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水底
作者: 蒋军辉1
那一年我因游手好闲在局里引发了众怒,被发配到了南湖街道派出所当民警。所长看着我龇牙咧嘴,琢磨该把我往哪儿打发。我牙疼。他说。我知道他有些犯难。我在局里无组织无纪律出了名。我除了是一名警察,还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喜欢到处去参加活动,所以经常请假,领导批没批准不重要,反正招呼我已经打过了。
要不桃源路口那片归你管?所长说。南湖街道在城郊,刚由南湖镇改设。桃源路口那片刚由邻乡划入,还没落实人手。
是。我敬了个礼。所长看看我,有些惊愕。他没想到我这么爽快。
桃源路口在桃源路和百嵩路交界处,四周都是田野,散落着几片村庄。此时是春天,遍地金黄的油菜花,蓬勃,壮丽。此处是城区通往虞西、虞东的咽喉口,又为城乡接合部,治安事件多发。不远处的田野上,一个干枯残缺的稻草人在风中瑟瑟抖动,几只麻雀肆无忌惮地停在它的上面,往它头上拉屎。
我打算去辖区内几个村庄走走,先开车去普济寺找智能和尚,最好能见到我的前妻李小萌,她在寺里做居士。普济寺在东山下村,号称建于隋朝,智能和尚拉了几个本地老板出资,刚新建了大雄宝殿,很有一点气象。我在寺院里逛了一圈,寺里香客很多,却没找到智能和尚,也没看到李小萌。开车拐上一条村道,几只土狗在跑来跑去,又听见念佛的声音,透过车窗看见一个晒谷场上正在做佛事。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坐在圆桌边,袈裟闪着金光,他面前堆满了红包,一个个老太太还在给他塞红包。他拿着勺子大口地吃着东西,对老太太们爱理不理。正是智能和尚。我摇下车窗按了按喇叭。智能和尚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理我。七年前智能和尚还叫王高辉,开了一家半死不活的装潢公司,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借钱,说是已经把公司关了,打算去外地找个寺庙做和尚。我说你他妈的有病。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不就是失恋吗?这么多年还走不出来。我想他也许是想到外面散散心,就借给了他一万块钱。三年后有人告诉我,普济寺来了一位得道高僧,香火很旺,到普济寺求佛许愿很灵的。我跑到普济寺看热闹,看着这个高僧很面熟。我喊了一嗓子:王高辉!和尚缓缓走了下来,合掌道:阿弥陀佛,老僧法号智能,施主里面坐。
我开着车在几个社区和村子逛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桃源村社区服务中心门口。刚出车门,桃源村的书记老田正好从楼梯上下来,见了我,说,马警官来得正好,百丽河又淹死人了,一起去看看。我上了他的车,他一踩油门,车冲出了服务中心。几只鸡“咯咯”尖叫着飞扑到路边。找死啊,他骂道。妈的,已经淹死两个了,晦气。老田铁青着脸说。我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在山边村道行驶,沿途看见山坡上一片片桃树,已经结了指甲大的桃子。路边溪水湍急而明亮,流经一座石桥,流入百丽河。河边围了一群人,死者已经被捞上来了,浮肿,仰躺在草地上,右眼睁开成一条缝,左眼深陷下去,是个独眼龙。尸体刚浮上来,被一个种田农民发现了。不远处河岸边有一处草丛被滑出一个伏倒的缺口,也许死者是从这儿滑下去的。缺口边扔着一根鱼竿和一个普通的塑料水桶。钓鱼的时候滑进水里,然后被河妖缠住了。有人说。自从去年王一鸣在这条河里淹死后,村里就流传着河里有河妖。估计是水草缠住了腿。我说。我知道这条河段地形复杂,河底长满了半米多长的水草。
夏天的时候清理一下河道。老田说,要不要报警?
我就是警察。我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我打电话给我们所长,半个钟头后,所长驱车赶到,和他一道下车的还有刑警队的王队。王队勘察了一下四周,拍了几张照片,又查看了下尸体。怎么这么巧呢?就这么滑下去了,好好调查一下吧。他对所长说。
从桃源村回来我去了一趟梅子家,路上顺道进超市买了一袋米,几袋香肠和一刀猪肉。梅子租住在西横河小区,是老旧的拆迁房。你不能餐餐吃方便面和速冻食品。我把米放在地上,把香肠和猪肉递给她,说。对面的房门打开了,伸出一颗脑袋,光头,贼溜溜的细眼,是房东。你是她什么人?能替她交房租吗?三个月没交了。他说,我转身进了对面屋子,替她交了房租。
总得让小柯去念书啊,他不去念书我怎么找工作?我不工作哪来的钱?梅子说。我进了屋,摸了摸小柯的脑袋。小柯正在转魔方,没理我。他是自闭症儿童。王一鸣活着的时候,送他在道墟一家私人办的特殊儿童学校待过一年,一个月学费三千块,每天的学习内容是“左手举一举,右脚跺一跺,右手举一举,左脚跺一跺”,梅子陪读。后来梅子觉得这样的学校纯粹是骗钱的,就不去了。她听说我和特殊学校的校长李伟明熟,想通过我把儿子送去特殊学校。李伟明倒是给面子,让我们带着孩子去面试,他找了几个专家在会议室里对小柯进行了测试,那天小柯表现得很烦躁,不太肯配合。测试完了,李伟明摊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们只收聋哑儿童。那你瞎折腾什么劲。我说。我们拒绝一个孩子都得有充分的理由。他说。我儿子难道不是特殊儿童?梅子说,她的声音尖利。从特殊学校出来梅子很绝望,说,我该怎么办呢?这个该死的王一鸣,把孩子扔给我,自己倒是走得轻松。
我给了梅子一点钱。走出小区,我给智能和尚发了个微信:秃驴,你骗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给梅子留一点。不一会儿,我听到了微信发出的声音,他转过来一万块钱。我说,你不会亲自交给她!过了好久,他回复:我给她,她不会要的。
2
去年四月的时候,王一鸣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去普济寺看看王高辉吧,这么多年的朋友,好久没见了,聚一聚吧。傍晚我赶到普济寺时王一鸣已经在了。两人在智能和尚的房间里喝茶。和尚正在向王一鸣讲茶道,王一鸣却心不在焉的。我屁股一落座,王一鸣说,人到齐了,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宣布。我和智能和尚都看着他。
你们相不相信报应?王一鸣说,我的报应来了。他突然浑身发抖,哭了。他把一叠医院检查单放在桌子上。我和和尚各拿了几张翻看。胰腺癌?我惊愕地问。
晚期。厂里体检时发现的。王一鸣说。我年轻时胡作非为,现在遭报应了。
赶快去治啊。智能和尚说,钱我们给你想办法。
我有几万存款。我说。
不用了,治不好了的。我家里情况你们都知道的,我得给梅子和小柯留一点希望。我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这个决定我是深思熟虑的,你们不用劝。我翻过日历,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我打算晚上在百丽河给自己举行河葬。我死后,看在多年朋友分上,我的老婆孩子请你们照顾一下。还有,不要告诉梅子我生病的事,不要让她内疚,宁可让她恨我,骂我不负责任抛下他们不管。
我和智能和尚没有再劝,我们知道劝也没用。我不知道这段日子王一鸣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忧伤地想,如果我的人生也走到了这样的绝境,我该如何选择。也许我也会勇敢地走上相同的路。我们三个一起默默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事情。晚上十一点钟,王一鸣站起来,说,你们两个送我一程吧。我们走出普济寺,那是个晴天,月亮明亮,没有风。王一鸣在前面走,我和智能和尚尾随着。到了百丽河边,王一鸣挑了个地方,说,就这儿吧,和尚,你替我念段经吧。又对我说,要不,你给我唱首歌?我说,唱什么歌?他说,就唱“我们是害虫”这一句。
和尚“嗡嗡嗡”地念起了经。我唱道: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快哭了。
王一鸣走下河里,淌了几步,水就到了肩部,他回过头看看我们,又走回来了,他走到我面前,说,老子这是投河自杀,你唱得这么喜庆干什么?你就不能悲伤一点。
于是我自认为悲伤地唱着。
算了,老子不死了。王一鸣说。
我们都不说话,三个人回到了普济寺,王一鸣冷得牙打颤,他换上了智能和尚的衣服。那晚我们就睡在了智能和尚的屋子里。第二天我醒来,发现和尚盘腿坐在床上,在念经。
王一鸣呢?我看了看地铺上空出来的位置,问。
走了。和尚声音低沉。
尸体什么时候会浮上来?我问。那时候梅子该面对一切了,我怕她受不了。
我回到所里,所长正在接电话,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见了我,放下电话,说,尸检结果出来了,死者的血液里有大量酒精,王队怀疑是被人灌醉后扔进了河里,然后制造了失足现场。
为什么不是真的失足落水?
鱼竿和水桶上没有指纹。
哦。
你协助调查吧,案发在你的辖区。所长看看我,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他对我的业务能力没期望,他认为我只会拍几张照片,尤其是拍光屁股的女人。
死者叫王耀庆,四十三岁,是上浦董家村人。我跟着王队去上浦董家村了解情况。车上王队联系了董家村的村长。车沿着乡道,开过了几块油菜地、青菜地,一片竹林和一个明晃晃的大湖,驶入董家村村委会,村主任上了车给我们指路。
没听说王耀庆喜欢钓鱼。村主任说。喝酒倒是喜欢,闻到酒味就迈不开脚步。
得罪过什么人吗?王队问。
没听说过。就是懒,经常偷人家东西,曾经爬进好多村民的家,害得大家只好把门窗都关死,乡里乡亲的,报案面子上过不去。哦,对了,去年李明川结婚,新婚之夜他爬进了人家新房。你们知道的,农村结婚,长辈都给新娘见面礼的,他想偷那见面礼,结果看了人家夫妻圆房,后来被李明川发现了,揍得他三天起不了床。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老娘。
车驶上一个斜坡,看见一个大土堆,前边有一座旧平房,墙壁斑驳,石灰掉了好几块,露出红砖,门没上漆。房前一块菜地,有几只鸡在觅食。一个老妇人坐在屋前晒太阳。
王婆婆,公安局的人来找你了解情况。
公安局?耀庆出什么事了吗?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老人说。她的前门牙没几颗了,发黄,眼睛上有一层白翳。一粒眼屎占据了她的左眼眼角。
老人家,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王队问。
一个礼拜前。那天他说有事要出去,还说他马上会有钱,有钱了他给我买猪蹄吃。他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最近和什么人有来往吗?王队问。
不知道,他没有朋友的,他这么穷,谁会和他交朋友呢?老太太念念叨叨地说。
王队走进屋子东看西看,出了屋子,他看看我,说,走吧。
3
第二天我开车去普济寺找智能和尚,我想请他劝一劝李小萌,让她和我复婚。离婚后李小萌皈依佛门做居士,经常到普济寺里拜佛做义工。我的话在她耳里是放屁,智能和尚的话句句是金言。以前我求过和尚一次,为此还送了两瓶五粮液给他,他却一声阿弥陀佛,说,施主,一切随缘吧。车开到半路,接到老田的电话,让我去桃源村一趟,有要事汇报。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他正在骂人,有人从窗口把一袋蛤蟆扔进了他办公室,他忙着抓蛤蟆。我笑了,说,你不是毕业于青蛙大学田鸡专业吗?这些都是你同学。他没接我话茬。就这事找我?我问。不是,是谋杀案。他说。原来早上有村民向他报告了一件事。李有福的儿媳刚生了个女儿,医生说女孩血液有问题,让他们带孩子去杭州儿童医院治疗。第二天邻居们发现,女孩没了。问李有福,李有福说,女孩昨夜死了,埋了。女孩从医院带回来时,躺在一只竹簸箕里,扔在地上,太可怜了,邻居都看见了。老田说,有人怀疑李有福把女孩活埋了。我说,不会吧?这怎么查?我让老田带我去了李有福家。李有福是一个佝偻的老头,见了我们,腿发抖。他老婆和他儿子看着我们,板着脸,不吱声。
孩子呢?我说。
死了,埋了。老头说。
你确定是死了后埋的?
她可是我的亲骨肉。李有福的儿子说。
埋哪儿了?带我去看看吧。
李有福在前面带路,我和老田跟着,走出村庄,走过几块田畈,上山。路上老田跟我唠叨,我外甥女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难受,你打算怎么办?老田是李小萌的舅舅,照理我应该叫他舅舅,但我习惯叫他老田。当初我经常到桃源村来拍照,认识了老田,他认为我人不错,就把李小萌介绍给了我。我给李小萌拍了几幅人像,李小萌就和我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说我打算复婚。你得对她负责到底,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老田说。李小萌的父亲十多年前失踪了,公安局查了一年,杳无踪迹。老田把外甥女当亲闺女。