睨一眼萍,鄙视地哼了一下。萍又低下头,我瞥见两滴眼泪吧嗒坠落在地上。后来,萍好久没来找我。
月底,厂子里开职工大会,主席台上,厂长气势夺人,声若洪钟:“有人去上面告我的状,说我侵占了职工的指标给自家亲戚,我在这里把话放下,指标不是谁想要就能要的,得符合条件,得家里有人给厂子里做过贡献才行,告我,我胡大壮祖上是干革命起家的,不怕告,谁告的我也清楚,有种的来明枪,莫要暗箭!”
厂长鼻孔冒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手掌把会议桌拍得咣咣响。
父亲几次想站起来,被一旁的母亲捺下了。母亲并不知道,那个去上面告厂长的人,其实是我父亲。她一直以为是月琴的父亲。
那天晚饭,父亲把之前没喝完的小半瓶苞谷烧拿出来,一个人喝闷酒。母亲难得地未呵斥父亲,进出轻手轻脚的,到厨房给父亲端了一盘煮花生。
父亲默默地坐在饭桌前,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煮花生一粒不动。我馋得不行,上去就抓一把丢进嘴里,母亲正好进来,猛猛地往我头上弹了两爆栗,疼得我嘴里的花生差点掉出来。
夜深了,我困得不行,准备去睡,却看见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出那杆很久未见的土枪,坐在灯下,用砂纸蹭蹭地磨。母亲一向见不得这枪,怒从心起,恶狠狠地诅咒父亲:“老娘还没活够,想死个人去死,莫要连累了一家老小!”边说边将手中的一杯开水泼出,险些泼在我的脚上。我瞌睡顿消,踢踏着跳起,一只鞋飞得老远,我吸溜着鼻涕单腿跳去捡鞋。
父亲停止了打磨,枪,横在方桌上,爆裂过的枪管闪耀着蓝幽幽的光芒。我想摸摸枪,父亲轻轻拨开我的手,提着枪进了里屋。
翌日中午,父亲又就着一碟子酸萝卜喝苞谷烧,直喝得肝肠寸断。当然,是我猜的,因为父亲表情无比沉痛。大中午的喝酒,我看出来母亲想发作,但忍住了。她知道父亲心情很颓丧。饭后,母亲在灶房洗碗,我看见父亲又拿出他的枪,提在手中,出了门。快上班了,院里的人纷纷往车间走,有人和父亲打招呼,父亲目不斜视,也不搭理,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前行。那人边走边奇怪地看父亲,也看我。我踏拉着布鞋,呱嗒,呱嗒,像打拍子,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终于停住脚步,举起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